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的记忆》专集全章节
注:上世纪五十至七十年代,马王村人在枯水时节将河道河沙用架子车爬坡转运河堤内外,再运至马王村火车站两侧空地堆起来,形若一个个沙丘。再倒运至货位前装火车外运。
04 拉土垫庄基
1962年,我大哥从西安回到了农村。三伯父和父亲想让大哥回来接受劳动教育,让他受些苦累,以后仍回城里。可后来实行了干部职工下放农村的政策,大哥的户口再也转不回城里了,他只得留在农村。接下来,他也到了结婚的年龄,要结婚就得有新房。我们搬出了原本分给三伯父的那一间半大房,用它给大哥做了婚房。原来分给我家的大房前边的磨房套着饲养室的房子,早在“大跃进”时就被拆了,木料全被运去建了公共食堂。我们一家人只能住进三间厦房里。说是厦房,其实是保护大房山墙免遭雨水冲刷的伙房,屋顶早先就塌了,有些地方的椽都露出来了。厦房里还盘有锅灶和一个土炕,一大家十来口人挤挤挨挨的住了。这个时期,我家的住房最是紧张。
我家兄弟姊妹多,一盘炕上睡得满满当当,这头睡几个那头睡几个,腿压腿腿挨腿腿挤腿,横竖交叉在一起。记得有一晚,小妹拉肚子,拉到了炕上。母亲一声断喝:“都不准动!”他制止了好动的我们。然后揭开被子吆喝狗:“哟吆吆……哟吆吆。”狗从屋外窜了进来,“腾”地一声,跳上炕就舔。等狗舔完了,母亲端一碗凉水,一口口噙在嘴里,“噗噗”地喷在炕席上,再用玉米缨子卷成团擦干净炕席,擦完的玉米缨子顺手扔进了炕门洞。一切收拾停当,母亲才把被子盖在我们已经冻得冰凉的身上说:“去,都睡去。”我们才各自归位,伸胳膊蹬腿准备入睡。
我还记得,每到秋天霖雨时节,原本破烂的厦房里,地上炕上锅灶上,到处摆满了接雨水的盆盆罐罐,不分白天和黑夜,雨水和盆罐叮当作响,协奏出一曲很难落幕的潇潇长曲,直到雨住天晴方止。
我问过二哥:我们这一大家人咋办呀?二哥说:只要把厦房西边预留的一间半庄基地垫起来,再盖些房子就好了。我便下定了决心:慢慢拉土垫庄基,为盖新房做准备。那块庄基地是一方坑地,距地面一米多深,当时没有拖拉机等机械,要靠人用架子车拉土垫坑,着实不太容易。虽说土壕在我家后面一百多米处,但土壕供全村人常年取土,向下越挖越深,从壕底到地面,一路全是慢上坡,拉一架子车土上来十分费力。要从很深的壕底拉土,整架子车土根本就拉不上来,怎么办?我就分步骤拉运。先装半架子车土,拉到平缓点的地方,再用担笼提土上来装满车厢,然后再拉上土壕。那段时间,每天晚上我都要拉几回土,有时候兄弟们也给我掀车子。从土壕到我家,半道要经过邻居孙家和王家的门前,大人们见了我就夸:“这娃真厉害,雄心大得很!”当时的我,一门心思地想:总有一天我会把坑垫起来。我还真有点愚公移山的精神。你想,不垫庄基就盖不了房,我们兄弟(三哥、我、老五和老六)要结婚都没房子呀。记得开始垫庄基时,父亲并不同意,他说:“这么大的土方量,要垫到牛年马月去。”他不让垫,还阻止说:“不垫了,不垫了,就这样往前混。”我就觉得:垫一些是一些,最起码院子也能宽大些。何况我当时还有一种紧迫感:土壕起土也差不多了,再不取土的话,马上就到外队的地界上了,那是人家不允许的,以后要在别的地方取土,距离我家会更远,所以得抓紧时间垫庄基。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坚持拉土垫庄基。到了1972年,终于把庄基垫起来了,我家的院子也宽敞了许多。
我和三哥都在生产队里劳动,连同父亲一起,我家有了三个劳动力,每个劳动日值也在七角至一元钱左右,家里有了生产队的决分款,经济上稍微宽裕点了,父亲才计划盖房子。也多亏生产队里帮忙,我家终于盖起了用竹竿(没用木椽)做椽的三间厦房。我们兄弟几个总算各自有了住的地方,一人一间。我是1976年在新盖的厦房里结婚的。这个时候,我家已经不再是“欠社户”(家里孩子多,过去老欠生产队的粮款),而变成了“余社户”(生产队的账上总有我家的余款)了,我们的日子慢慢好了起来。
05 情窦初开时
1966去北京串联时,因为我家是“第二候车室”,十几个同学都先到我家集合,然后再出发。有位女同学是客省庄人,名叫闫××,和我同班。女儿第一次出远门,她母亲可能不放心,就送到我家里来了。她母亲跟我说:“她哥,咱离得这么近,都算是亲戚哩,你把娃照看好。”这是我第一次听人这样和我拉扯亲戚。那天,她母亲从我家前院走到后院,又从后院走回前院,前前后后看了个遍。看我家的几间房子,还不忘到厦房看看,这位母亲的举动有些反常。我当时不明白为啥会这样。后来,我才隐隐约约明白了,她母亲可能担心我和她女儿有点啥吧。
我记得我的作文本被闫××和另外几个女同学拿去看过,抄过。后来,闫××因为家庭成分好,被推荐上了大学。而我是农民身份,家庭情况也不好,所谓人穷志短没怂胆,要说到和人家处对象谈恋爱,我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我有一个同学,她家在上南丰,我们彼此有好感。但为了能当上工人,她远嫁到了贵州,那男人是个技术干部。她临走那天,我去为她送行,我们才相互做了表白,两人都悔之晚矣。
在当时,农家子弟要跳出“农门”,被招收为工人、干部,或者去当兵,必须经过农业社和生产队推荐才行。但农业社和生产队只看本人出身情况,根本不看在校时的学习成绩。出身好是首要条件,仅凭这一点就可以优先推荐。我感觉自己当时的人身地位与在学校时相比,那真是一落千丈,是从天空跌到了深渊。任何机遇在我面前,都是一面冰冷无形的墙壁,我一直被当作“四类分子”子女对待(大队把我母亲升格为“坏分子”),压根不会有任何被推荐的机会。在我的同学当中,跟哪一个处对象或者结婚,我已经“扫描”过了,没有任何可能的。白家堡子有个“右派”,他女儿是66级的,给我的印象还不错,有人给我去提亲,人家当时就不愿意。按说,我们两家是“同类”成分,“同类项”完全可以合并,但人家就是不愿意。所以,在一次次的失望甚或绝望之后,我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了,包括那个年龄该有的激情和感情,我形同草木——能够移动的草木。
我清楚地记得,白家堡子有个长辈,他和我父亲一样,都是给农业社吆车的,他给我介绍对象,那是四川逃荒来的一个姑娘。我当时说啥都不去见面,父亲说非去不可,叫我必须去。我被逼无奈,去见了那个跟山妹子一样的姑娘,她当时连鞋都没有穿,人倒是很热情。她说她没上过学,不识字,嘴里说的净是猪啊狗啊的。我不想跟她说话,扭头朝沣河滩走去,那姑娘也跟了上来,在河岸上拔草做表现,给我显示她的能干。但我觉得她没文化,就是文盲一个,跟我就不般配。我推辞说我有事,叫她先回去了。往后就没再提说这事。
我本家一个叔父曾对我父亲说:“四哥,这里有一个独眼跛子的女子,给咱颖夫娃说下。”父亲一听,心下思忖:独眼不说了,还是个跛子!当时就一口回绝说:“我的穷,我娃问不下媳妇,把那独眼跛子给你娃说去!”后来,我理解了父亲当时的气愤,那是很复杂的心情,夹杂着愤恨、不甘心又无可奈何,甚至还有其它难以忍受的痛楚。哪个做父母的会希望自己的子女如此不堪呢?难道我在人眼里就该是这样?
后来听父亲叙说这件事,我心里就明白了:在村里人得眼中,我就是那个架板上搁的货。我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那怕一辈子不娶媳妇,也不能这样窝囊地活着。
第 五 章
返 乡 十 年
返乡务农
返乡务农意彷徨,前途生计两渺茫。
鹄落故林少琼枝,燕归旧屋无华堂。
白昼顶日战天地,夜晚对月读文章。
因办简报受青睐,暂栖公社亦风光。
1968-1978年这十年,是我人生中苦苦挣扎的十年。我深陷在生活的泥沼中,自始至终寻找着出路。在无数个黑夜或白昼,在无尽的失望和希冀中,我常常问自己:出路何在?落脚何处?
一、出路何在?
黑夜给了我一双黑色的眼睛,我却要用它寻找光明。
01迷茫中寻找出路
我们沣西中学67级的学生,本该在1967年初中毕业,却推迟到1968年才毕业。不光是沣西中学,全国的所有中学都是这样。推迟的原因是,大家日夜期盼恢复高考。只要高考恢复,中学阶段的学业才可能正常维继。否则,学业就会中止。到了1968年,仍然没有任何消息。在全国范围内,老三届(初中和高中的六六级、六七级、六八级毕业生)学生被“一鞭子”赶到了农村,美其名曰: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广阔天地”里接受劳动锻炼。
自此,我彻底告别了学生生涯,回到了农村的广阔天地,真真正正地当起了农民,正式成为生产队的劳动力。因为,我已年满十八岁,跟骡马牛犊一样,成年了就该搭套干活了。
其实在1967年以后,学校仍然没有恢复正常教学,还在停课闹革命。我和大部分同学一样,都回到农村参加劳动,也仍会断断续续地到学校参加一些活动。
虽说回到了农业社,但我仍然坚持阅读和写作。我拿木板支了张桌子,继续在家里写东西。父亲却看不惯了,生气地摔碎了我放在桌上的墨水瓶,并斥责我说:“咱回来了就要劳动,那(指写东西)不能当饭吃,你看人家才娃(贫农成分,高中毕业),在饲养室一天起两圈粪,能挣二十分工哩,就照人家的样子学,那就是你的榜样!”我心想:人家上完了高中,一来年龄比我大,二来身材比我高大,就是比我有力气。起圈时推的独轮土车有半人高,我推都推不稳,一推就倒了,我咋能和人家比。
我已经想好了,既然爱好文学,那我就要在文学上面下功夫。知识无用,这是父亲当时的观念,他认为我上了多年学,啥用处都没有,还不是回农村了。父亲只是想,你既然已经回来了,那就安安心心当个农民,好好劳动挣工分才是正经事情。父亲有着庄稼户人家纯朴实在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他哪里知道我的理想和抱负呀。
但是我转念又想,父亲的话也有道理,我已经十八岁了,也应该为他分担家庭负担,我要多挣些工分,增加家里的收入,以减轻他的劳累。就是再苦再累,我咬着牙也要坚持,这正是磨炼我意志的时候。
我拼命干活,学会了割麦、碾场、扬场、锄地、种地、挖秆、踩磨、扶犁、撒种……凡是庄户人家能做的农活,我都能干好。我抱定一个信念:只要舍得出力气,没有学不会的事。
后来,村上和我同年龄段的人,有的当兵走了,有的招工走了、招干走了,有的当了民办教师,有的接班(父母退休,孩子顶岗),一个个陆陆续续地走出了农业社,走向他们人生的光明大道。这些人里,有人没有上过中学,仅仅是上完了小学,就因为家庭成分好,也招工走了。一个接一个地走了,有人家里的子女甚至全部都走了。这让我很是羡慕,但我却走不了。当兵、招工都没我的份,我一直靠边站,我无论怎样努力、怎样卖力表现,就是轮不到我。这让我很是无奈。
这些人大都是贫下中农子弟,在那个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一个人的家庭成分好、出身好,这是顶顶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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