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法国梧桐
这条街的两侧栽植着同样的树。多年来,我在这两排树下穿梭而过。我的步伐匆忙来去,总有许多纷扰垒压在心头。这种树叫法国梧桐,它让我想到了巴黎,想到了塞纳河畔。我清楚,法桐和法国并没有什么干系,但我还是想到了它。我的朋友在那里,我想象着他在塞纳河畔的身影,想象着兰桂坊的悠闲人生。
匆匆的脚步,也有放缓的时候,仿佛一列快速行驶的火车,突然拉响汽笛,哼哧哼哧靠站了。在丰庆路拐角处,有一处旧书摊,卖书的老者一身乡下人的装束:黑布褂袄,圆口布鞋,脸膛黝黑如枣色。他坐在一把矮凳上,没人光顾的时候,就开始打盹。他让我感到了陈旧苍暗的气味,更有乡间的破败寒伧。一个春寒料峭的午后,我到那个旧书摊闲逛。我习惯逛旧书摊,淘自己喜欢的书。那天,我看见了三年前我出的一本书,绛红色的封面,被梧桐树遮挡了光影。我打开扉页,赫然有我给迁居法国的那个朋友的签名。他向我索要的时候,我有些犹豫。我明白他只是出于礼貌,不会静下心来去读这样的书。但我也出于礼貌,还是给他签了名。不知经过了什么样的辗转,它却流落到了这个书摊,我的内心不免泛起说不清的滋味。前不久,他回国,是与妻子办理离婚手续。并非距离让他们对爱情失去了信心,而是彼此间的情感摧残,让他们疲惫不堪。他爱她,她也爱他。他对她的爱抚,深深地渗透进她的内心和身体,让她离开他几乎没法活。她像需要空气、水一样,需要他的爱抚和体贴。而他的心灵,也只有在对她爱的欲求中变得鲜活而踏实。他们无休止地吵架,每一次的吵架都是因为相互的抱怨,而她的抱怨更多的是来自于对他更深的爱。他希望她辞掉国内的工作,去法国,他们一起拼搏。她希望他回国,操持小家的生活。让他放弃好不容易闯出来的一片天地,的确不够现实。在电话里,他们每每吵得不欢而散,终于,把情感吵到了欲爱不能欲罢不能的地步,婚姻也就到了尽头。
入夜,是这条街最瑰丽多姿的时辰,嘈杂喧闹的城市突然隐在了夜的背后,街头、楼房、店面,到处闪烁着彩色的霓虹。我和他坐在一家酒吧里,怀揣着心事。他端着杯子,望着临街的法桐,沉默着。我不知该向他说什么,只是一根一根地给他递烟。迷蒙的烟雾,顺着他的鼻腔轻缓地飘荡开去,他消瘦的脸掩映在迷蒙的光影中。酒吧里播放着杨靓的《秋梧桐》的背景音乐:“风吹散了我的心情/遗落了一地的伤心/等到秋天慢慢长上了我的叶茎/深远梧桐/惦念着落红/当年随流水/到天涯尽头/枯落的心/风化了秋天的爱情。”杨靓把这首校园爱情歌曲演绎得干净,纯美,不参一丝杂质,安静得仿佛能随时依着秋梧桐沉沉地睡去,萧瑟的秋叶带走了青涩的校园爱情,带着淡淡的回忆与不舍,上演着醉人的凄美。听着这首歌,我陪着朋友伤感。两行泪挂在他的腮边,我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坐在旁边。我端起了酒杯,金黄色的酒液,迷离了我的眼睛。
我曾租住在民房的三层,是顶楼。因为靠近大学,这里的房租贵得吓人。我的房子仅置一床,一桌,一椅,两人站着,都得擦身而过,但每月要付二百多元的房租。那时,他到我租住的房子,我们时常聊天到深夜。他有着很多想法,想去日本、想去美国、想去加拿大。当时,他已过而立之年,这样的想法让我感到了不切实际,但事实是,他做到了,虽然最终他去了法国。也许这不是他最先筹划的驿站,但毕竟使一颗驿动的心,有了一处停靠。夏天的时候,租房闷热得像烤焦的蒸笼,冬天,又像是难耐的冰窖,我在这里度过了一段难以言说的艰窘时日。我的隔壁住着几个大学生,夏天永远有股浓烈的汗臭与胶鞋臭,像是抽水马桶四溢的臭气,弥漫在过道。我的房子开着一面朝南的窗户,开春的时候,爱起风。风从窗户灌进来,刮得一地一桌的尘灰,仿佛张口说话,都会硶牙。初来这里的时候,满眼是陌生,时常将曲里拐弯的街巷搞错。有时,坐在公交车上,一街的灯影,一路上闪过去,快速得仿佛电影的蒙太奇。后来咬咬牙,购置了新房,才算从杂乱的日子里解脱了出来。之后,我跌入疲惫的奔波中,为生活、为还贷、为家庭。那一段时间,我把日子过得像亡命一样的紧张,每一个空档似乎都有着无尽的杂务,比起道旁两排疏离的法国梧桐还要密集得多。除了努力地工作之外,一有闲暇,就去给两家小公司打工,做兼职会计。那时,我好像一只旋转的陀螺,没有闲下来的时候。我从乡下走来,在这个城市,没有特殊的依靠和慰藉,总像在独木桥上小心翼翼地生活,有些说不清的战战兢兢。我只有付出比其他人更多的努力,换得的,也许仅仅是半倍的收获。我时常和朋友们聚会笑闹,但总有与这个城市冷淡和生疏的感觉。
人一辈子有许多路要走。我和这条街的联系是一种偶然,也是必然。我每天必须早起,从高新路出发,在西梢门下车,去我工作的单位。我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早起成了我最大的生活注脚。为了养家糊口,我不能有丝毫懈怠。502路是我必须坐的中巴车。坐在车里,路边的风景一闪而去,或者说,路边的一切扑面而来。我是个不愿意给大脑储存负担的人,每次去一个新地方,我很难记住路标,三拐两绕,就犯迷糊。这条路,我走了20年,它的每一个毛囊、每一处细节,似乎都清晰地印刻在我的脑海,但又似乎朦胧模糊,似是而非。我在西郊读书的时候,这条路正在铺修当中。我坐车绕行去钟楼,再换乘3路公交车去吴家坟。我的同学大多数在南郊的大学城区。我先去政法学院,然后再一起相约去陕西师大、西安外院,再穿过陕西师大的后门,去财经学院。我们的队伍不断壮大,到了冶金学院,已成了一个加强连。我们去植物园、去大雁塔、去长安盆景园……我们把大好的时光几乎消耗在周末的聚会上。我们年轻,年轻就是资本。我们虽然囊中羞涩,但我们依然快乐着。去钟楼的路上,从车窗看去,推土机突突响着从一家大型公司穿过,街道把这家公司一分为二。那时,我最大的奢望,就是能有个像样的工作,如果能到这家公司,那该是求之不得的事。当我拿上派遣证的时候,上面赫然写着这家公司的名称。我觉得这也许是宿命,是冥冥之中的机缘。去报到的时候,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惊喜快意。
老家的后院有一株一搂抱粗的梧桐树,是我们常说的青桐,树叶像极了法国梧桐。随着季节更换,青桐的色彩也不断变化:春天是嫩嫩的新绿,夏天是郁郁的葱绿,秋天的时候,满树泛着淡色的黄亮。在黄亮的叶片间,有一挂一挂浅黄色的小船。小船的边沿,均匀地挂着几粒豌豆粒状的果实。我就用竹竿去捅,捅得小船一荡一荡地翩飞了下来,仿佛云南大理的蝴蝶泉边翻飞的蝴蝶。捡起小船,揪下果实,剥壳,在嘴里慢慢咀嚼,嚼得满嘴生香。要是在铁锅上烤干了,吃起来更是香味十足。法桐就不同了。一入深秋,树叶开始由浓绿而黄亮起来。起初的一片,两片,荡荡悠悠地飘飞下来,之后,就纷纷扬扬,从早到晚,无休无止。凌晨的时候,环卫工就开始清扫,唰唰啦啦的清扫声,传得很远很远,能将黎明吵醒。扯一把椅子,坐在阳台,温暖的阳光刺穿梧桐树的缝隙,透过敞亮的玻璃,慵懒地洒在头顶,然后,一寸寸移步,从头顶到额头、脸庞、胸膛,以至于连脚面也被阳光照耀着。有一股暖流浸透皮肤,渗入汗孔,缓缓地在体内弥漫,仿佛涌流在脏腑里的洪水。我一边啜饮着清茶,一边读索尔·背娄的《拉维尔斯坦》。这本书去年购自北京的三联书店,回来压在书堆中。早起收拾房间书橱,偶尔翻检出来,我读得兴奋,才没有错失过这个睿智而在爱情方面有些另类的老头。有一群鸽子在远处的楼顶盘旋,发出骄傲的鸽哨声,仿佛一个中低音女声绵延不绝的歌唱。
法桐落尽了枯叶,枝头便稀稀落落吊挂着圆圆的悬铃果球,不时飘飞着黄色的粉剂,灌进人的脖颈,奇痒无比。我是过敏皮肤,每次经过树下,总把脖子裹得严严实实,生怕黄粉飞进了脖颈,生出红色的米粒状湿疹。去冬多雪,法桐树杆积压了厚厚的雪。雪一边消融,一边积压,在枝干的梢头,形成了透明的冰溜,尖刀一般闪着清冷的光。有时,突然有一根冰溜掉下来,“啪嗒”一声砸在地上,散碎成几节透明的冰晶。儿时在乡间,屋瓦上的积雪逐渐融化,在挑檐上凝成一挂一挂的冰溜。我们搭上木梯,从屋檐上掰下来,当剑一样,几个伙伴“嘿嘿”“哈哈”地互相厮杀。但去冬这没完没了的雪,让人心焦厌烦,看到满树的冰溜树挂,怎么也提不起兴趣来。
熟视无睹,对,应该是熟视无睹。我从这条街道反复经过,来来往往,却很少仔细分辨临街的店面。几家酒店、几家汽车装潢公司,还有一两个打字复印部,散落在街边。几家装饰得不明不白的美容房,从隐晦的橱窗玻璃,透出桃红色的光影。尤其是在夜晚,更有了许多神秘。我又一次想到了塞纳河畔,想到了那个朋友,我们曾经过从甚密,但因各自的生活和不同的境遇,多了一层说不清的隔膜。大学毕业他就没安分过,他做过各种尝试,开过饭馆、服装店、足浴、药店,都是半途而废。后来,在这条街开过洗头房,不久就被取缔了。西安最早兴起的电脑一条街也在这里,一家紧挨一家的电脑销售公司,让整条街热闹异常。还有一家银行,我每月定期去那里,取出工资卡里的钱,再存入另一家银行。我的房贷在那一家银行,我每个月的辛劳都在为这家银行打工。还有一家办理驾照的体检医院,每天早晨,这里都排着长长的队,像五色的龙。医院的护栏上,爬满了紫藤。春天的时候,紫藤花一嘟噜一嘟噜地挂着,三两只蝴蝶悠然翩飞。成群的蜜蜂在花间嗡嗡嘤嘤,也许受本地方言的影响,它们的嗡嗡声急促而质朴,像淳朴的老农,忙碌不停。道边还有木槿花、美人蕉、鸡冠花、樱花,在不同的时节,次第开放。我突然看到了许多广告牌,有半通不懂的房地产广告,有汽车广告,还有一个型男轮圆了膀子击高尔夫球的广告。几个熟悉的电影明星,喝着泡沫四溢的啤酒,拨打着上档次的新款手机。现在的广告词越来越让人莫名其妙,但也更加魅惑人的欲望。
在一个初春的傍晚,我行走在梧桐树下,望着楼与楼之间即将西沉的落日,周围的云团镀着一层灿烂的金边,也给我的内心镀上了光晕。我的心变得异常柔软了,像羽毛一样,仿佛等待着一些娇嫩的东西的降落。霏霏的春雨刚刚止住,青苹果色的季节便涌入大街,所有门窗流淌着翡翠般的音乐,似乎天空也被抬升得格外晴明高远。梧桐树的枝杆冒出了嫩绿的芽尖,鹅啄一般,尖尖的,沐浴在夕阳里。过一段时间,尖尖的鹅啄便像张开的手掌,绽放出牡丹状的淡绿色叶片。大多时候,阳光会从疏落的缝隙洒下来,洒满地影影绰绰的光影。此时,隔夜的疲惫已被驱逐到感觉和触觉的外圈,推开耳边的嘈杂,挥去心魂的浮躁,我的心情开始舒缓起来,连远处建筑工地的钢筋水泥,仿佛也轻快了许多。
周末的时候,我喜欢翻爬秦岭山。秦岭有各种各样的林树,在我的经历中,还未见到一棵法国梧桐。而在城区,法国梧桐出奇地多。好像生命中注定一般,我突然觉得,法国梧桐是与街道结伴而生,是与这座城市结伴而生的。我的所有感觉就这样变得敏锐起来,我开始发现了我从未关注过的东西。我的目光触及的每一个细微之处,有了我从未发现的某些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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