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昨夜烟花
烟花拍打着窗棂,许久,以为是在未醒的梦中。从来都是这样,意识总是次于眼睛、耳朵先醒。“噼里啪啦”的炮仗,远近滴落,跌入耳鼓,意识却还懵懂。我产生了错觉,以为整栋大楼都在振颤。
听到烟花声响的前一刻,我在梦里举着酽红的灯笼。这是元宵节的夜晚,我在乡间的陋巷举着儿时的灯笼,内心便温暖了几分。虽然年节已至尾声,年味却升至极致,如浓缩的酒精,遽然绽开。此刻,我正躺在床上,拽紧被角,淡绿色的被罩面触动了我内心的那一丝柔韧。一直有烟花在当空里炸响,我难以入眠,去翻一本晦涩的书,不知不觉间便已睡去,灯就这样亮着,是无意也是有意。祖母总要在除夕和元宵节的夜晚,点亮了长明灯。祖母是用一只小巧的青花瓷碗,盛半碗青油,用麦秆裹缠上棉芯,点燃一整夜的青灯。祖母故去了20余年,我却用这样的方式延续着祖母对明天的祈愿。我明白这只是内心里存有的美好愿望,于现实没有什么实在意义,但我却一直这样坚持了下来,年年如此。我喜欢在这样的夜晚,将屋子的灯全部打开,整个屋子便灿若白昼。祖母用这样的方式为全家祈福,我是用这样的方式祭奠故去的祖母。
烟花绽放,在窗外流泻,真切的脆响,远远近近,庞大绵密,就像在风中流窜的一声鸟鸣,飞过时才传入耳鼓。睡不踏实的时候,总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梦,从潜意识里流过。我总要懊恼将梦未曾做完,没有一个完全的结局,就已醒转。有时的梦还算真切,躺在床上,恍恍惚惚似醒非醒,像中场休息,然后让意识继续流动,将尾声续完。这是最惬意的梦了。有时,梦的触角撩拨得太紧,懵懵懂懂,毫无知觉,仿如惊鸿一瞥便已划过,不知了去向。有时又沉溺梦中,无法逃离一个又一个的险境。我拼力挣扎着,挥舞着手臂,但梦却像一巨大的黑洞,呈现着无比强大的磁力。我对着床头啜三口唾液,心下便已坦然,这也是祖母教给我辟邪的方式。祖母不允将梦讲给旁人,似乎讲过的梦非常灵验,能将好运带走,厄运带来。我便牢记了祖母的叮嘱,从不将梦示人。
烟花连绵不断,裹挟着浓浓的硫磺味,从窗缝门隙挤入,仿佛稀释又稀释了的酒精,在屋子里挥发。是的,昨夜的半杯法国红,还置于床头柜上。原本要小嘬一口进入梦中,却让这该死的书,替代了浓浓的酒意。把鼻子凑近酒杯,酽酽的,忍不住小饮一口,祖母慈祥的眼神就在杯中晃悠。
20多年前的元宵节,祖母是因一枚汤圆鲠住了喉咙故去的,我对汤圆一直存下了芥蒂。祖母大病刚癒,一家人便处于欢乐的节日氛围里。一枚元宵的软力,鲠住了祖母的喉管,让祖母未曾缓过气来。我对祖母的情感深之又深,长久以来,我习惯静静地待在屋中,以此来祭奠慈爱的亲人。我一直拧紧着这个心结,酒精为我蓄积了足够的愁绪。一个人的愁绪能如此持久,让周围知情的朋友甚觉不可思议。祖母出身大家,曾经高贵过、富有过,最终却因一场劫难跌入低谷。家产被没收,值钱的家当被抄没,我难以想象性格坚韧的祖母是如何挺过来的。正是腊月时节,年关步步靠近,我们家却处在困顿的边缘。母亲身怀六甲,想着未曾出世的孩子,注定了要承载大人也难以承受的苦难,她如何能存有生之希望。在一个大雪的夜晚,母亲找来一根麻绳,摔挂上房梁想要上吊自尽。刚刚两岁的二姐,突然醒来,翻身坐在炕上,哭喊着肚子饿。母亲突然醒悟,抱起二姐哭到天明。春节的时候,母亲生下了一个男婴,那个出生的孩子就是我。二姐的呼唤,唤回了母亲和我两条生命。我一直觉得那是冥冥之中注定了的,注定了我命不该绝。
我家对门四合院的祠堂,做了队委会。祖母被揪去交代“罪恶”的一生。那年我四岁,四岁的我懵懂无知,扒着门缝,看到祖母低头弯腰像做错了事被罚站的小孩子。因为祖母是一双小脚,时常站立不稳,不时得晃动几下来保持着身体的平衡。那一幕深刻地印在我记忆里,成为我内心深处自卑的印痕。我一直深埋着这一记忆,不曾示人。后来的祠堂倒塌了,直到今年春节前夕,村人集资,在原先的地基上仿照以前的格致,重新修葺了宗祠。春节回家,看着那新修的祠堂,我就想起了故去的祖母。
祖母故去的日子,算是一个戏剧性的日子,本该节庆的日子,我却把它当了祭奠亡灵的忌日。我在这样的时刻回到梦中,我愿意在黑夜中靠近那一簇粲然的烟花。烟花绽放,也算是为祖母燃一簇香火。
我曾经讲过祖母的故事,我的感觉里,祖母的故事永远无穷无尽。我希望祖母的身影重现、苏醒,这样的想法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在故事的多种可能面前,我设想着一种又一种的结局,就好像是能通过回忆唤起祖母灵魂的归来。心被压着,难得放下来。我在梦中编造着美好的结局,似乎是想将那些尘封的过去从衣柜中取出,让一个陌生的,甚至对此毫无兴致的观众穿戴上来承载着忧伤的戏服。
我在内心深处从未改变过唯一的忧伤,属于那些构成我一生历程中被反复映现的孤独。昨夜的烟花已经散尽,就像我的梦一样。清新的空气穿过大门,温润的阳光从窗玻璃透了进来。一切都在新的早晨,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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