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的记忆》专集全章节

一、童年时代

我对童年的记忆是模糊的。听母亲说，我刚生下来不久，家里曾想将我卖掉，后来回心转意没有卖。母亲生育孩子多，奶水少，这是要卖我的原因。后来给我找了个奶妈，酬劳是一年给十几袋面粉。奶妈是我妈舅家表妹，我叫姨，后就改叫奶妈了。奶妈待我像亲儿子一样，我对奶妈的感情也很深。奶妈家是贫农，日子穷苦，靠她奶娃获得一些粮食。奶妈家有六个孩子，四个男孩，两个女孩，但她奶水充足。记得在我懂事上学以后，奶妈家从村子城内搬到了马王村东堡子的城外，在东城壕边盖房安了新家。

01 柳树行

年幼时懵懂不记事，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马王村的认识和记忆逐步增进和清晰起来。终于有一天，我认识到马王村是一个很大的有着古老历史的村子。逐渐长大后，我开始在野外和村中走动、玩耍、割草、放羊、挖野菜，直至后来能下地干农活了，我才弄清楚村子的整个布局，记住了村子里大大小小的街巷。

童年是人生的原乡，童年的记忆最为清晰。柳树行让我也有着最为清晰的记忆，那留在我脑海里的帧帧印象是一副副的浣洗图，也是一幅幅的童趣图，它们有着四时不同的美丽和情趣，也有着让我永远怀恋和回味的主题。

我最初走进沣河的怀抱，就是跟着母亲和大姐去河里洗衣裳。我家人口多，要洗的衣服也多，母亲和大姐用大筐笼提一部分，我和三哥用小担笼抬一部分，我们一家四口顺着马王街道走向村东边的白家堡。白家堡北边有一条小路直通沣河岸，沿河岸的斜坡道走下去，就到了柳树行。

沣河水从天际潺湲而来，十几棵老柳树日夜守候在这里，守望着流淌了千年万年的流水。若在晴日，恰有微风，风拂柳枝飘摇摆动，水岸树影婆娑生姿，艳阳朗照波光潋滟，此情此景煞是迷人。那时候，我并不懂得欣赏这醉人的美景，只记得水流依傍着西河岸而过，对面的河滩上裸露出好大一片白晃晃的沙滩，沙层淤积一米多厚，高处和河东岸的河塄连在一起，高过了我的头顶。

柳树行下卧有几块大石头，看着母亲和姐姐开始在石头上洗衣裳了，我和三哥迫不及待地脱衣下河戏水。我们玩得很是开心，手忙脚乱不停地打水仗，玩累了，就躺进河水里，任凭清亮的河水漫过身子，眼看有小鱼儿游到了身旁，我们忙伸手去抓，却怎么也抓不着。母亲和姐姐洗好一件衣裳，就唤我们过去晾晒到河对岸的沙滩上。若是拆洗了被面，我和哥哥就相对而立，各抓了一头拧水，拧完后再晾晒到白净的沙滩上。那时候，往往要洗很多衣裳，洗半晌大半晌甚至一晌时间，早先晾在沙滩上的衣服就晾干了，往回带的时候也轻松许多。当时没有洗衣粉，基本上都是用皂角来洗，拿棒槌捣成碎渣裹进衣服里，再用棒槌不断地捶打，然后在石头和搓板上反复揉搓，衣裳也就洗干净了。即就是有一块肥皂，专门用来洗那些白色衣裳，也像宝贝似的节省着用。那时候，衣裳也不像现在洗得勤，实在脏得不行了才会洗，往往是积攒十几天才会洗一回。

我和哥哥还在浅沙滩里玩沙子，垒城堡，挖河蚌，也到柳树根须处摸螃蟹，常常玩得忘了时间。听见母亲反复喊我们回家，我们才赶紧扑进河水里，冲洗粘在身上的沙粒，往往总是冲不干净。被母亲看到了，就喊我们到她跟前，抓了我们的胳膊拉近水边，一边嘟嘟囔囔呵斥着，一边给我们撩水搓洗身子。我被母亲搓疼了或是搓痒了，就拧身弯腰地躲闪着，间隙瞅到被河水泡得发白的双脚，心里竟然乐呵呵的——那是我儿时最快乐幸福的时候。

洗衣裳的地方除了柳树行，还有沣河石拱桥下那片沙滩。从柳树行向北二百米左右就到了石拱桥下，我跟母亲和大姐也去那边洗过衣裳，这是我们当时常去洗衣裳的两个地方。一次又一次地去沣河里洗衣裳，我才知道了马王村东边紧靠着沣河。我逐渐认识了沣河，它从两岸的沙滩中弯弯曲曲地流转下来，河水宽且长，一眼望不到头。慢慢的，我也知道了马王村是由“四社两堡”组成的，“四社”以城为中心：分东门社、西门社、南门社、北门社；“两堡”是：城东的白家堡和城西的西堡子。白家堡紧靠沣河岸，西堡子在城西。后来在北门外和铁路西也住了人家，白家堡和东门社之间的空地也盖了房，村子向擀面饼似的，被不断地擀大了，“四社”和“两堡”连在了一起。

再后来，沣河主流东移改道了，原来的沙滩变成了主河道，原来的主河道变成了滩，淤了泥土，柳树行不知何时消失了，我们在柳树行戏水的乐趣也风干在记忆深处了。

02 童年的乐趣

童年的天真和幼稚，很是让人怀念和留恋。马王村周围的田野上，到处都是我们儿时的乐园。

我们在苜蓿地里捉蝴蝶时，往往会脱了上衣扑打，一不小心就打死了蝴蝶。玩伴说：“蝴蝶也是命，死了多可怜，咱们埋了蝴蝶吧。”于是，我们男孩拿铲子挖个小墓坑，小心翼翼地把蝴蝶放进去，再在蝴蝶身上铺上草，最后才用手掬土埋上。还煞有介事地学着村里埋葬人时的样子，用废纸当纸钱烧着，一干人等跪地磕头、拱手作揖，女孩们也学着大人哭丧的样子哭嚎：“呜呜——我可怜的——蝴蝶呀——”有人竟然伤心地哭出了眼泪。这情形，被路过的大人看见了，觉得孩子们真是天真可爱，但仍要假意呵斥一通，阻止我们哭丧式的演出，让我们都散了。大人走远了，我们做着鬼脸相视而笑，那份童真至今留在我的记忆里。

我小时候特爱上树，尤其爱上我屋围墙外头的那几棵大榆树，折了榆树枝叶喂羊。这棵树折完了，就攀爬着，像猴子那样把树枝压弯，压到和另一棵树相接的地方，再跳跃到另一棵树上。这个举动十分危险，但我当时并不害怕，日复一日乐此不疲。说是折树叶枝条喂羊，也是被大人呵斥责怪时自我强辩的说辞而已。

于男孩子而言，冒险颇具挑战乐趣，尤其是冒险“偷”东西。在不懂事的孩童时代，谁若没有感受过“偷”的趣味，那他的童年是索然无味的，更是不完满的。我童年时，“偷”这种行为的指导思想单纯而又直接；行为实施起来，刺激兼具快意，其间所充盈的乐趣，现在时常让我回味，也让我一遍遍地体悟和探寻——人的物欲和占有欲的渊薮。

记得有一回，我们马王供销社后院偏僻处废弃不用的猪舍，堆进了供销社废弃不用的账单。账单对我们却有大用。我们翻过供销社的后墙，偷了许多账单报表，特别是那些盘点报表，纸张八开大小，质量也好，背面用来练毛笔字，看上去很是洋气，同学们便羡慕我们。我们将这些“赃物”分发给别的同学一些，像施舍一样神气自得。

我家北面百十米距离的土壕塄上有一个杏园子，一溜行长着十几棵杏树，这是个几十年的老园子，杏树都一搂粗细。小时候，我们经常去杏园里偷杏吃。生产队常派老人家看护园子。那一次很不幸，我偷杏时被发现了，看杏园子的人是张大爷，他是我同学张群虎的父亲。我在前边跑，他在后边撵，我便躲进一片豌豆麦地里。我俯身趴在麦地里，以为这样藏着他就看不见了。其实，我只是头肩低了下去，屁股仍然高高地蹶在外头。那片麦子地里套种着豌豆，我趴在麦丛中洋洋得意地摘豌豆角吃，正吃得津津有味，张大爷抓着我的屁股，把我拉了起来，他拍着我的屁股斥责：“把你个蕞崽娃子，你给哪里跑？要吃杏，成熟了我给你摘，咋能这样糟蹋！”他连吓带唬教训了一番，然后把我放了。现在想起来，我那时候真淘气，真好笑呀。

“大跃进”时期，我们小学生被要求集体住宿。学校里因为没有集体宿舍，就用供销社的空仓库做了改造，大家睡大通铺，脚地中央放一个大木桶，做我们夜间小便的尿桶，放尿桶的那片地方臭得难闻。每到夜里，大家起夜小解，尿尿声不时响起，时不时会把我吵醒。要是有同学夜里闹肚子拉稀，那就受罪了。记得有一晚，和我相好的同村的张群虎拉肚子，不小心拉裤裆里了，臭得实在受不了，这可咋办呀？我和他关系最好，我就带他去了外面，那里有一家轧棉花的，我抱来一大捧的废棉絮，帮着他擦了裤裆。还有一天晚上，我们睡不着，去宿舍外溜达，竟然在供销社另一个仓库里发现了装有芝麻的麻袋。这可是个重大发现，大家兴奋极了，你抓一把，他抓一把，一口一口地嚼着吃，一个个过足了嘴瘾。或许是不舍得一次吃完，我们把剩下的芝麻装在衣兜里，不承想第二天上学被老师发现了，结果我们都挨了一顿批评。我们都后悔，要是先一天把芝麻都吃完，就不会露出任何马脚，哪能有后来的事呀！

现在想起来，小孩子那种懵懂的天性真是让人觉得好笑。

我没上学的时候，后邻家有个小妹妹，我们可以说是两小无猜。有一次，她到我家和我一起玩，而我当时光着屁股，开始我没有在意，后来我突然间意识到了。我赶快从厦房往大房里跑，去找我的裤子穿。结果她不明就里，也跟在我身后追过来了。我把屋门一关，朝她大声喊道：不准进来，我要穿裤子了。其实我的光屁股早就被她瞧见了，但她还小，并不在意，我却很不好意思。

光屁股的事还有一次，那是在我上学以后。应该是在某年的夏天，放学后母亲要去河里洗衣裳，就把我穿脏的裤子脱了去洗。可我一心只想去河滩里玩，也没来得及再穿条裤子，就把上衣使劲往下拉，遮住屁股走在后面。还好，一路上也没见到人。快走到学校门口时，偏偏碰上了卢秀琴老师，我一下子慌了神，把上衣不断地往下拉，身子也尽可能往下缩。卢老师一眼就看明白了，她知道我没穿裤子，走过来笑着摸我的头说：“起来，起来，腿伸直，看谁把你那看着咧，哈哈哈……”我红了脸，低着头撒腿就跑，我当时真是难堪，感觉太丢人了。

我上小学三年级那年，班上转来了一个女生，她是马王村火车站新任站长的女儿，名叫高秀秀，长得很漂亮，留着一双长发辫，能说一口好听的普通话。只过了几天，我们几个捣蛋鬼就给她起了“洋娃娃”“西安娃”“白馍馍”的外号。卢秀琴老师为了把我和另外一个捣蛋鬼男生分开，就让高秀秀做了我的同桌。那时候很有意思，谁要是有个女生同桌，那简直就是一种“耻辱”。因为，在那个懵懂的年龄，男女生之间莫名其妙地互相排斥，甚至互不来往，交往一旦不慎暴露，就会被其他同学取笑。因此，我在课桌上画了条“三八线”，决不允许她僭越这条线。高秀秀学习好，卢老师经常安排她检查我的作业。她听卢老师的话，真是铁面无私，公事公办。我没有完成作业，她就如实报告，害得我经常放学后不能回家，留在教室做作业。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把她欺负走。于是，后来就有了一次恶作剧：我俩坐的板凳一头，凳面与凳腿的卯已经十分松动，只要一滑动，长凳就会散架倒地。松动的那头一直紧靠着墙壁，所以我俩才相安无事。那次，我把松动的那头悄悄地倒换了方向。我知道，秀秀爱在课堂上起立发言，等她发言完毕落座之际，我适时地一滑，长板凳就会散架倒地，秀秀就会坐空，一准摔个屁股蹲。终于，我心想事成，可让我没想到的是，秀秀的后脑勺磕到后面的桌子上了，她一下子疼得“哎呦，哎呦”地叫着。全班的男生都明白咋回事，一时间笑得炸开了锅。看着秀秀难堪的样子，我也笑了。卢老师能看出是我恶作剧的，因为我安然无恙，并没有摔在地上。卢老师便严厉地批评了我。

这件事，让我现在都觉得歉疚不已。后来，我据此写了篇儿童题材的短篇小说《秀秀》，小说中的人物秀秀的原型就是高秀秀。

03 死于非命的公狗

我家曾养过一条母狗，它常年用绳子拴着。现在想起来，我那时也够残忍的，竟然用鞭子抽打过它，但它仍不离不弃，看家护院忠于职守。那一年，它生了一窝狗娃，很是让我心疼和喜欢。

我打狗是恶行，但那时自己还小，分不清善恶。人性分善恶，不全是善，也有恶的时候。我家在城外那条公路北边，这里只有四五户人家，比较偏僻和隐蔽，常有人来偷偷地耍纸牌（捉花花）娱乐。父亲本身就爱耍牌，队里有人来了就一块耍。有天晚上，耍着耍着大家肚子饿了，有人就寻思着弄点啥吃食。这时候，正好发现我家的母狗引来了一条公狗，公狗想从墙角蹿下来，那人立马就有了主意。“你个狗日的，还想打母狗的主意，让我先给你下手，谁让你偷情哩。”那人一声吆喝吓跑了公狗，但公狗并不跑远，它伺机再回来。那人就在墙角下挖了一个坑做陷阱，上边用草帘掩盖着，一切准备停当后，只等那条公狗就范。果然，公狗又回来了，沿着墙角蹿了下来——可怜的公狗掉进了陷阱，那人用大锤砸死了公狗，剥皮卸肉，一阵忙碌后开始烧水煮狗肉。

母亲从外面回来了，但为时已晚，她不停地责怪那人作了孽。

公狗终究被人吃了肉。后来，公狗的主家到处寻狗，知道的人装作不知道，吃过狗肉的人更是不言语。再后来，我家母狗下了狗崽，母亲明白：这是那条死于非命的公狗的后代，她就给公狗的主家送了一只小狗崽，叫人家养上。那只狗崽子长大后，毛色随了那条公狗，主家心里明白了：那分明是他家公狗留的后代呀。真相水落石出，事情不言而喻。这件事，就成了当初吃肉的人后来闲聊时的谈资了。

那阵子，农村生活太枯燥了，有胆量的人岔心慌找乐子，就找偏僻地方耍牌娱乐，也算是苦中寻乐吧。至于那条公狗，怪只怪它在错误的时间走错了地方，也怪它在走错地方后遇见了不该遇见的人。

二、少年时代

我的少年时代，处在精神和物质都不宽裕的时代，在那样的环境和氛围下成长，使我形成了不同于人的个性，加上我孩童时代的天性和野性，我便养成了不服输、敢冒险的性格。这样的性格特点，对我以后的人生很有裨益。

01 吃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