《平民的记忆》专集全章节
事实证明,祖父眼光真够准。嫁到我们董家后,母亲既能操持家务,又能生育。此前我们董家人丁不旺,人老几辈都是单传。而母亲扭转了这个局面,这让祖父母都很高兴。母亲生了六男四女共十个孩子,只可惜祖父没能全部看到,不过他含笑九泉了。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引以为豪的事情是他会吆车、会犁地,且都是好把式,不论生产队哪个干部上任,他都被看得起。因而在内心里,他把生产队看得重、抱得紧,大半生勤恳敬业,这是一个老实的庄户人所秉持的朴素的生活哲理。
父亲为人老实,母亲却很灵活。“公社化”之后,随着我们姊妹的增多,十个娃要吃要喝要穿,只有父亲一个劳动力,我家的日子每况愈下。眼睁睁看着日子过不到人前头,老实的父亲也没啥办法,在这种艰难的境况下,大脚的母亲挺身走到前头了。
我母亲从小受到大户人家教养,聪明能干,心灵手巧,能纺棉织布,能扎花绣枕,锅灶上也很麻利,乡亲们叫她“灵灵娃”。我舅家姓山,是一个大家族,我的舅父有十几个。意想不到的是,出身大家族的母亲,从小却没有取官名,都喊她“灵灵娃”。嫁到我们董家后,她去上村上的扫盲班,才取了山玲贤这个名字。
母亲自小刚强,性格像男娃。辛亥革命后提倡缠足女子放足,自此女子也不再缠足。此前大姨母、二姨母都缠足了,到要给母亲缠足时,她竟挣脱跑了,跟《白鹿原》里的白灵一样,哭着闹着抗争,坚决不缠足。一家人拿她毫无办法,外祖母说:算了,算了,都到民国了,不叫娃受这罪了。就因为这句话,母亲便长了一双大脚。恰是这双大脚,让她能够像男人一样下地干活,也使她后来能够走南闯北跑生意。
也亏得母亲有双大脚,不像裹成小脚的那些女人,一辈子固守家园很少出门,更不用说四处奔波做生意了。她梧村的娘家经营着很多生意,在大王有染坊、弹花坊、油坊、醋坊等。从小受到大家庭的熏陶和影响,母亲知道,自家的日子要想过好,就必须经营生意。我家后来能够度过饥荒,这和母亲当年冒着风险苦心经营不无关系。
母亲初嫁过来时,并没有想要做生意。因为当时我家家底好,有三十亩地,还有牲口和马车,父亲又是吆车种地的好把式,日子过得倒也滋润。母亲孝敬公婆,操持家务,相夫教子,也经常帮父亲干农活:作务棉花,锄地收割,碾打庄稼,还要纺线织布做衣裳做饭做家务。记得那些年里,我家每年都种几亩棉花地,作务棉花大都是母亲的事,那时候钱不值钱,交易干啥都拿几捆棉花说事,尤其是定亲娶亲时,张口闭口几捆棉花,几捆棉花几块布比钞票和银元都管用。所以,家家都很重视种植棉花,多半的活路由女人务劳:点种,定苗,掰芽,打尖,摘棉花。到后来轧花、弹花、纺线、织布、裁剪衣物,这些活路母亲样样精通,一大家人从头到脚的穿戴都是她一手操劳出来的。特别是这一整套的工序,对一个农村妇女来说,技术难度还是相当大的。现在,我常常回忆起母亲在格子门里织布时,织机声把我从梦中惊醒的情景。
令人欣喜的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棉花、玉米、谷子和各种豆类都成熟了,庄稼的光鲜饱满耀人眼目。在我的记忆中,定格了多帧忙碌在棉花地里的母亲的影像,她一行一行地摘棉花,一把一把地塞满大筐笼后,再用蚂蚱车推回家。晚上还要摘棉花,一摘就是半夜,第二天再晾晒。从第一天摘棉花起,此后一段时间,母亲几乎每天都要摘棉花,一直忙到秋末拔了棉秆种上麦子后,还要摘完最后一批开在棉秆上的棉花。
母亲的裁剪、刺绣、扎花的手艺非常好,鸳鸯枕、荷花巾、虎头鞋、花肚兜、老少的四季衣裳,刺绣裁剪样样精细,乡亲们都夸母亲手巧能行,常拿来布匹请她裁剪。母亲心地善良,有求必应,且不收报酬,甚或自己连吃饭都顾不上,也要先忙完人家的活儿。
母亲参加扫盲识字班,她白天忙家务或农活,晚上去认字打算盘,学啥都挺认真。她是妇女主任杨秀兰带领的积极分子,凡是需要妇女做的事情,母亲都积极参加,凭着一双大脚,跑东跑西的忙活。村里每户过事,人们自然推举她做“领班”,她领着一帮妇女干得井井有条,乡亲们夸她是一个能行精干的女人。
母亲刚强,做人硬气。她说祖母在世时,我们家日子过不去了,就向城里的三伯父要些,三伯父也给接济些,因为,那时是共同养活老人哩。祖母去世后,她说三伯父就不能再指望了,一家人得想办法自己养活自己。母亲计划着,有了自强自立的思想,但仅凭在生产队劳动,根本养活不了一家人。再者,有靠着车站的地利条件,站上好多职工也热心帮助我们。人心总是向善的,有些乘务员看见穷苦人或者逃荒的人没买车票,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不查验不追赶,放人一条生路。
母亲由于常年做生意,在外接触的人很多,经见的世面也多,她有一副菩萨心肠,见到穷人就想救济。户县余下有母子俩(儿子是哑巴)逃难来到了马王,母亲就给村里的光棍刘二牵线,促成了这桩婚事。刘二后来还给哑巴养儿娶了媳妇,一家人日子过得还不错。母亲在监狱里时,认识了一个女人,这女人(已经离婚)出狱后不想回去,经母亲牵线嫁到了马王村。
母亲识字不多,她人生的三观究竟是怎样行成的,我说不清楚。母亲也积德行善,若有哪个要饭的到门前讨一声:“老嫂子,可怜可怜。”或者诉说一番苦衷,她和人家一同流泪,并毫不吝惜地在自家并不宽裕的面食里拿出来一点送给行乞者。我们埋怨她,她却责备我们说:“心放长些,多积些德,也为自己留一条大路。”
后来,母亲被生产队和大队干部相中了,想要叫她为大伙儿跑采购,干部们说话都是一个调子:咱村里人可怜,你在外边门道多,你给咱队里办点事,倒腾倒腾,叫社员们都渡过难关吧。母亲半个不字都不说,就应承了。
西安有一家工厂出产豆腐渣,可以用棉油兑换,一斤棉油可换近百斤豆腐渣。母亲通过联络熟人,外加塞黑拐(好处费),帮生产队弄回不少豆腐渣。那时候,粮食很是短缺,社员们不怎么吃油,就想用油换些粮食,就是靠吃换来的豆腐渣度过了饥荒。在那个粮食奇缺的年代,这件事的意义和重要性不言而喻,乡亲们从内心里感激母亲,谁不说母亲为老老少少办了件大好事。从此以后,母亲除了“能行人”之外,又多了一个“女外交家”的称号。
母亲受过牢狱之苦。母亲为了我们,为了这个家,也为了生产队,终日在外奔波,她曾对我们说:“多亏妈走这条路,要不然,只等饿死了。”的确,母亲就是用她的智慧经营,让我们度过了那段漫长而又艰难的岁月。
母亲也有认不清人的时候。有一家人从河南逃荒路过马王车站,母亲腾出一间柴棚给他们住,最后他们却翻脸不认人。有人贩卖大烟土,找到我母亲,叫她寻买主,母亲犯糊涂了,没有想清这是个危害,她想着就是叫她寻人买么,又不是她自己参与买卖。就因为这件事情,母亲坐了牢。
1960-1962年前后,自然灾害四处蔓延,庄稼几近绝收,吃食奇缺,生活都难以维继,我们这个娃娃众多的大家庭,日子日甚一日过得愈加苦焦了。起初吃食堂时,饭食质量还凑合,后来吃用玉米芯、玉米叶做的淀粉馍,吃得人排不出粪便。食堂不久后散伙了,进而过上了“瓜菜代”的光景——烧一大锅清汤,放几片萝卜,煮几把青菜,就是全家人的吃食。早上吃的稀溜溜,晚上吃的溜溜稀,撒一泡尿肚子就空了,饿得我们直流眼泪。弟妹们大的大,小的小,高的高,低的低,站在一起像楼梯台,跟着一串,围着一堆,睡着一炕,肚子饿时都张嘴望向母亲。母亲看我们一个个眼窝都陷下去了,怜惜得一把一把地抹眼泪。
为给我们弄到吃食,母亲想尽了一切办法,可也往往是杯水车薪。无奈之下,她利用火车站的便利,在车站卖茶水、醪糟和米汤。那几年,夏秋两季每人分的粮食仅有五六十斤,这哪里够吃啊!母亲卖了这些粮食做本钱,又在车站上做起了生意。有时候只是卖了细粮,用卖细粮的钱再买回粗粮,粗粮便宜,这样一倒换,粮食就多起来了,一家人可以多吃些时日。还有,从粮食到熟食,可以获得一倍的利润,我们常常到大王镇黑市上买回粮食,连夜磨成面粉做成熟食卖,如此反复倒腾,从中取利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母亲外出做生意时,常把梧村的婆婆请来照看我们,我们也帮着婆婆照管弟妹们,一般都是大的看管小的。
记得那时候,家里总有干不完的活,猪圈里的猪要割草喂养,鸡和狗每天也要喂养。为了小妹有奶吃,我家还养了只奶羊,我们每天放学后和周末休假时还要放羊。
就这样,为了一家人都能活命,母亲数十年如一日,起早贪黑吃苦受累,在火车站干着卖吃卖喝的营生。早年她还到甘肃等地做棉花、土布、药材等生意。这在现在看来稀松平常的事情,在那个有些蒙昧混沌的年代,却是超乎寻常的大事件。在后来的“社教”运动中,这些竟然都成为母亲的“罪状”,她被认定为“投机倒把分子”“坏分子”,脖子上挂上大纸牌子多次游街示众,甚至获刑受牢狱之苦……
苦难的年月里,母亲因此受了多少屈辱和白眼,作为家人,我们不仅无从想象,更无法替她分担,哪怕只分担一丝一毫。
但是,母亲咬紧牙关挺着,并一路挺了过来,她坚定着一个信念,她不认为这是屈辱,她的内心是欢畅的,为了她心爱的孩子们能够活下来,她觉得那样做很是值得!
在那个清醒而又混沌的年月,“大跃进”“人民公社”“食堂化”“军事化”“共产风”“反右倾”等,接二连三的诸多的运动风起云涌,让人们疲于应付也无可奈何。食堂化时,我家大院院前的门房被拆了,我家院子里的大榆树、椿树全被伐了木料,盖了公共大食堂。在一次又一次的运动中,母亲承受了一个女人难以承受的太多的屈辱……
每当想起这些,我心里就难过和伤心,内心无比沉痛和愤懑。
后来,车站上卖茶水的人多了,赚钱不像以前那么容易了,母亲又寻思其它的路子。
常在车站上做买卖,母亲见的外地人多,信息交流也就多了,她能了解到不同地方的物资需求,这对聪明的母亲很有启发。此后,母亲的小买卖真正做成了生意,做成了大生意——贩卖棉花、土布、药材、煤炭。她走出了马王,走向了西安、咸阳、铜川、甘肃等地,生意越走越远,越做越大。
豌豆麦与扁豆麦
一次,从西安火车站过来的难民说,西安火车站城墙根有人卖饼,玉米面饼五角钱一个,麦面饼一元钱一个。好家伙,这么贵的,这大概是两倍的利润啊!这个事可以做。母亲从冯村二姨家借回苞谷磨成面粉,烙成饼,再乘火车去西安卖掉。来回多趟,供不应求。母亲就去户县黑市上高价收购小麦面粉,暗地带回来烙成饼,再去西安卖掉。如此循环往复,来来回回倒腾,钱便越挣越多。
我在周末的假期里,也帮着母亲到西安火车站的城墙根下卖过饼。那时候,我背着装满饼的鼓鼓囊囊的大帆布挎包到城墙附近叫卖。买饼的人多时,都围拢过来了,一个个伸着手。我害怕被哄抢,捂着挎包口就跑开了。跑到人稀少处,见有人跟上来,我再继续卖饼。
有一次,一个人买了饼,刚咬了两口,冷不防一个汉子从他背后上来,一把抢走了他的饼,一路撒丫子狂跑,他边跑往嘴里塞饼吃。被抢的那人去追,汉子就把饼往路旁的脏水坑里一塞,被抢者见状,就不再追要了。待被抢者刚刚走开,汉子拿出脏水里的饼,目送着被抢者一步步走远了,他手里的饼也狼吞虎咽地吃完了。
此后,我就更加小心了。饥荒年间,人饿急了什么事都能做出来。幸好我没有发生被抢的事,大概是我年龄小,别人同情我的缘故吧。
后来,饼子越卖越多,面粉用量也越来越大。我们用生产队的牲口套磨子磨面,时间上紧张不说,老是磨面也不太合适,其他社员会有意见,母亲就找了个捷径——到西安三桥国营面粉厂用粮食换面粉。
有一天夜里,风嗖嗖地刮着,顶着月光,母亲和三哥用架子车拉着麦子,急忙忙地赶往三桥去换面粉。忽然,后面有人骑着自行车追来了,原来是公社和村上的干部。他们拦住母亲的车子喊道:“站住,停住车,把粮食往回拉!”
“为啥?”
“西门社保管室昨天晚上粮食被人偷了,肯定是你们干的。”
“胡说,这是我自家分的麦子。”
“不许嘴硬,回到村上再说。”
回到大队办公室,他们唤来派出所的民警审问。母亲按实说,绝不承认是自己偷的。民警准备从我们小孩子身上找突破口。在另一个房间,民警问我:“你们爱谁?”我说:“我爱我爸,爱我妈。”民警启发说:“小学生应该爱国,爱集体,集体的粮食被盗了,你爱集体吗?"
我回答:“集体的粮食被人偷了,你们另找线索破案,反正不是我爸我妈偷的,你们不能冤枉好人,我爸我妈是好人,我爱我妈我爸。”
民警说:“这小子嘴还硬的!叫校长把你领回去好好教育教育,不老实交代把你开除了。”
“校长来了我也不怕,我就爱我爸我妈,你们放了我妈我哥。”我才不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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