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良善庄在她的笔下活着(吕维)
我来自村庄,所以我对一切描写和记述村庄的文字,具备一种天然的好奇和好感,对何琼女士的这本《我的逝去的良善庄》也不例外。这是一本让人惊喜的书,没想到何琼女士这么会说话,也很会讲故事,她的洞察力让人惊叹,在本书的阅读过程里,我体会到了一重又一重的惊喜。
这本讲村庄故事的书,有着散文化的语言,也有着小说般的叙事架构,你会觉得它既像散文又像小说。何琼女士自己也在前言后记里申明,这是一本不像散文也不像小说的书,她将之称为“心情裸录”。但我更情愿将之看作小说,一种有着崭新体例的小说,是因为这本书首先体现了典型的小说精神。
什么是小说精神?著名作家方芳定义小说精神,其实就是复杂的精神,让你知道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曾几何时,好像人人都在谈论村庄,甚至一些著名和非著名的作家,也都喜欢将村庄作为自己的写作对象。但我要说的是,很多人其实并不真正了解村庄,他们的笔下时不时就流露出一种游客般的欣赏趣味。这种趣味下,他们勾勒出的乡村画面常会萦绕着非现实的喜感,譬如农民伯伯脸上永远会挂着丰收的喜悦,农村生活永远男耕女织,一派田园牧歌,一片祥和景象……即便是偶有对痛苦的指认,也会带有一种令人厌恶的意犹未尽的消费欲望。这种袖手旁观的书写心态,大概来源于他们不用为村庄承担什么,也不用为村庄做什么,村庄只是承接了他们的想象,他们看不到村庄里的冷暖与悲苦。
但你看看何琼女士的这本书吧,你会发现良善庄里的人几乎都有着艰难到惨烈的求生故事,几乎每个人的人生故事都超出我们的想象,由此你会自然而然地得出一个结论:村庄是一个跟罗曼蒂克有仇的地方,它不像我们想的没那么简单,在村庄里活着没那么简单,农民没有那么简单,村庄里的女人也没那么简单,甚至村庄里的鸡鸭猫狗、花草树木都没有那么简单!
读完这本书,再联想亲身经历的种种过往,我隐隐觉得,那些所谓的田园牧歌,也许都是酸腐文人和无聊看客们硬作出来的,现代文明的风吹了好几十年了,村庄的面貌和村庄里的生活都发生了很多很大的变化,但村庄的固有生态结构和农民在这个社会里的命数,几乎没有改变。
我想不起哪位哲人曾经说过“要感知海的重量,就要沉潜到海底”,用这句话形容何琼女士与生活的关系,实在是再恰当不过了。生活在低处,生活在边缘,对现实若即若离,保持神智清醒——我想,也许这就是何琼女士成全这本书深层原因所在吧。
“深入生活”曾经是最具有中国特色的写作法宝之一。但我们究竟该如何正确理解“深入生活”呢?
路遥曾认真思考过这一问题,他思考的结果是,要想深入生活,就得身体力行,让生活“重新到位”。基于这样的思考和他的现实主义创作原则,路遥于是不断上山下井,为《平凡世界》的写作不断创作条件和积累素材。路遥的理解,也是我们绝大多数作家的理解,于是大家就去基层采风,就去某个地方挂职、蹲点,跟在某个典型人物的屁股后头,有样学样,照着比划,我们以为这就是深入生活了。
但另一著名作家史铁生却有着自己的一番见解,他曾经说过:“我一直觉得,‘深入生活’这个理论应该彻底推翻,因为它自身就不合逻辑。你说你跑一个地儿待几个月,怎么就是深入生活?我在这儿活了一辈子,我倒是‘浅入生活’?这说得不对。所谓‘深入生活’实际上应该叫深入思考生活。”不论待多久、学多像,但脑子没有好好想的,都叫浅入生活,有深刻理解和感悟的,才叫深入生活。
我完全赞同史铁生先生的观点,何琼女士在这本书里所展示出的这些对农村生活异常深刻的体验和理解,就是深入生活的最好范例。
这本书让人惊喜的另一原因,就是塑造和刻画,不,准确说应该是发现和记录了一群个性迥异、命运迥异的农民形象,比如刘大、刘嫂、阿武、猴子、杨老太太……只要时间和篇幅允许,这个名单我们会不停续下去。我也来自村庄,这些人我似乎都面熟,他们也都像是我的叔伯弟兄,但我对他们的了解只有一个大概,我好像很少留意过他们的人生故事。但何琼女士让我们知道,他们每一个人的命运都值得叹息,每个人的故事都足够撑得起一部大书。真是照应了著名导演李安的那句话:只要靠得足够近,每个人都是一道深渊。
书里引起我特别注意和深思的,还有小茹、毛女婶子、大洋马这几位女性人物。她们各自的人生故事和人生追求让人感到震撼,这让我再次想起了刘小样,这是央视《半边天》主持人张越采访过的一个户县妇女。二十多年前,刘小样坐在农村院落的小马扎上,面对镜头说:“我不要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想要充实的生活,我想要知识,我想看书,我想要出去——我宁可痛苦,我不要麻木!”
“勤劳、善良、朴实、节俭”是乡土社会对农村女性单调到极致的刻板规定和判断标准。在这样的生活大背景里,有钱可以盖房,但不可以买书;女性可以打牌闲聊,但不可以交际;可以被爱,但不可以去爱;可以循规蹈矩,不可以太个性,不可以太好,不可以太坏;一切行为有约定俗成的规矩,打破它就会感到无助、绝望、孤独,好像好多眼睛盯着你,不需要别人阻止,你会自觉自愿地遵守这些规矩。
但良善庄里的这几位女性,让我们看到原来在黄土高溅的八百里秦川,有着“宁可痛苦,不要麻木”的自我观察与自我主张的女性,绝不止刘小样一个。何琼女士在庸常和贫乏的乡村生活里能够不自知地形成这种超越常人的深刻洞察,真是让人敬佩啊!
村庄为作家提供了最丰盈的文学资源。村庄的善,村庄的恶,都超出我们的想象,村庄里的每一个人,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纯文学,都充满想象,是行为的文学。村民的说话、做事,都是伟大的文学,他们的生活就是文学。就此而言,何琼女士无疑找到了一座文学富矿。
村庄也是中国的缩影,理解了村庄,也就理解了中国。学者熊培云说,在每一个村庄里都有一个真正的中国,都有一个被时代影响又被时代忽略了的国度,一个在大历史中气若游丝的小局部。著名作家阎连科也说:整个中国的权力、体制、自由、真善美问题,在整个村庄都有。中国任何事情,只要缩小一点就在这个村庄发生了;这个村庄发生的任何事情,放大一点点就是中国。
尽管《我的逝去的良善庄》在语言修辞、叙事结构、人物安排等方面还存在着这样或者那样的不足,但依照村庄里的中国这个视角,无疑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观察中国社会的剖面,借此我们可以尝试着去了解村庄,并窥视整个中国。
瑞典作家萨拉·里德曼说过:我脑子里,有座村庄,我的笔下,活着一座村庄……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说,已经消失的良善庄,还有那些人,其实都在何琼女士的笔下继续活着。
乙巳,春分,记于一苇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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