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的记忆》专集全章节
我人生中的学生时代就这样结来了。别了,我的初中生活;别了,我的学生时代。
很遗憾的是,走出校园后,我没有再接受过任何的文化课的系统学习。否则,我的“后来”肯定是不一样的后来。实际上,我后来都是在实践中学习的,主要是跟着别人学。但终归是缺红短蓝的,不系统,不全面,更不深入。
记得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1966年5月“文革”开始,后来学生开始串联,学校教学秩序逐渐乱了。
1966年暑假,我们学校的老师去韦曲参加集训,学校没有代课教师。所以,我们的几何课当时就没开课,因为没人教。短暂地上了一年半的初中,我的知识储备很少,好在我充分利用了这段时间,借来上一级同学的课本,请教以往靠边站的老师,学习了一些基本知识。
后来回家劳动后,我们就有了强烈的愿望:想让“文革”尽快结束,我们能够复课,继续学业。其时,我们都想错了。
1968年,“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政府鼓励青年学生奔赴农村广阔的天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眼看复课无望,我们彻底绝望了。
带着无尽的遗憾,我们回到了农村,一直拖到1968年10月才“被”初中毕业。我们67级3班的毕业照是我负责办理的,当时请的斗门照相馆的人来拍照。黑白照片上,人像和外景拍摄都不清晰,因为太阳光太强,同学们要从四面八方赶来学校,等人到齐时已经快到中午了,错过了最佳拍照时间。
在毕业照片上,我写下了几行字:“毕业留念于沣中,广阔天地称英雄。1968年国庆节前于沣西中学。”
我带着伤感和不舍,于1968年国庆节前离开了学校。
三、苦累与甘甜
马王火车站通车以后,利用郿邬岭的黄土资源和铁路运输的便利条件,西安市在马王村征地五十多亩,建起了国营新联砖厂。此后多年,我便和砖头、沙子结下了不解之缘,其间有苦累也有甘甜。
01 窑上背砖
新联砖厂投产后,刚烧制了两窑砖,就在砖厂里的深土层发现了西周丰京遗址、车马坑和大量青铜器等文物,后经专家考证,这些都是丰镐遗址遗存。为了保护文物遗迹,遗址区域的砖窑停产,工人也撤走了绝大部分。新联砖厂当时建有一个小砖窑,是为建设大轮窑而建的。砖厂以小砖窑为交换条件,将几个职工及其家属落户到我们队。我们队就用小砖窑烧砖,搞起了副业经营。
窑上独立经营核算,砖卖出后就付工钱,结算时间也快。当时制砖、烧砖、背砖都是靠的人工。我上中学时,寒暑假里就会去小窑上背砖,给自己挣些学费。小窑是那种罐罐窑,一窑能烧几万块砖。罐罐窑半截在地面上,半截在地面下,窑周围有好几个通道和出砖的门洞,出砖是靠人背。背砖的活很累很苦,那时候,“在窑上背砖”是犯人被劳改的代名词。
砖是怎样背的?先把砖码在窑里的砖垛子上,码得和人肩膀一样高,为了能多背些砖,有时候也高过头顶。然后拿牛皮皮条把砖摞捆紧,搂靠在脊背上,砖摞贴紧脊背,人一步步挣扎着背出窑。一次能背三十多块砖,从早到晚干一整天,能挣五角多钱,也有人一天能挣到八九毛钱。
前文说了,罐罐窑半截在地面上,半截在地面下。窑内高处的砖,出窑时顺着台阶往下走,下到过道口再背出去;窑内低处的砖,却要从窑底背上来,背到过道口再出窑,这比高处背砖费劲多了。窑上背砖的不止我一个人,虽然大家各自都有路径,但仍要不断地拿砖块垒台阶给自己修路。背出来的砖在外面摞好,便于清点数量,结算工钱。那时候背砖,往往是窑刚停烧不久,砖块还炽热烫手,大家就争抢着进窑背砖了。为了多背砖,多挣钱,根本等不到温度降下来。记得我的双手烫得发红发疼,手上的皮一层层地磨脱了。
过道口的砖离外面近,出窑较省力。越往窑里面,背砖的难度越大,尤其是上下踏步时,万一脚踩偏跌倒,可能就会摔伤或者发生事故。记得有一次背砖,小我两岁的五弟跌倒了,被砖块砸烂了脚,血流不止,窑里头没有包扎伤口的东西,我就从布鞋上撕下布絮子按住伤口止血,疼得他龇牙咧嘴,却没有吭一声。
那阵子砖窑生意极好,订货多得烧不出来。后来,队上扩大经营,在大原村三队西边的土壕上租了一个土窑烧砖,我也在那座窑上背过砖,因离家较远,吃饭不方便,我去时带上馍,饭点上喝凉水就馍,充当一顿饭。
每年暑假我基本上都会去窑上背砖。“文革”期间我也到窑上背过砖。
02 攀爬高烟囱
在新联砖厂的小窑上背砖时,有件事让我记忆深刻——攀爬高烟囱。
新联砖厂当时建有轮窑,轮窑的烟囱很高,已经停产。有一次,我和沣西中学的几位同学想看看轮窑是啥样子,我们一起来到了烟囱下。从远处看,没觉得这个烟囱有多高大,待走到跟前才发现,它的底座大得惊人,直径有五六米,高有百十米。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胆子和狂劲,一时兴起,竟然爬上了烟囱,抓着烟囱壁上的钢筋把手,一步步地往上攀爬,越爬越难越高越险,我壮着胆继续爬。爬到烟囱口时,才发现平时在地面上看到的像瓶口一样的烟囱口是向外凸出的,凸出部位和地面平行,有一米多宽。我竟然平着身子,手抓脚蹬地攀了上去。现在想着却有些后怕,当时我要是稍有闪失,就会掉下来,肯定会没命的。
爬到了烟囱顶上,周围是钢筋围栏。我手扒围栏极目远眺,天气晴朗艳阳高照,往北能看见渭河和咸阳北原,往东可望见长安神禾原、少陵原,往南则是巍巍秦岭,秦岭群峰叠翠,苍苍莽莽。放眼四野,关中平原竟然这样辽阔,大自然竟然这样美丽!那时候,鲜有“会当凌绝顶”的时机,那种游目骋怀的感受,类似于现在的航拍。我一高兴,脱了上衣从烟囱顶上扔了下去,衣服鸟一样的一路自由飘飞。那真是太过瘾了,我心中生出“无限风光在险峰”的快感。跟我同去的同学都胆怯,没有一人敢上烟囱。现在忆起当时的我,真是楞娃一个呀!
这件事虽则冒险,但登高望远纵目四野,少年的我以无限风光涤荡胸怀的况味,只有我能深切地领略和体会到。
03 拉沙装沙
沣河的河沙来自秦岭深处的山涧溪流,是亿万年来大自然自身形成的产物。一路伴随着流水的冲刷,石头相互碰撞变成了小石块,小石块相互冲击成了小石子,小石子又彼此摩挲变成了沙粒,沙粒随着日夜奔流的水流流进了关中平原,慢慢地沉积在河滩上,形成了一处处白茫茫亮闪闪的沙滩,像给沣河穿上了银白的衣裳。千百年来,沙石拥塞淤积河道,逐渐抬高河床,河流几乎成了地上河,突遇连日暴雨,洪水泛滥,淹没两岸,河流下游平缓处,土层下几米厚的沙石层,全是河水泛滥冲刷而成的沙石,这是绝好优质的建筑材料。随着混凝土建筑材料的广泛应用,沉睡亿万年的沙石成了“金箔箔”。
从马王村火车站建成后的三十多年间,我们马王村的乡亲们靠在沣河拉沙,在火车站装沙搞副业(实为主业)生产,发展、壮大了经济产业,我称之为“沙石经济”。当时,我们村各个生产队一个全劳力的劳动日值达到了7角至一元多钱(别的地方大都在3角钱左右),拉沙、装沙的相关收入富了马王村。
那时候没有汽车和拖拉机,拉沙主要靠人力架子车,效能效益都不高。自从马王有了火车站,火车拉沙运输量大,速度快,跑得远,外运沙子挣钱也快,河沙真就成了块肥肉。公社化“大跃进”时,公社成立了“采沙兵团”,兵团人员来自高桥、灵沼、沣西三个公社,三个公社合成一个大公社叫沣西公社。全公社集中劳力,集中采沙,把住在火车站跟前的几户人家全部迁到村里,腾出房子让拉沙人住宿。我家没有搬走,但大房被占用了,全家人挤住在厦房里,腾出的房子也被采沙兵团占用了,二伯父家全家搬出去了。1962年大公社撤了,采沙兵团也解散了,我们沣桥大队在马王车站设立了沣桥沙石站,由大队统一管理,按照火车车皮的长度在站内沿着铁路边为各小队划定了装运货位,各小队拉来的沙石堆在各自的货位上,再装车外运。
大队将河滩沙滩也分给了各小队,从沣河桥朝南的沙滩上依次划定了采沙位,各小队在各自的河段采沙,直到近处的沙石采完了,再向南端沣河的上游延伸,继续划分采沙河段。
沣河到了枯水时节,河道里裸露的沙滩显得茫然和羸弱,河流无力抵抗人类对自身年复一年的掠夺和戕害。尤其是农闲的时候,常常是天不亮,全村十几个生产队,男女老少好几百人组成的拉沙队伍就出动了,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在河滩和运沙的道路上,来来回回的人流川流不息,拉运沙子到火车站,用火车运到外地销售。
从懂事起,我就和沙子结下了不解之缘,年少的我和三哥从河滩里抬沙子上岸。到十几岁时,我就用扁担往河岸上担沙子了,河道坡陡路长,我年龄小脚力不济,一次担两笼沙很吃力。三哥走路腿迈八字步,就是过早担沙子造成的。再后来,我们用架子车从河底向岸上转沙子。那时候采沙堆上岸,一则生产队量方记工,二则可找机会卖给别人。
记得1962年前后,大哥从西安回到马王村劳动,也加入到拉沙的行列中。往河岸上拉沙子时,大哥拉车驾辕,我在后面掀车。空车返回河滩时,我拉空车,大哥坐在车上歇脚。有次下坡道时,我手抓着车把,力怯刹不住车,车辕撞到坡塄上,撞伤了左手中指,鲜血直流,疼痛钻心,直到现在,左手中指弯曲,这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记忆。
1965年过年时,我们兄弟几人都没有新衣服穿,为了躲人眼目,不让人看见我们的穷酸样子,父母亲让我们早早地去河滩上担沙子。乡亲们都沉浸在新年的气氛里,一家人团团圆圆,吃着比平常好上几倍几十倍的吃食,说着笑着,暖意融融。就在这个天寒地冻的时刻,我们兄弟几人却往返于河道上,西北风呼呼地刮着,撕扯着我们短小单薄的旧棉衣,撕扯着我们的心。我一人一副担子,一趟又一趟地担沙上岸。肚子饿了,我们啃玉米面粑粑。天气太冷了,粑粑都冻硬了,几乎啃不动,我们在河岸上拔来茅草生一堆火,把上冻的粑粑烤化了再吃。现在,每每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我不由得就心酸落泪。
我满十八岁时,像满年龄的牲口一样,可以搭套干活了。再者,我已经走出了校园,学生时代彻底结束,就回到生产队劳动了,生产队给我安排和成年人一样的活路,即使力量怯撑不住,我也得坚持干到底。虽说成了全劳力,但和二三十岁的壮劳力比较,给我评的工分比别人差一个等级。比如拉运粪土或给车站拉沙,一天里跟人家拉同样的车次方量,评工分时我却比人家少一些。
我也被安排去火车站装沙子。车站的货位上,沙子堆得满满当当。火车车皮有多长,货位上的沙堆就有多长。一般五六个人一组,共同装一节车厢,经常会由组长带领。火车车厢的载重量有30吨的,也有50吨的,还有60吨的。给火车车厢装沙子时,被分配装车厢中间的人,因车厢有门子,稍低些,装起来就相对省力,但量多。我个子低,就装车厢中间。装车厢两头的,车厢高,装沙量却是中间车厢的一半,但装起来费劲,得个子高并且力气大的人干,才能把沙子甩进车厢。装满一车厢沙子,需要好几个小时,人都累得够呛。由于一直单调地重复着一个动作,装完车后,胳膊手都是僵硬的。
关于当年拉沙和装火车,我在诗歌《采沙记》中这样写的:
采沙河道中,爬岸众人拱。车绳勒人肉,只恨腿无功。
运至马王站,沙丘峰连峰。全村男和女,车流丘中行。
夜半火车响,扛锨车站拥。装车锨飞舞,但求车厢平。
感动 | 同情 | 无聊 | 愤怒 | 搞笑 | 难过 | 高兴 | 路过 |
- 上一篇:没有了!
- 下一篇:评论:再读“南董北曹”(雷涛)
相关文章
-
没有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