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的记忆》专集全章节
1959年,柳青的长篇小说《创业史》(时名《稻地风波》)在《延河》月刊连载,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的轰动。1960年,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了《创业史》。
张望老师特别爱看小说,他肯定读过《创业史》。上《梁生宝买稻种》那一课时,他讲得特别传神,让我听得津津有味。他向我们讲述说,这篇课文是长篇小说《创业史》中的片段,而《创业史》的作者柳青就住在我们长安皇甫村。
当时,我被老师的讲解和梁生宝的事迹深深地吸引了。课后,我就从图书馆借来《创业史》,如获至宝,爱不释手,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那时候看《创业史》,因为年龄小,知识和阅历有限,多半也是想着提高写作文的水平,所以主要看的景物描写。当然,也看书中人物之间的那些事情,看了主人公梁生宝和改霞怎样谈恋爱,很少注意其他方面,对内容的理解也非常肤浅,这是我对《创业史》最初的印象。后来,随着写作水平提高和生活阅历增加,我重读《创业史》时,和初读时的感受及目的就不同了。这时候主要看小说如何塑造人物形象,如何刻画人物性格特点。也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关注起柳青这个人,我关注的不仅仅是作为作家的柳青,也关注起生活在长安的柳青,朦朦胧胧的,我觉得柳青的形象很高大,他作品里所写的长安当地的生活和人物,让我倍感亲切,我也感觉到了柳青的亲近。自此,这种亲近感始终伴随着我,我后来学习创作,写的几篇文学作品都是从生活中来写人物故事。再后来,我发起成立了陕西省柳青文学研究会,创立柳青文学奖,几十年来为传承柳青精神所做的许多事情,都可能与此有关。
记得我家的生意伙伴中有一个人,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我笔头子厉害,他便送给我一本《创业史》,意思是让我把家创起来,他对我说:“你以后要创业,把这本《创业史》看一下。”这让我很是感激,他可能没有读过《创业史》,哪里知道《创业史》是写“创社会主义大业”呀!
当时的社会舆论都说《创业史》好,也有人说这是一本关于家庭创业的书。但不管咋说,我认真地读了《创业史》。以我当时的阅读鉴赏能力,难免囫囵吞枣,难解其中真味,理解上达不到一定的深度和高度。柳青描写终南山和蛤蟆滩美丽的景色,让人很是陶醉,能使人一下子爱上这个地方。我摘录了一些优美语句套写进作文中。当时我们写作文,大家都是这样套写的,似乎是很“时兴”的做法。
当然,在课外阅读方面,除了读过《创业史》,我也看老师推荐的其他书籍,例如《红岩》《铁道游击队》《青春之歌》《红旗谱》《红日》《林海雪原》等,这些书在图书馆都能借到。还记得看过长篇小说《长城烟尘》,这是老师推荐的抗日题材的作品,书中写到日本侵略者的中将阿部规秀被打死了,就赶快借来阅读,读着果然开心。那个时候的图书馆真好,能够借阅好多书籍,许多书的封皮都被翻烂了,用牛皮纸做了封皮,再用粗笔写上书名,继续供师生借阅。
我当时学习写作,一方面靠学习课文,另一方面是阅读课外书籍,光靠有限的课文学习,我觉得是远远不够的。那时候,初中课本上编的古文比较多,古文学习要靠老师传授,这对我来说是被动的学习,我的学习积极性并不高,远不如我自主学习白话文课文。当时的课本上编有杨朔的《荔枝蜜》、许地山的《落花生》、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以及《白杨礼赞》《松树的风格》等名家名作,我便去图书馆借来这些作家的文集阅读,读了他们更多的作品。后来,我总能回想起这些作家某篇文章的谋篇布局和情节结构,这可能是爱好使然,也可能有我钻研的成分。
我爱好写作,这归功于张望老师的读写辅导,使我阅读广泛,知识积累较多。
在班上,我的数学也学得好,要不然我当不了数学科代表。我在上数学课的时候,常常记课堂笔记,课本上记得密密麻麻。哪些地方没听懂,我都要记下来,在课后很快弄清楚。
上初中后的这段学习生活充实而又难忘,因为在这一时期,我爱上了阅读和写作,接触到了《创业史》等许多优秀的文学作品,尤其对深入生活扎根长安搞写作的著名作家柳青格外崇拜和关注。这对我来说,意义非同一般。这一切,开阔了我的人生视野,锻炼了我的写作能力,使我爱上了文学和阅读,也对我今后的人生道路产生了重大影响。
这是我人生中最为美好的一段时光。
二、“文革”岁月
“文革”开始后,记得是在暑假里,“破四旧,立四新”运动“瘟疫”一样蔓延到了农村。
01“反戈一击有功”
“文革”中,广大的社员同志们,好多人壮大了“分子”队伍:“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投机倒把分子”以及“军政警宪”,还有当过“警长”“保长”的各类分子,各式各样的分子都被造反派揪了出来。一个村子十几个生产队,一个生产队就有好几个,十几个生产队揪出来上百号人,个个分子头顶戴着“高帽子”,胸前滑稽地挂着纸牌子,排成半里路长的队伍,既游街来也游村,走街串巷被批斗。
当时,我母亲也在游街批斗的队伍中,她之前就被游斗过好多次。彼时彼刻,看到了这么多的人被游斗,母亲也就不觉得害怕和丢人了。她心想: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坏人呀。尤其是这个队伍中,还有一些公社干部和大队干部,有那些过去在运动中批斗过自己的人,他们如今也和她站在一起,也和她一起被批斗、游街,难道他们也成了坏人?她心里疑惑,这世间对好人坏人的区分,到底是怎样的标准呢?这些,她弄不明白,但她似乎找回了自己内心失衡已久的天平。她心理上平衡了,释然了。
那是怎样的景象呀!好几个村的游斗队伍首尾相连,浩浩荡荡,尘土飞扬。一些莽撞不懂事的年轻人跟着队伍瞎起哄,喊口号。这样的活动,我是不参加的,因了我的母亲。有人指着我们这些被游斗对象的孩子说:你们应该站出来,去批斗你们的父母,要和他们划清界限。我知道,在有些地方,这些游斗对象的子女也一同被批斗,因为“老子反动儿混蛋”之类的言论喧器尘上,便有子女站出来批判自己的父母,貌似他们借此得到了解脱,证明他们跟家庭划清了界限。于是,大家纷纷效仿。连母亲也动员我说:“你给妈也写张大字报,写上‘打倒山玲贤’,拿红笔在名字上打个叉贴出去,就证明你跟妈划清界限了。”我说:“我不!”母亲先是劝我,后来严厉地指使我,叫我必须这样做。她说:“我已经被批斗了,瞎好就这回事了,而你要活人,要给前面走,要保护好自己。”这是怎样的世道呀,我心痛得难以名状。
在母亲的强烈要求下,我极不情愿地照她说的做了。写完母亲的名字,要拿红笔在上面打叉的时候,我心痛得落泪了。我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无论如何难以下笔,握在手中的笔似有千钧之重!
母亲见状,一把从我手里夺过笔,自己给她的名字上打了叉,还不忘让我在大字报上补写上我的名字。那张大字报最终贴到了村里十字路口的土墙上。那时候,没人会看写的啥内容,只想看你是否表态了,是否写大字报了,表态了也写了,此谓“反戈一击有功”。我记得有几个地主分子家的孩子也写了,我们这就算过关了。其实,当时农村搞运动也是看形势,不同的形势就有不同的应对方式。不管哪种方式,看似保护了我们这些孩子,实则对我们心理造成了伤害,那是终其一生都难以疗愈的伤害。
虽然这件事过去几十年了,但我内心一直很是内疚。我为什么要写打倒母亲的大字报呀,否则母亲怎能在她的名字上打上大大的红叉呢!那毕竟是我可亲可敬的母亲呀!那红叉像刀一样永远地插在我的心上,让我痛彻心扉,肝肠寸断。
母亲当时很是坦然,她不觉得自己丢人,因为有这么多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好人)和她同时被批斗,尤其还有那些曾经的当权派干部,这些是“社教”运动中批斗过自己的人。我时常揣度母亲当时的所思所想:她被确定为“投机倒把”分子,甚至“坏分子”,她心有怨愤却难言啊,但她的怨愤得不到滑稽的时代的排解。她究竟做错了什么?!她只是尽了一个母亲的本分,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饿死,她的孩子们要活命要生存,她便利用火车站的便利条件做些小生意……她起早贪黑,吃别人没吃过的苦,她完全是自食其力,她不偷不抢不犯法,那她有啥丢人的?!
02 给三伯父的一封信
我家是中农成分,加之三伯父是老革命,开始上初中的时候,我的家庭背景算是较好的;后来一个接一个的“运动”风起云涌,情势就一路急转直下了。
1965年的“社教”运动中,我母亲被戴了“投机倒把分子”的帽子,受到了批斗和管制;我因此在学校也遭人非议和歧视,承受了那个年龄不该承受的难场和压力。和我有类似遭遇的还有几个同学。教政治课的康志善老师开导我们说:一个人的家庭出身无法选择,但道路可自己选择,你们都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康老师的宽慰和鼓励,让年幼无知的我内心有了短暂的光明。我希望自己成为“可以教育的好子女”,也更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光明的社会背景。
我经常在考虑一个问题,自己以后该怎么办?怎样摆脱这样的厄运?我不止一次地想到了在西安市委工作的三伯父。我想,既然我大哥董颖生能过继给他当儿子,那我为何不能呢?我像在无边的暗夜中看到了一丝光亮的所在,那正是我日夜向往的地方呀。
我给三伯父写了一封信,大胆地提出了我也想和大哥一样,过继给他当儿子的想法。在信里,我先把三伯父赞扬了一番,说他早年搞地下党工作、参加抗日战争等,为革命出生入死,说他是革命人……后面才说到自己的想法:我不愿意当“黑七类”“黑五类”的后代,我要做革命人的后代,我也想给他做儿子,跟他一起生活。
三伯父收到信后,很快回了一趟马王——他是因为我专门回来的。回到马王时,连我家门都没进,他径直去了我家隔壁的贫农王茂林家(王的孙子王俊义是我的同学)。他不愿意看见我母亲,不愿意看见我家的这个“罪人”。他埋怨我母亲,埋怨母亲前几年“投机倒把”走错了路,说那是“胡弄”。他也埋怨我父亲没把自己的女人管好,才给娃们的人生和前途造成了这样严重的恶劣的影响。但他又心疼惋惜这些侄娃们,这次专程回来解决我的思想问题,他让人叫我到王家。问了我的学习情况后,三伯父感到很欣慰,他说家庭没法选择,但人生道路可以选择。这和康志善老师说的一样。他叫我好好学习,说只要学习好,掌握了知识,就可以改变自己命运。同时,他专意给我指出,不要那样(指信中赞扬他的那番话)给大人写信。当时我不谙世事,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因为在我的心目中,三伯父做过地下党,参加过抗日战争,为革命出生入死,的确是我崇敬的长辈。
三伯父因我回到马王,这件事至今让我记忆最深。他后来为我订阅《中国青年》《延河》等杂志。再后来,在“文革”中,三伯父也被批斗,还被关进了“牛棚”,下放到陕南汉阴石泉接受劳动教育。记得他动身去陕南前,我们去西安送他,我看到了批判他的大字报。我当时就在想,我母亲在马王被批斗,三伯父在城里也被批斗,这革命的和不革命的同样都被批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我当时确实搞不清楚。
也就是在那一次,三伯父对我说:你妈是个混蛋,我是个糊涂蛋,现在也说不清了,以后你们会明白。要相信共产主义是美好的,事情以后会弄清楚的,你们不要泄气,要努力,路要靠自己走。
这句意味深长的话,我牢牢地记了下来,后来时常会体悟和回味。但我当时却在想:你都这样了,信仰咋还这么坚定的。
向善向美是人的天性,凡是思想健全的人,概莫能外。都那个时候了,人们还寄希望于通过运动的考验,来证实自己是清白的,是革命的,没有谁会意识到自己所处的时代和社会,正经历着一场空前绝后的浩劫。
还有一个叫董光辉的人,他是财经学院一个教授,“文革”中被遣返回了家乡马王村,是我们队上的人,在村上被继续批斗游街,有些胆怯。母亲反倒乐观地劝说他:“嫑当一回事,就当耍热闹,踩柳木腿,划旱船呢!”他听后直夸母亲心胸大,随之也就不当回事了,后来他还学会了吆车、犁地。在粉碎“四人帮”给他平反后,他回到学校继续任教。
03 北京串联
1966年5月,“文革”开始,红卫兵“红”极一时,是享有“特权”的阶层。我是被历次运动冲击的“黑七类”的子女,压根没有当红卫兵的资格。最早的红卫兵是学校发展的,每个班只有几个人,全校总共也就几十个人。在这场运动中,我也并不积极,很少参加活动,尤其是批斗老师的活动。
从1966年暑假开始,在韦曲进行教师集训时,就开始对学校党支部书记、校长等领导以及历来“运动”中有过问题的老师进行批斗。其间,我庆幸我“靠边站”的立场——不参加任何批斗老师的活动。张望老师的家庭是富农成分,他也受到了批斗。张老师对我很好,所以我不参与批斗他的活动。当年很多老师都无故被批斗了,这让我弄不明白。
在“文革”大潮中,我们只是一叶扁舟,或者只是一个过客,过往是河流一样的客观存在,那些人和事随流水一起无情远逝,让经历过的人总结和回味,那滋味有甜美和苦痛,也有惋惜和庆幸。而我的回味有些甜美和庆幸,这主要因为两件事情:一个是我不加入“工联”和“工总”两派任何一派,二是我不参与批斗老师的任何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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