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小五台
记忆是一个怪物。它有时候张牙舞爪,几乎能吞噬了一个人的生命;有时候和风细雨,使枯萎的生命焕发出异样的光彩;有时候凝固起来,需要一定的技术和耐心才能打开;有时候如云如烟,散了便永远也无法聚拢。记忆有多种符号,最直接、最简单的就是一条路。看吧,路如线一样,穿过无数记忆的碎片,在风中摇曳出一个你、一个我、一个他。听吧,路如琴玄,谁拨动了它,你哭诉、他狂笑、我呐喊。
今天,一行老幼八人,分乘两部车,从西安出发,走子午大道,进金仙观,爬上五道梁,重登小五台。二十五年前,在黄良中学求学时,和同学爬小五台的记忆,慢慢地在脚下一步一步展开。
从老家郭杜镇到黄良镇,直线距离约
1984年高中毕业,高考落榜,收拾了书籍被褥,准备离开黄良中学。一些离家较远的同学聚在一起,吸劣质烟,喝高度酒,伤感时运艰辛,小小少年,竟有“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味道。不知道谁提议:明天,咱们爬小五台吧。大家不约而同地说了一声好。也是,在山脚下苦读,竟不知道登高望远的意思,真他娘的,书读进狗肚子里了。
第二天早早起床,左呼右唤,只约了四个人。因为当晚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天降暴雨,一些同学心理恐惧,便放弃了。就这样,四个人从黄良中学出发,没有带任何饮食和装备,悄没声息地进入子午峪。
当时尚没有旅游的常识,只是为了一句话和一个想法,或者是为了散一散郁结在身体里的毒气,爬山也就爬山了,或许作出其他事情来也未可知。所以,走了一趟小五台,并没有留下多少关于小五台的记忆。年轻气盛,对于山高路险,草深林密倒也不在话下,印象深刻是饥饿。吃了许多山核桃,仍然饥饿;喝了无数遍山泉,仍然饥饿。整个小五台没有看见一个行人,没有一座庙宇。空荡荡的小五台,急匆匆的四位青年,没有观众,甚至没有语言。
最近十年,政府重视城乡道路建设,提出村村通公路。新修的子午大道和环山旅游专线一下子贯通了几十个村庄,过去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如今豁然开朗,许多熟悉的村子变成了路边的一幅牌子,汽车经过,不能仔细端详。
重登小五台,自然不像二十五年前一样惜慌,路线却也是一条相反的方向。原来年轻气盛,目的性极强,说到小五台,心先到了山顶;今天有老弱妇孺同行,自然就多了几分心思。
在城里整装备、吃早餐、约齐队伍已经是九点前后。沿子午大道南行,十几分钟,车子就过了黄良镇;两三分钟,已经从环山旅游专线拐进北豆角村。从北斗角村至金仙观,大约有五六公里土路——硬化过的石子山路,途经子午山庄、南豆角村;在南豆角村有分道,西南通子午古道,东南经子午西村、子午水库(南豆角水库)、台沟村,沿东坡直达小五台,正南通金仙观,登五道梁,到小五台。
这条土路缺少养护,汽车经过,灰尘滚滚,一些徒步登山者只能站在路边,驻足掩面,等待灰尘散尽。我们到达金仙观时,停车场里已经有八九辆汽车,一位俊秀道童跑过来收费。新落成的金仙观依山抱水,楼宇华丽,这里是长安区道教协会所在地,只是游人稀少,香火暗淡。停车场似乎也是临时的,两尊大石狮子胡乱摆放在路边。
世事总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路好走了,经济宽裕了,过去的艰辛已经不复存在;人多了,事杂了,如今的幸福却并不完美。
登小五台预计了四个人一天的给养,路途中需要供应八个人。九点半从金仙观开始上山,为了照顾随行的老崔(64岁)和豆豆(10岁),一行人走走停停。11点前后,到达终南子午全真观,队伍停下来,在树阴下摆开野炊的阵势。这里是山腰的一块开阔地,右手是一间破败的旧屋,似乎没有人居住;左手新建有两间草房,简单地围着一圈篱笆,院子里一棵高大的椿树,喜鹊在上面做了窝。老崔、小孙、冈华和豆豆第一次随我们上山,比较兴奋,更钟情于如此雅致的茶点饮食。豆豆自娱自乐,认认真真地喝茶吃饭;冈华热情洋溢,胳肢窝夹着馍袋子,左分右散,仿佛在自己家里;老崔不知疲倦,讲述郭杜地界的逸闻趣事,指名道姓地说出每个村子的几个人物;小孙默不作声,想着谁也猜不透的心事。我被一群喜鹊吸引,拿起相机,前后抓拍。休息够了,四姐招呼一声,走,我才想起喝茶、吃饭。背上山的两壶开水全泡了茶,泡好的茶剩了大半壶,吃食几乎消耗殆尽。我连忙打听上山路径,老“驴友”说:到五道梁需要走一个半小时。
烈日当头,艳阳高照,行囊轻了,步履却变得异常迟缓。五道梁其实是五座高低不同的山头,第一道梁海拔
这时,所有人立刻意识到一个错误,在第一站休息的时候,喝光了两壶开水,现在,只有豆豆的背包里存着半瓶饮料。在大家的要求下,孩子谨慎地拿出来,每人喝一小口。豆豆怯怯地问,啥时候下山?我板平脸说,明天早上!孩子小心地藏好水,背起背包,站在太阳下。四姐说,豆豆,过来。孩子转一转身,没有理会。世博说,豆豆,喝一口你的水。孩子慢慢挪到冈华身边。冈华是豆豆的舅舅。直性子的世博大声说:你喝了我们的茶,吃了我们的饼,这会儿就喝你一口水么。冈华拉着豆豆过来,孩子极不情愿地拿出饮料,世博也就接过手,喝一口,又让旁边的人喝,大家摇摇手说,不渴。世博又让豆豆喝,豆豆说,盖盖子。世博松松地把盖子扣在瓶子上,豆豆说,盖紧!大家暴笑,笑过之后,暑气竟然消退了许多。
我们休息的地方是驴友的营地。从小五台和五道梁来往的人黑水汉流地找地方,而一小片槐树只能形成有限的阴凉,有人只能背着背包站在太阳下等候。此时正是下午一点前后,山风未起,热浪蒸腾,人们急需补充食物和水,这块平地就成了餐厅和排泄的地方,树林里有机无机垃圾随处可见,最刺眼的是各种塑料包装物,厚厚的一层铺在槐树林里,将来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上山之前,在网上查阅关于小五台的资料,思想这里二十五年来的变化,谁知却牵引出千年旧事。这里自隋唐至清末先后建佛寺道观数十座;这里山林繁茂,有千年柏树,1300年婆椤树、400年南洋连理枝;这里溪水潺潺,庙宇其间,奇石相伴;这里的“舍公爷”保佑过农人稼穑,“红丝殿”成全过多少情侣,“斗母宫”主管过天地万物的生养;这里也是西安城南的军事重地,
翻过五道梁,又饥又渴,我让大家休息,一个人前去探路。不多一会儿,走进一座寺庙,一僧一俗招呼喝水。我将仅剩的两块饼、一包糖、一袋花生送给出家人,接着摆开自己的茶具,要了开水,自斟自饮。饮过几杯热茶,方才询问所在,俗家弟子说:这是五大菩萨殿。大殿里果然供奉着五大菩萨,只是形制狭窄,房屋不多,庙前一古旧石门,却有些味道。
在此不敢停留,我将一壶热茶放进整理箱,收拾包裹,下山与大家会合。刚出庙门,听见四姐呼唤,我一边答应一边跑向她们休息的地方。四姐的声音时近时远,渐渐地竟然不见回音,急忙又返回庙门,穿过一条山洞,拐过几道石阶,看见四姐坐在一块平台上,声声呼唤我的名字。原来,四姐带大家到了文殊寺,怕我迷路,独自一人在这里等候。
文殊寺在小五台最北面,也是一僧一俗看管。僧人年长,俗姓陈,坐在躺椅上,吸烟喝茶,说东道西;俗家弟子憨厚纯朴,端茶倒水,忙前忙后。天气依然炎热,大家放弃了游览其他寺庙的计划,这里就成了下山的最后一站,一群人坐下来,喝茶聊天乘凉。
僧人逢问必答,不倦不悔,说起自己的妻子儿女,喜形于色;说某庙一老僧,有两万元存款,临死时交给俗家女弟子,有良心;说逛山的男女大多是“岔拨灯儿”,很少有带自己老婆来的;说现在人贪,只看到今天的钱,想不到明天的事;说自己是挣工资的,一月300元,功德箱里的钱归某建庙人;说自己庙前的三棵松树像龙,像狮子;说这里可以看见西安;说窖里的水过滤过,干净,放心喝;说庙是近几年才修的,老庙毁于战火,兵没毁的,文革毁了;说等天凉些再走。
我给僧人照了相,让他看,他说:阿弥陀佛。
养足了气力,开始下山,沿路仍然有上山的人。二十五年前寂静的空山,开始浮躁起来,热浪蒸腾,脚步纷乱,现代的车轮碾过历史的尘埃,分辨不出过去、现在和将来。
就山而言,小五台浅显明了,像涉世未深的孩子,站在自家门前,躲躲闪闪地看一片平原和无数村庄;就人而言,登一次小五台,就像看《都市碎戏》和《狼人虎剧》一样,它实在承载不了多少思想和文化内涵。城里人花上一天时间,做一次简单的穿越,挥发一下郁闷的情绪;山里人预备上农家饭菜,赚一点城里人的闲钱。
今昔相比,恍如隔世。
于是,我又想到了路,想到了路所连接的记忆,它穿行在时间留下的缝隙里,人们在这缝隙里行走,便有了自己当下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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