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槐树岭(吕维)
槐树岭,是村子东边的一片高地。
小时候,拉着父亲的大手,从小石桥跨过汩汩流淌的金水河,踩着坑坑洼洼的路面,再爬上一段缓缓的土坡,平展展的槐树岭就躺在了人眼皮子底下。目光滑过绿油油的麦苗,可以看见路北田野里的一丛洋槐树,手腕般粗细的几棵树聚拢在一起,长得枝叶婆娑。槐树浓密的荫凉下隐着一眼灌溉机井,红砖砌的井壁上生长着湿漉漉的蕨草,碧绿的叶片将井心遮盖的严严实实。父亲务劳庄稼累了,就坐在井台上吧嗒吧嗒抽报纸卷的旱烟,我在槐树下的草丛里捉蚂蚱,趁父亲不注意,就会偷偷向黑洞洞的井口里扔块土疙瘩,半天才听见一声噗通,惊起一团瘆人的冷气,也招来父亲笑呵呵的训斥。
这槐树岭地势平坦,土层深厚,水脉丰盈,终年都在阳光和雨水里泡着,是一块长庄稼的好地方。春天,起了身的麦子哔啵啵地拔着节,还等不到芒种,就被南山上的热风吹黄了,布谷鸟催促着人们“算黄算割——算黄算割——”,麦子收了再种玉米和谷子,行间还套种着白豆、绿豆和红豆,收秋以后,又种小麦和大麦。土地一年四季都不歇着,人也不闲着,成年都鸡刨狗挖般忙忙累累。
记忆中,父亲常赶着一匹枣红马,从村子里拉来一车车黑黝黝的土粪,先给长满老茧的手心呸呸吐几口唾沫,再抄起铁锨将粪土高高抛出,那些土粪在阳光里划出轻盈优美的弧形,雨点一样刷拉拉落在一片片的庄稼上,滋养出一茬又一茬金灿灿的麦子和黄亮亮的玉米。秋夏两忙,父亲又赶着枣红马,嗨呀嗨呀地将麦子和玉米拉回村子,砖屯里有了这些粮食,全家人在冬天的夜里会睡得极为安稳。后来,这些粮食大部分填进了村以外的那些肚子,小部分填进了全村和圈里牛马鸡鸭的肚子,最后再变成一车车粪土,又被拉回槐树岭。周而复始,村子里日月就这么轮回着。
粪土撒进槐树岭,会长出养人的庄稼,但粮食进了人们的肚子,却往往会生出一些荒诞不经的举动,折腾自己也折腾槐树岭。那年,眼看着秋粮丰收在望,但全县都要为省上的一个什么会议献礼,要求三天内完成秋播任务,我们公社的领导又在会上拍了胸口,说我们只用两天就能完成。于是,大队部门前老椿树上的喇叭就生冷地吼叫起来,鼓动大家连夜抢收抢种。天爷呀,玉米和谷子还没黄透,大豆和绿豆的豆荚还没完全胀起,红薯和萝卜还没经霜打呢,再说,离秋分还有十几天呢,麦子咋种得下去啊?狗日的又胡踢腾,父亲站在院里低声嘟囔着,把地上的一堆半截子烟头踩了又踩。
暮色渐浓,被大喇叭逼疯的人们洪水般涌进了槐树岭。远远看去,田野里灯火点点,人影憧憧,驴嘶马叫,男人们东一铲子西一镢头在前面砍挖,牛马拖着铁犁在后面翻耕,女人和小孩提着笼子跟着捡拾。时间很紧,任务很重,玉米就挑拣大的收,红薯和萝卜只捡露出土面的,倒下的玉米和挖烂的红薯萝卜像是被遗弃在战场的伤兵,肢体残缺,血肉模糊。没几天,大喇叭戴着大红花从县上扛回了一面猩红的锦旗,敲锣打鼓张扬了好多天。但村里人的脸却吊拉到了脚面,秋暖未褪,种下的麦子已经快够着膝盖了,在冬天是要冻死的,唉,来年只有喝风屙屁了。于是大喇叭又开始吼叫,吆喝牛马套着碌碡在麦田里恣意碾压。父亲瞪着血红的眼睛,把一根牛皮鞭子在半空摔得噼里啪啦。
收回来的玉米太嫩,用手剥不下来,只能用刀子削,再用石碾子碾成糊糊,汤汤水水煮熟了就着浆水菜吃,一碗喝下去肚子就胀得不行,拧身一泡尿又好像啥都没吃,父亲戏称这饭是“哄上坡”。就这,也不敢放开肚皮吃,精明的女人们一再苦心虑当,但家家户户的粮食屯和人们的肚子还是一天天瘪陷下去。刚翻过年,就有小孩在巷道里唱着:二月二,敲破瓢,精巴溜耗儿不长毛,下一窝死一窝……这让人们对即将到来的春荒有些恐慌。村西头芒娃家的孩子想再吃半个黑面馒头,芒娃就拿筷子敲他们的头,说:你们不怕撑死啊!
粮食不够了,女人们就去槐树岭的土崖掐些枸杞芽和黄菊花芽等野菜,和玉米糊糊搭间着下锅,野菜采挖完了,又爬树捋树芽。榆钱和构树须味道还算可口,柳树芽用水拔了好几天,还是苦涩得让人直吐舌头。芒娃媳妇不会爬树,就偷着去掐队里的豌豆苗,被一肚子坏水的队长堵在了地里。这事,被一个骑在树上钩榆钱的人看见了,回村后就四处传扬,说精着尻子的队长像一条蛇,缠压着白净的芒娃媳妇……后来,芒娃媳妇就跳了槐树岭的机井,再后来,芒娃一看见蛇就撵着撵着用铁锨拍死。月黑风高的晚上,有人在槐树岭的井台上看见过芒娃媳妇,幽幽地哭诉着自己的冤屈。
从此,大人们不准孩子靠近槐树井。麦子扬花灌浆的时候,井台边的槐树上就会挂满一串串白个嘟嘟的槐花,满树满枝都是甜丝丝的香味,招引了一大群轰嘤嘤的蜂蝶,也吸引了一群馋嘴的孩子。有一次,我和几个胆大的孩子忍受不了嘴里味觉的寡淡,就偷偷采吃了井台边的槐花。回家后,被父亲揍了个半死,晚上,还连累母亲立在门口摇着筛子,一遍一遍给我叫魂儿。
虽然,人们回避着槐树岭,但槐树岭长着村里上千口人赖以续命的庄稼,也是村里人最后的归宿地。我听对门的老马伯说过,早年间,在灵感寺打卦算命的刘半仙看到了槐树岭,拿出罗盘踏勘一番后,竟然激动地差点跪下。他说,此地后有终南做靠山,左有沣河为青龙,右有东原成白虎,前有案山,中有明堂,是藏风聚气、纳福纳财的风水宝地。怪不得镢头下会时常蹦出一些带花纹的砖瓦和操着手的小泥人呢,想到这里,村里人也爷呀婆呀妈呀发了一堆感慨。
从此,村里人死后都要被儿孙用一副薄棺材抬着,带着荫庇几个好儿孙的愿望和一辈子的悲悲喜喜,在槐树岭拱起了一个又一个的土疙瘩。活着的时候,他们在槐树岭说说笑笑,精打细算,掐尺等寸,死后,又在槐树岭挤挤挨挨聚在一起,继续争高撵低,吵吵闹闹,似乎要将没过够的日月再继续下去。
槐树岭的土疙瘩越来越多,但村里从来没出过高官,没出富商,也没出过像样的读书人,因作恶被收监和挨枪子的,倒是出过好几个,最多的,还是在砖瓦窑卖苦力的和扛着涂料刷子在人市上跟人拾牙拌嘴论价钱的。但没人怀疑刘半仙年老昏聩在胡说,都说是自己福薄命浅,消受不了这风水宝地。老马伯也给娃们留下了话,死后就葬在槐树岭,只是不要用砖箍墓,打了乡党的铧尖尖,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后来,我的父亲也躺在了槐树岭。三十三年前的一个早晨,我的父亲在槐树岭给麦地漫水,漫到一半时突发心梗,踉踉跄跄跑回家躺在了土炕上,一杯开水还没晾凉,父亲就辞别了人世。那一年,他只有三十岁。父亲的去世,让年幼的我第一次看到了生命的脆弱,人真像是槐树岭的一棵麦子,说不定哪天刮一阵风,下一场冷子,或是一片薄薄的镰刀扫过脖颈,人就悄无声息地倒下了。村东关帝庙里的神婆对人说:我早给他说了,去年冬天没雪,今年春天无雨,这是个凶年啊!但我相信,即使父亲能预料到这场栽迟,他还是会去槐树岭给麦子漫水的,因为麦子系着一家人的命啊。
按照母亲的吩咐,叔伯们也将父亲葬在了槐树岭,从槐树下的井口向西迈十三步,就是父亲的坟茔。父亲泉下有知,应该很欣慰,他躺在了属于自己的土地里,地畔两头被镢头砸进泥土的木楔上写着父亲的名字。每天,太阳从东塬升起,滚过南山起起伏伏的脊梁,又沉没在村子西边沣河的水波里,父亲会一直守着那片庄稼,整地,撒粪,点种,间苗,除草……
长大后,我进了城,拿着红本本吃粮,不用像父亲那样在槐树岭辛苦抠挖了。但每年细雨纷飞的清明、寒意渐凉的农历十月初一和灯火灿然的除夕,我都会去父亲的坟头祭祀,先一根根薅掉坟疙瘩上的杂草,再给塌陷处培几锨新土,然后画圈,磕头,焚纸,只是用点燃的纸烟代替了香烛。这个时候,我很想卸掉那些生装出来的刚强,和父亲说说这些年经历的行世之艰和为人之难,说将来万一被人家看够玩腻了,我就收拾摊子回到槐树岭,翻耕几畦田地,种上蔬菜和庄稼,老了就躺在父亲身旁,陪他抽烟喝酒,听他把小时候未讲完的故事讲完。但双膝一跪地,我心里却忽然变得空荡荡的,就像三十多年前伐倒了大杨树的院子,我只好低声喊着:爸,来拾钱。
三年前,沉寂多年的大喇叭又开始聒噪,说村子要拆迁了,让各家迁坟。作为父亲唯一的儿子,我事无巨细全程操持,亲手将父亲迁葬到了遥远的滈河边上。从此,父亲远离了槐树岭,我也远离了槐树岭,我将没有故乡,不会再有乡愁,逐渐漫漶的童年记忆也将再无见证。
只是,我还是会时常梦到槐树岭,梦见那些绿油油的庄稼,梦见一只野兔从井台边飞奔而过,父亲在后面举着锄头高喊:吆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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