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的记忆》专集全章节
西北局驻长安社教工作团的领导直接指示,将三伯父关入西北局机关的地下室,时间长达七个月之久,关押期间不予审问(因西安市没有开展社教运动)。“社教运动”结束后,三伯父被释放,仍回西安市委上班。
“文革”中,三伯父被污蔑成黑帮、叛徒,又关进了牛棚,下放陕南劳动改造,直至1980年才平反、离休。
记得开始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的那一年,伯父身体力行,衷心拥护改革开放的好政策。我们弟兄都忙着种庄稼,他担心我们干不好农活。在麦收时回到马王,亲自到麦场帮我们打麦脱粒,除了白天忙碌,一连几个晚上也不歇息。我们当时年轻,连天劳累都有些受不了,叼空就磕睡打盹,但他老人家精神百倍,干劲十足,鼓励我们说:“比起中条山战斗,这算个啥!”打完麦,他坐在装着麦子的小拖拉机上,像是当年立马中条,凯旋而归。
三伯父82岁那年,因病重住进西安粉巷医院,可他嫌住院治疗花钱多,硬是住回了马王村老家。伯父不慕虚荣,一生务实。弥留之际,他让孩子们用架子车拉着他,去看望家乡当年他部队上的老战士、老部下,或者他们的亲属。去看一看他们,和他们说说话,他心里觉得舒服。去看一看他们,看看他们的境况,他就感到很欣慰。到了那边,他会向他的老战友们告慰、致敬。伯父拄着拐棍,步履蹒跚地行走,艰难地挪步于他去日无多的人生路上。那日,他抚摸着沣河桥的栏杆,双眼沉重而又坚毅地望着东方,他是望向中条山的方向。他痴痴地望着,一动不动地近乎于发呆,他是在想他的老战友们啊。那个地方,还有那些人,让他至死不能忘怀,甚至到死都难以瞑目呀!当他弥留陷入昏迷时,口里仍然是“排长、连长、冲啊!”的呓呓梦语……他把他自己的一生交给了党,交给了国家,交给了人民的事业。他临终遗言:自己逝世后,不要惊动领导,让自己的老战友宁必成(解放军西安政治学院政委,老将军)致悼词。
三伯父的葬礼很简单,是村长主持的。范明等老将军、诸多老战友们、老部下送来了挽帐,全村几千人悲痛地排成一里多路为他送行。宁必成老将军为他致悼词,他以一位革命战士的身份静静地离去了。他无愧于17路军,无愧于共产党员,他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钱财,留给我们的却是一份沉甸甸的精神财富。这份宝贵的精神财富,将永远在我们家族传承。
04 我的父亲
前文已经述及,我父亲生长于一个富足的家庭,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这个家庭有30多亩地,有大(马)车,有牲口,还雇有短工。这些,都是母亲讲给我们的,年幼的我们对此记忆深刻。
父亲在兄弟四人中排行第四,人唤他“四哥”或“四叔”。
父亲没上过学,一直在家务农,这是祖父为父亲的人生做的安排。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一生都在和胶轮大车以及骡马打交道,他是村里最有名的“车把式”,他手里几乎从来就没有离开过鞭杆子。很长时间,生产队就那么一辆胶轮马车,吆车简直就是父亲的专职专岗。后来,生产队又增加了一辆马车,如果要用马车长途拉运,“车把式”非父亲莫属。因为,父亲不仅吆车技能高,而且办事精心认真,从来没出过事故和差错,队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是这样的认识。有不少人能讲出父亲熟练吆车经过危险路段安然无恙的故事,对此更是津津乐道。
那时候,畜力是生产队最主要的生产力,犁地、种地、拉磨、碾场、货运、拉砂等,都要吆喝牲口套车拉运,父亲根本就闲不下来。
让父亲自豪的事情不光是吆车,还有犁地。庄稼活里头,牲口的活路最多,因而吆车人也应是使唤牲口的能手。比如生产队每年的春耕秋播、夏收夏播,大于五十亩的每一块庄稼地里,往往是父亲吆着牲口开第一犁。这第一犁,十分重要,要犁得直,决不能偏,这就需要熟练掌握“收交”和“绽交”的犁地技术,犁出的地才不会成为斜角、偏角,这依赖于丰富的经验和高超的技术。全生产队,除了父亲,没人敢开这第一犁。父亲开了这一犁,其他扶犁的人才敢在后边犁,才敢跟着溜。所以,每年这些时节,都是父亲开第一犁,这在生产队形成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1956年以前,我们家被村里人羡慕。祖母去世后,我又添了几个弟妹,家里人口多了,只有父亲一个全劳力,我家成了欠社户、贫困户,生活日渐一日走了下坡,过得一年不如一年。特别在1960年以后,生活上更是困迫,一家人吃了上顿没下顿。受生计所迫,为了孩子们都能吃上饭,母亲在马王火车站做起了小买卖,后来她被定为“投机倒把”分子,在历次的运动中都受到了冲击。父亲和母亲也因此经常吵架,父亲认为:三伯父在外搞革命,是有头有脸的人,“不能给他脸上抹黑”是父亲常讲的一句话。但面对一大家人无米下锅的困境,父亲却无法劝服母亲。几个孩子要吃要穿,母亲顾不了那么多,她依然起早贪黑劳碌奔波。父亲虽是惆怅和无奈,但每次争吵也常以他的叹息而告终,困迫的日子又一次暂时回归风平浪静。
父亲一辈子勤劳受苦,与车马为伍。当时生产队的相当一部分收入,就靠父亲这辆马车赚取,因为马车从来不断活儿。我们队在供销社对面,与供销社仅一路之隔,供销社经常在西安进货,就雇我们队的马车拉运。父亲经常在凌晨两三点出车,赶天明到西安,在当天深夜返回。往返装车卸货、吆车,都是父亲一个人干。每每出发前的夜半,或者是父亲晚归,母亲为父亲做饭时拉响的风箱声,常常会把我们从睡梦中吵醒。那久远的风箱声穿越了时空,现在也仍会在我的记忆中响起。
父亲不出车拉货时,就吆车从沣河岸往火车站拉砂子,一天往返好几趟,装车卸车的活还是他一个人干。他经常是天不亮(凌晨四点左右)就出车,我便跟车去拾粪,休息了一夜的骡马,大都在出第一趟车的路上排粪。有一次,我跟在牲口后边,看牲口尾巴扬起拉粪了没有,不小心被车轮压伤了脚踝,留下了伤疤。现在每每看到这个伤疤,我就会想起那些年跟着大车拾粪的情景。
那时我家没有钟表,夜晚判断时间却自有办法:晴天看月亮,阴天听鸡叫,或者看火绳焚烧的程度。“二十二三,月落正南”,这个观天时的知识是父亲口传给我的。
我那时对西安特别向往,能去西安城里转转,就像到过北京天安门一样,那是人生莫大的幸事。我也庆幸,供销社要到西安拉货时,“车把式”非父亲莫属,我便有了多次去西安的机会,去看西安的街市,去经见大世面。
我随父亲的马车,往往深夜才能返回。不记得有多少回了,夜幕吞噬了万物,马蹄声、车轮声和着铃铛声,伴奏着路途的寂寞和单调,许是觉得困倦或者寂寥,父亲会扯开嗓子吼起秦腔,那高昂浑厚或者低沉婉转的唱腔,起起伏伏飘落在漫无边际的夜色里。每每在那个时候,我便能感受到父亲内心的豁达和乐观。
有时候,当天赶不回马王,牲口要在中途饲喂以增加脚力,这一点父亲从不马虎。每次出车时,随车总要带半个铁皮桶当草料槽,草袋里装上上好的草料。到夜晚时,人和牲口歇在车马店里,或者街头偏僻处,父亲支撑起草料架,成半夜地饲喂牲口。其他季节倒也罢了,最难熬的是寒冷的冬季。记得有一回,天气异常冷,父亲拿砖块石头支起铁皮槽(可以两用),里边生上柴火,叫我烤火取暖。
在一个寒冷的冬日,三伯父听说父亲到西安拉货,就到车马店来看望父亲。三伯父看到父亲为了一家人的生活受冻遭罪,很是心疼。后来就专门托人从宁夏买了一件羊毛“皮筒子”(没有挂面子的皮袄),送给了父亲。父亲冷天再出车时,就披上“皮筒子”御寒。有一天,父亲睡觉时把“皮筒子”盖在身上,睡着后翻身,将“皮筒子”压在了身下,热炕烤干了“皮筒子”,皮面硬化后开裂掉片,“皮筒子”坏了,再也不能穿了。父亲没了“皮筒子”,又要受冷罪了,一家人为此惋惜了好些时日。
1958年食堂化时,我家房子的木料被村里拆去盖了食堂。我们一家十几口人挤在大房西边原来做灶房的厦房里,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文革”后期。后来,三哥和我都到了结婚的年龄,家里才借钱在庄基西边用竹竿盖了3间厦房。
那年月,每到春秋季节种地犁地时,为了赶活路,犁地的人一般都不回家吃早饭,家人就都送早饭到地里。我们上完早课回家吃饭时,要先提上罐罐和饭篮儿给父亲送饭。陆陆续续地,家家的饭都送来了,扶犁的人聚在地头一起吃饭。父亲却不是这样,他把犁停在地中间吃饭,他害怕人看见自己吃的饭食——差而寒酸。我们那时候的吃食和穿戴都比别人差,一大家人的日子确实穷困。后来,每每想起父亲吃饭躲着人,想起那时一家人穷苦的情景,我总是不由自主地落泪。父亲身体上受苦受累,他心里更苦更累啊!
父亲大半生与牲口搭伴劳作,很是爱护牲口。后来,父亲渐渐年长,不能吆车种地了,就当了队里的饲养员,更加爱惜牲口,甚至胜过爱他自己。他像爱惜孩子一样,精心喂养牲口,铲粪垫圈,扫刷皮毛,对它们的照顾真是无微不至,牲口有什么毛病或不适,他都能及早发现,他因此多次获评模范饲养员,受到表彰奖励。现在想来,他对牲口的情怀,那是一个农民、一个车把式的真切情怀。
记得有一次睡觉时,我发现了一把形似小金鱼的“鱼刀”,那是父亲常带在身上的,鱼刀刀刃合在鱼肚子里,看着很是精致,也十分锋利。父亲见我拿着鱼刀,便立即要了回去,他不让我玩刀子,说那是救牲口用的。我很是不解,问父亲:小刀可能会伤害牲口,怎么能救牲口呢?父亲说:拉运时,万一在路上翻车或车辕压下来,就有可能危及牲口生命,小刀可以快速割断套在牲口身上的肚带绳索,让牲口在第一时间脱险。听罢,我恍然大悟。
我对父亲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上世纪60年代初,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粮食歉收,政府号召“瓜菜代”,就是种菜代替粮食解决温饱问题。生产队里种了大片地的萝卜,挖萝卜时父亲肚子很饿,就一边挖萝卜一边吃,可能吃的多了,肚子疼得躺在地上直打滚。我们一伙娃们束手无策,吓得一个劲流眼泪喊叫。医生初步诊断后认为是肠梗阻,需要紧急做手术,大人们跑到邮局,给城里的三伯父打电话求助。三伯父联系了小车回来接走了父亲。父亲在西安做了手术,救回了性命……这是我第一次被吓坏了时的情景,也是在这一次,第一次看到了小轿车的模样。
父亲一生,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待人和气、诚恳、热情,和睦乡邻,积德行善,童叟无欺,宽以待人,严于律己。他常告诫我们:诚实勤劳传家,吃亏让人是福,正直正气立命,多学技术立身。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在生产队里有几位相好的乡亲。
他最要好的朋友是董瑞林,他有文化,是“文革”前的老高中生,曾担任生产队会计、队长。还有董富学,他是贫农成分,身强体壮,敢说敢为,劳动卖力,在队里敢说公道话,受人敬重。还有张建平(张老六),有文化,因有右派言论被下放回村(文革后平反),为人诚恳,深明事理。还有董林秀,他和父亲一样,是吆大车、犁地务庄稼的一把好手。再有张建新(又名瑞哲),他和父亲学会了吆车、种地,他性格直爽,人称三队长。父亲和许多的乡亲都相处友好和睦,父亲特别喜欢有文化的人,从不对别人说长论短,总提说别人的优点,记挂着别人的好处。只要提起父亲,大家几乎都会说:“他是个好人,亲热得很,是种庄稼的一把好手。”
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也逐渐实行机械化了,饲养室解散了,父亲这个吆马车、作务庄稼的老把式随之“赋闲”了,他就到农贸市场摆蔬菜摊卖菜贴补家用。
我不让他干这些。他说:“不行啊,你下边还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子,要上学,要结婚,爸不干不行,爸任务没完成啊!”
1986年3月30日夜,父亲遭遇歹徒抢劫,悲惨地离开了这个苦难的世界。
真是晴天一声霹雳,天塌地陷,我悲痛欲绝!
父亲一生没享过一天福,就这样带着遗憾走了!
在父亲的坟头,我想:我们还是穷,如果不是穷,父亲何必在菜场卖菜,何必受这个罪!遭这样的厄运!我在父亲坟前发誓:我要下海办企业挣钱,要脱掉穷皮,完成父亲没有完成的任务!
现在兄弟们生活都好了,每每想起一生勤劳、朴实、仁厚的父亲,想到他为儿女们辛苦操劳一辈子,竟然连一天的福都未享受,想到他临终前还时时刻刻为儿女们操心,我的心总是一阵阵痛楚。子欲孝而亲不待。如果时间能够倒流,能让我好好地孝敬父亲一回,那该多好啊!可是,天地相隔,我与父亲再难见面,我的愿望永远无法实现,我只能望着父亲的遗像无声地流泪,我只能在父亲坟头为他燃香烧纸,我只能一次又一次默默地为父亲祈祷:愿父亲在天堂安好!
05 我的母亲
勤劳能干的母亲
我母亲是户县大王镇梧村人,梧村和长安搭界。我的外祖母名叫蒲心善,娘家在马王村西堡子。当时蒲老人家常带着女儿回娘家,我祖父常常外出给人看病,我猜想他们彼此可能见过几回面,不知怎么的,祖父相中了蒲老人家的这个女儿给自己当儿媳。
听老人们说,祖父是有名的中医,他是用医者的眼光和视角来选儿媳的——不仅要身体好,还要能生儿育女,也要能把持家务。祖父的认识自有他的道理。祖父原本给父亲的人生定位就是当个庄稼汉,那就得给他找一个能织棉纺布干家务,还要能孝敬伺候老人,各方面都能行的媳妇。蒲老人家的女儿无疑是一个合适人选。祖父打问清楚后,差人去给我父亲提亲,这桩亲事竟然成了。后来,蒲老人家的这个女儿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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