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她，曾来过（李波）

她，是我的张家外婆，我母亲的养母，离开这个世界已经近三十年了。母亲在世时，经常给我们姐弟三个讲起外婆的故事，回想着她的神情，复述她的话语，有时见泪，有时笑着，仿佛她又回到往昔。

外婆是外公的第二个妻子。外公的第一个妻子去世得早，留下一个男孩。婚后外婆自己也生过几个孩子，可那时医疗条件落后，几个孩子都没有长大就夭折了。失去孩子的外婆去给十里外一户人家做奶妈，一想起自己的孩子就忍不住流眼泪。正巧遇到我的杨家外婆，我母亲的亲生母亲，她很同情张家外婆，竟说起要把自己幼小的二女儿也就是我母亲送给她。那时杨家外婆身边有大我母亲两岁的我的姨妈，外公还有几个年少的弟弟妹妹，家里孩子们多。我的张家外婆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突然拥有一个女儿，那应该是怎样感激和欣慰啊！后来听说杨家外婆又后悔了，想把母亲要回去，可是看见张家外婆哭哭啼啼不舍的可怜样子，就没有再坚持。就这样我母亲被张家外婆抱回家，成为她唯一的养女。张家外公和外婆从此一心一意抚养一儿一女长大成人。

外公外婆很疼爱我母亲，对母亲管束也很严格。我母亲生于一九五一年，那时很多父母不让女孩子上学，或者上几年小学认识些字就回家了。我的外公外婆却坚持送我母亲这个养女去读书，母亲读书很用功，成绩也好，放学回来也积极帮家里做好各种事。这样在村里上完了小学，外公外婆又供母亲去邻村读完了初中。二十多年以后，我也去母亲读书的中学去读书，曾经教过母亲的老师们还在我面前夸赞她。虽然由于社会原因母亲没有继续她的学业，一辈子生活在农村，抚养我们姐弟三个，艰辛操持我们的家，但我想无论做人做事母亲是我永远的榜样。她独立坚强，对谁都怀着好心，永远热爱生活，这是母亲留给我们最宝贵的财富。

外公外婆很疼爱我母亲，给了母亲幸福的童年记忆。过年过节杨家外婆让姨妈来叫我母亲回去，我母亲总不愿去，有时哄着姨妈走到半路又自己跑回张家外婆家。母亲后来告诉我：杨家外婆有姨妈、两个姨和舅舅们陪伴，张家外婆只有她一个女儿，她要陪在张家外婆身边。

小时候母亲带我们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邻村的外婆家。外婆家门朝南的三间大瓦房就在靠路西的第一家。我们顺着长长的路向南走，一会儿就会看见正向我们的来路张望着的外婆的身影。外婆领着我们母子进家门，先在她的小屋里放下东西休息。外婆的小屋里只有一个南北向的土炕，炕靠南窗下有一个简陋的旧板柜，板柜挨着的西墙上挂着一面镜子，镜子里全是小小的黑白照片。到现在三十多年过去了，我还清晰记得那些照片的样子，那是母亲年少时的照片，我的百日照，弟弟骑小三轮车的照片，还有母亲坐在小凳子上抱着弟弟、我和表姐站在两边的合照……外婆疼爱我的母亲,也真心疼爱我和两个弟弟。她的土炕、小小的板柜盖上，就是我和弟弟们小时候翻爬的乐园。

外婆的小屋北面紧挨着厨房，那时舅舅养着一群鸭子，有时,外婆会在灶台边地上生一小堆火，用铁勺倒了油给我们炒一两个鸭蛋。火稳稳地烧着，油嗞嗞地响着，火光映着外婆慈祥的面容，我和弟弟围在她旁边，一会儿就闻到炒鸭蛋的香味。这也成为我们时常怀想的不可复制的美味。中秋节前后我们去外婆家，外婆的旧板柜里总有留给我们的炒板栗，她的娘家在十几里外的南山脚下，娘家兄弟每年都会给外婆拿些核桃、板栗，外婆也总会记着留下一部分给我们来时吃。

还记得小时候外婆经常带我去村子西头一个老奶奶家门前去玩，那是她的老伙伴，有一个孙子和我一样大。两个老人静静地坐着，说着话，我们在她们眼前玩耍。有时还会有另一个黑瘦的老婆婆，她在不远处村头的小河渠里用笊篱捞了些小鱼，放在水盆里，我们围着看。最好看的是五色鱼，阳光下清澈的水里它们的小小鳞片泛着红的光、黄的光、蓝的光、绿的光……水盆里的小鱼游啊游，几十年过去了，还时常在我的记忆里游着。

我的外婆离开这个世界近三十年了，十几年后，舅妈、舅舅也先后离世。现在表哥已经翻盖了前前后后所有的房屋，那三间大瓦房再也看不到了，后院的石榴树也多年不见了。看着眼前崭新的楼房，我真切地感受到往昔的生活已远去了，她无声无息消逝在时间里。三年前，我的母亲也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有时想，母亲应该找到疼爱她的外公外婆了，他们再也没有人间的忧愁。世间再没有人给我们讲外婆的故事了，亿万的人们来来去去，还有多少人记得她的模样，还有谁会想起她曾经在这个世界上真切地生活过？她的悲苦，她的欢乐，都成为永恒的沉默。即使如“楼兰新娘”“北极公主”，不管曾经怎样青春蓬勃、明眸善睐，生命的尽头终归沉默……百年、千年，谁又能知道她们那些鲜活的生命故事？我们今日的光荣或是艰辛，苦痛和喜悦，百年、千年之后，也只是一片混沌。

来路，人不能自己决定；去路，也不由自己主宰。这天地间的一程，该怎样去好好珍惜啊？

这个世界，她曾经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