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的记忆》专集全章节
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生产队解体了,三哥也从肉食站回了家,我安排他到公社建筑队当木工。他一学就会,也能吃苦,受人赞赏。有一次,我去西北饭店的工地看望他,工地上没有搭工棚,他住在到处撑着柱子的刚打完混凝土现浇面的屋子下面,身上盖着塑料纸,头顶滴嗒嗒不停地滴着雨水。看到这一幕,我心痛极了,怎让他受这样的罪!但他觉得没啥大不了,反倒宽慰我让我放心。
村里办面粉厂,他积极报名去当磨工,很快便掌握了磨面技术,后来成了面粉厂的技术骨干。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有天在上班的路上,三哥出了车祸,被撞得昏迷不醒,送到省医院做了开颅手术。从此以后,三哥成了残疾人。他时常为自己的不幸而痛心。但三哥没有悲观、沉沦、消极,而是坚持康复锻炼,后来竟又能走路了,再后来也能骑三轮车了……还在自家门前摆起了烟摊。
再后来,家里盖了新房子,侄子晓鹏也成家了,三哥有了孙子,他常骑着三轮车,带着孙子上街游玩、买东西,内心里充盈着满足和希望,那是他人生中一段幸福的时光。
我想象不到的是,车祸的后遗症还是带走了三哥。常年病恹恹的三哥多亏了三嫂,她不离不弃,与三哥相伴相依,甘苦同受,患难与共。三哥和三嫂都让人怀念和敬佩。三哥去世后,我听三嫂讲,他生前摆烟摊,十年来点点滴滴攒的几万元都存在银行(有好几张存单)让留给孙子们上学用,而自己却舍不得花,这也是想不到的事。
听到这些,我不能自已,眼泪夺眶而出。我苦命的三哥呀,受了大半辈子苦,仍把希望留给了后代,也给我们留下了一种难以磨灭的朴素的精神。
和我一个炕上睡觉,一个锅里搅勺把,一个屋里生活的三哥……让一切都变成了回忆的曾经,一切恍然如梦的令我黯然神伤的曾经,我的曾经的永远的三哥,任我再怎么在人世呼喊,却再也听不到你应声了!
三哥,安息吧!倘若有来世,我们还做好兄弟!
08 我的大姐
1962年,我大姐从沣西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只差了一分。她后来就在家里帮母亲做小生意。当时,我二哥也上完了小学,在家学木匠,也跟父亲学吆车和种地。亲戚建议我父亲去找在西安市委办公厅当主任的三伯父,看能否帮帮我大姐和二哥,给两人安排工作,或者让三伯父给时任长安县县委副书记董志英打个招呼,给两个孩子安排一下。父亲有事向来不求三伯父,他怕给自己的哥哥添麻烦。但亲戚的建议像为父亲点亮了一盏明灯,它闪烁着希望的光芒,照亮的是两个孩子的人生前途。普天之下的父母,谁不希望能给子女谋一条好出路呀?父亲动摇了,他便硬着头皮去西安找了三伯父。不承想,三伯父当面拒绝了父亲。三伯父说自己是共产党员、国家干部,这样的事坚决不能办,更不能给董志英打招呼,这是违反纪律的事情。三伯父让大姐和二哥在农村好好劳动,前途要靠他们自己闯。
人生关键的十字路口,大姐和二哥的希望之灯就此熄灭了。父亲怏怏地从西安回到了马王,从此再也不提这件事了。
“社教”运动中,母亲被扣上了“投机倒把分子”的帽子,进而升格为“坏分子”,常被驻村的工作组叫去批斗。有些人的言语很难听,尽是对母亲的侮辱,后来还拉扯上了大姐,进而把她拉上台陪着母亲挨批斗,更有甚者,捏造事实污蔑大姐的清白,说什么跟着男人……
这是母亲不能忍受的。母亲觉得是自己给大姐、给孩子们抹黒了。母亲便把啥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极力想说明那些事情和大姐没有关系。哪能那么容易说清楚呢!一个女孩子,帮着母亲做些维持一大家人生计的事情,这能有什么错呢?
毕竟,大姐是女孩子,被人这样羞辱,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她觉得自己在村里呆不下去了,一天都呆不下去了,她没脸再见同学和熟人。但她人生的道路还很漫长,她想着远离这是非之地,离开这个让她悲愤和伤心的地方,她想要远嫁他乡,嫁到一个没人认识她,没人知道这些事的地方。
后来,大姐的想法和做法,让她为之付出了代价。这个代价,任谁都无法弥补和偿还。那时候,国家经济政策向地域辽阔人烟稀少的大西北倾斜。1956年以后,整个大西北也处在开发建设中,类似于电影《牧马人》中的情景,好多厂矿企业都在招工,好多人都奔大西北去了。这是时代大环境产生的一个路径,加上大姐不幸的遭际,她早就想逃离马王,去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
谁能想到,大姐受人蒙蔽,去了甘肃白银。到那边后,她感到自己上当受骗了——她是被一个大她十岁的离过婚的男人骗过去的。大姐知道情况后,死活都不愿意,坚决要回来。那男的不让她回来,两人闹到了派出所,警察为此做了调解。最后,那男的给大姐说:“你要实在不愿意,那就把我花给你的钱退还我。”大姐当时去白银的路费、吃住费用等所有花销,都是那个男人寄的钱,她自己已身无分文,也无法给人还钱。那人就说:“没钱还我,那你就跟我过吧。”就这样,大姐留在了白银,跟了那个男人。大姐的婚姻并不幸福,更谈不上美满了。后来,大姐被安排在白银有色金属公司职工家属农场劳动,这哪里是她梦想中的工人呀,这仍然是在当农民!好在有一点,没人知道她痛苦的过去,没有人因此而歧视她,这里的不少女人也是逃难过来寻找生路的。
大姐后来有了孩子,得给孩子报户口,她没有单位,报不上户口,只能去那个男人的老家——他家竟然是地主成分,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很是艰难。“文革”后,白银公司有了优待家属的政策,大姐和孩子的户口才迁到了白银,公司给她做了相应安置。
母亲对大姐不幸的婚姻一直心存内疚和不安,这是“社教”运动给母亲和大姐带来的最大的冲击和伤害,大姐的命运因此而改变,也因此成为牺牲品。她牺牲了自己的青春,牺牲了自己的婚姻,牺牲了自己一生的幸福。
这让母亲后来常常自责叹惜,也成为她后半生永远的愁绪。
大姐成了母亲心中永远的痛,永远的悔,永远的恨。
附1:喊一声娘啊,泪千行
2009年10月8日,我的九十二岁的娘在拂晓前离我而去……
娘啊,你醒醒,
你醒醒啊,我的娘!
我是你的四儿子啊,娘,
是我带着你的孙儿们来看你了
——想听听你殷殷的嘱咐,
想看看你慈爱的目光,
想喝一喝你熬出的苞谷糁,
想坐一坐你躺着的热坑头,
喊一声妈呀,唤一声娘!
可是,儿孙们来晚了,来迟了,
来晚了啊,千声唤,
也唤不醒我长睡的娘!
来迟了啊,万般呼,
也呼不起我远去的娘!
娘啊,这一刻,
儿是雷电击倒的榆钱树,
遍地落叶泪千行!
儿是风雨中迷路的羊羔儿,
声声悲泣唤亲娘!
娘啊,娘,
儿知道你远去时还在牵挂着
你的儿女,你的亲孙,
你不忍离去,最后的一滴泪珠儿充满忧伤,
可是,那一刻,
儿却没能守在娘身旁!
娘,我悔死了我啊!
悔死了的我,
娘,你醒醒!
你该惩诫你这不孝的儿子啊!
——给我一顿呵斥一记耳光,
儿的心也能好受些,
别让儿一去悔断肠!
娘,你醒醒,醒醒啊,娘,
儿还有话要对你说啊
这句话,
五十年一直在儿心中深藏,
儿要跟娘相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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