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老赵
一
我回到病房的时候,继父老赵正躺在病床上,眼睛红红的。隔壁病床上的胖婶起身说,你大正在难过呢,你赶紧劝劝。我不想让老赵再难过,就故作轻松说,咋了,半天没见,你这老汉还耍开娃们脾气了。老赵没说话,只是用手抹着眼角的泪花。胖婶一边捶着腿,一边说,你大说你也才做手术出院,既要操心他,还要照顾你妈,他不忍见你这样苦累。这话让我心里五味杂陈,嘴上却责怪老赵,你咋啥话都给人说呢,心里也怨这胖婶话真多。
去年是我的本命年,三十晚上,母亲拿一条红腰带进来,说是专意在村东的关帝庙请的。我向来不信这类宿命的东西,但又不想辜负了母亲的好意,就笑着说,你儿子是人前行走的公家人,腰上系个这,还咋见人呢。母亲不再坚持,就交代妻子给我买几条红短裤,说穿着能祛病消灾,遇难成祥。我属马,母亲也属马,我的本命年也是母亲的本命年,但我和妻都只记得我三十六了,却忘了母亲也六十了,也就没有提醒她系红腰带。
这红短裤护佑我避过了伤风冒凉、头疼脑热之类的病痛,却没有护佑我避过日子的艰难。母亲没有系红腰带,这一年她因为突发脑梗,被救护车向医院送了两次,一次在春天,一次在秋天。这两个季节,窗外的各种生命都在纵情欢舞与绽放,我却在重症监护室里守着气若游丝的母亲,看着病魔将生命的活力从她的躯体里一点一点抽离,倍感人生之残酷。
那些日子,老赵一直守在母亲身边,白天楼下打饭交钱,楼上化验取药,晚上还得操心着换吊针,伺候母亲大小便,几天下来,人累得就像一滩软泥。我让老赵回去歇几天,说不敢这样耗着,他不肯,说你妈跟前离不开人。等母亲度过危险期,他反倒一遍遍催我回去上班,说公家的事情不敢耽搁。
过了本命年,脱下红短裤没几天,医生就说我得了急性肛周脓肿,需要立即手术治疗。这时,母亲的脑梗虽然控制住了,但精神却抑郁了,爱把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在心里翻来覆去想,一会儿紧张,一会儿难过,人整天恍恍惚惚的。我不敢给母亲说自己的病情,就给老赵去电话,说要到外地出差一段时间,让他照看母亲按时吃药,太阳好的时候就出去转转。我知道老赵的心性,他在母亲面前是藏不住话的,所以也瞒着他,即使后来出院了,还是瞒着他们。
医生说我伤口较大,又愈合不好,不能坐,需要趴着静养一个月。出院第五天,我正趴在床上看书,枕边的手机忽然响了,我一看是老赵的电话,心里就不由得一阵阵发紧。平时,都是我朝家里打电话问平安,母亲和老赵知道我忙,万一想孙子了,或是让谁给我捎带一些自家种的青菜萝卜,也都是在晚饭后来电话。前两次母亲突发脑梗,就是这个点来电话的,这个时候电话又响,我不免又脑袋发木。接通后,是母亲,她在电话里颤抖着说,老赵的腿忽然动不了了,让我回去看看。我意识到事态严重,拿起提包和车钥匙就朝楼下跑。
想着我刚出院,母亲是个病身子,老赵又动不了,妻还要上班照顾孩子,这一河滩事咋收拾呢,越想脑子越乱,烦躁之下就在心里埋怨老赵,生病都不会挑时候。车窗前的马路空荡荡的,路两旁的杨树郁郁葱葱,不知怎么回事,这会儿我看着都像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墙壁。
回到家见到母亲,她哭丧着脸问我,吃了没,没吃给妈你擀点面。我的伤口有些疼,心里又想着老赵的腿,就沉着脸没说话。老赵正斜靠在里屋的沙发上看电视,看一群衣食无忧的男女在叽叽喳喳表演俗不可耐的爱情,吵闹的声音和老赵没事人的样子,让我有点厌烦,询问老赵病情的时候,声调就有些高。老赵说可能是坐骨神经疼,还说母亲不该给我打电话,又问我出差回来几天了。我没接他的话,说一直都好好的,腿咋忽然就动不了了呢,我努力把声调往下压了压,但没压住。老赵见我话茬有些硬,眼神和语调就有些慌乱,好像在故意掩藏什么。
我看出事情没这么简单,就不断追问,母亲才犹豫着说了实话。家里的灶房前有个小土坡,老赵担心母亲滑到,想修几道台阶,叫人又害怕花钱,就自己去扛一百多斤的水泥板,结果把腰闪了。母亲要给我打电话,老赵不让打,自己去村里诊所胡乱开了些药吃了。母亲见病情越来越严重,觉得不敢再拖了,才背着老赵给我打了电话。
他们那辈人,都有个显著特点,就是抠门,一把麸皮都想攥出油来。母亲是个苦出身,老赵小时候还要过饭,饥饿和贫穷是他们一生的噩梦,他们太害怕再过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买东西常为省几毛钱,低三下四费着口舌和商贩缠磨半天,那些贩子被缠恼了,就用很难听的言语挖苦他们。我看不惯,就说他们丢人。母亲就说我不懂啥,还说老赵在窑厂搬好几块砖才挣一分钱,一块钱要搬多少块砖啊。
后来我上班挣工资了,他们还是这样子,我再说,母亲就朝我发火,骂我嫌弃他们,还要和我分开过。母亲患高血压很多年了,一直扛着不去看,我给买的降压药也不按时吃,血压高得受不了才吃,刚好些就又不吃了。十几年前,老赵帮人盖房,别人不搬的石头他去搬了,结果一条胳膊被压了,也没去医院看,只是自己用点燃的白酒抓了抓,现在那条胳膊都伸不直。他们就是这样,宁愿身体遭罪,也不肯花钱,我再说都不听,真像两头倔强的老黄牛。
母亲的话让我愤怒,一生气伤口就火辣辣疼,我感觉大腿根还有温热的血液在流动。我责问老赵,雇人修台阶能花几个钱,我又不是不给你钱,你们把身体养好,既不花冤枉钱,我也能少操心,咋就是听不进去,你们非要把我活活气死啊。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我肚子鼓胀,喉咙里燥热燥热的,明显是在怒吼了。老赵和母亲低着头,承受着那些像滚烫的子弹一样的话,不知是抵触,还是懊悔,就是一声不吭,这种沉默让我更加心烦。我不想再多说了,就点着一支烟狠狠抽,让母亲赶紧收拾身份证、合疗本和户口本,我一会儿送老赵去医院。
一根烟抽完,我的情绪也平复了许多。从十六岁离家到县城上学开始,为了家人,其实更多是为自己活得体面一些,我就整天奋斗啊,忙啊,折腾了十几年,终于混进城了,每天穿着西服在人堆里挤来挤去,也学会卷着舌头对人说请和谢谢了,看着洋火了,但离家也远了。这些年,老赵在乡下那院老房子里照看着老母亲,陪伴他们的除了井台边的那棵歪脖子柿树,就是那五六只鸡了,他们叫得上每只鸡的名字,就像喊我和儿子的小名。我只是隔上十天半个月回一次,即使回去了,往往凳子还没暖热,又被电话催着走。好多次,我的车都过了村东三里外的小桥,他们还站在巷子口的土堆上张望着。除了给他们留些钱,我找不到让自己心安的另外方式。
朋友推荐黄良镇聂河专科医院,说那里用小针刀治疗颈肩腰腿疼效果好。那个地方很偏僻,问了几个人,都说顺着黄泉路(黄良至泉子头)一直向东。这狗日的路不仅名字晦气,还坑坑洼洼的,巅簸得我伤口火辣辣疼。顺着一条狭窄的水泥路,七拐八拐之后,终于在河边坡底下找见了掩藏在一片果树林里的医院。扶着老赵一跛一跛进了大厅,找了椅子让他坐着等,我去挂号,门诊看完后又去办理各类住院手续,手续办完又拉老赵去航天医院拍了CT。等老赵住进病房,天已经擦黑了,我也累得快虚脱了。
但老赵又惹我生气了。护士进来铺被褥,他就一个劲打听住院的花费,护士说一个疗程大概四五千块,像他这类病,最少需要三个疗程。老赵就嫌花费大,叫嚷着要回家,说回去买瓶红花油擦擦,再贴几张膏药就行了。我去了卫生间,垫在内裤上的纸巾,几乎被血浸透了,头上不停冒冷汗,双腿啪啪直抖,几乎都站不住了。听到老赵叫嚷,我的怒火又腾地一下冒上来了,就把我做手术和伤口正出血的事都吼了出来,还掏出血迹斑斑的纸巾让他看,大声问他得是想折腾死我啊。本来还想再吼几句,把自己受的委屈和疼痛都吼出来,但实在没力气了,再说老赵这时已经眼泪汪汪的,我也不忍心了。
护士推门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胖女人,这就是开头提到的胖婶,嘴里骂骂咧咧的,说养了好几个儿子,自己病了却一个都靠不住。护士铺完床,胖婶也骂累了,就从塑料袋里拿出几个桃子和黄瓜往我手里塞,说是自家种的,味道好得很。我推辞不过,就谢着接过来放在床头柜上。弯腰扶着老赵躺下,他的胳膊腿很瘦,摸着就像干柴棍,胡子拉碴的脸上还残留着泪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了很多。
医院,也许是最能激发人同情心的地方。我出去打盆水回来,老赵和胖婶就像熟人一样聊开了。我对老赵说,不放心我妈独自在家,等回去把家里安顿好,我就来了,你安心养病,给咱好好的。老赵让我捎话给母亲,说他没啥大毛病,叫我妈别操心。胖婶就对老赵发感慨,你看你娃对你多好,感慨完又接着骂她的儿子们。
二
我看过一篇叫《不是每一个父亲都那么伟岸》的文章,作者说他年幼时,觉得父亲花钱抠门,青春期时,觉得父亲对他粗暴,成年后,觉得迂腐,中年时,又觉得不够豁达……总之,父亲在他的眼里,从来都不是一个成功的父亲,甚至不像个爷们儿。这时,我就想到了老赵,想到了他那卑微的样子。
第一次见到老赵是在邻村的姨妈家,那年我八岁,我的亲生父亲已经去世三年多了。那天,姨妈家忽然来了很多我从来没见过的人,一个个眼睛都红红的,像兔子的眼睛,表哥说,那是冬天烤火熏的,就叫他们山蛮豆。其中有个穿着蓝色中山装的男人,看着还算精干,但他说话的口音很怪,把“说话”念成“雪花”,把“蒜苗”叫成“旋苗子”,把“咱”说成“差”,还介绍自己姓赵,和时任国家领导人一个姓,姨伯就喊他老赵。再后来,他还这样给村里人介绍自己,人家也就用国家领导人的名字喊他。老赵擤鼻涕的声音很大,擤完后用手背一揩,再用两只手交换着抹来抹去,这让我觉得恶心。他再摸我头表达善意的时候,我就狠狠打他的手。
表哥说老赵要给我当爸,我说我不喜欢他,也不叫他爸。那天,老赵和母亲、姨伯他们一直在说话,我和表哥都准备睡了,还能听见老赵用恶毒的语言发誓,说一定对俩娃好什么的。睡到半夜的时候,姨伯来敲门,要让老赵和我们睡,我们就装着睡实了。姨伯先是叫门,再是拍门,后来又用竹竿从窗户捅我们,但我们就是不开门。邻居都被吵醒了,大声询问半夜弄啥呢。好在当时是夏忙的时候,姨伯就笑着向老赵他们致歉,他们就夹着芦席睡在了打麦场。第二天,再见到老赵的时候,脸上净是蚊子叮咬后留下的红疙瘩,让我和表哥偷着笑了好几天。
尽管我不喜欢,但老赵还是进我们家门了,姨伯他们让我叫爸,我闭着嘴不叫,逼急了我就哭,说我爸已经死了。母亲就出来说,还是叫大吧,老赵赶紧豁达地表示同意,还说他们商洛老家把父亲就叫大。但我还是不叫,也不许五岁的妹妹叫,要不,也喊她山蛮豆。但我实在太微小了,对老赵的这种单方面僵持,很快就被他瓦解了。
那年暑假很热,刚掉在地上桐树叶,用脚轻轻一踩,就咔嚓咔嚓成了碎末,卧在屋檐下的阿黄耷拉着耳朵,嘴里哼哧哼哧喘着气,涎水顺着长长的舌头淌了一大堆。我也被热的坐卧不宁,忽然很想吃西瓜,母亲说让你大给你买去。我不想叫老赵,就一瓢一瓢喝凉水,喝得一走路肚子就咣咣响,虽然肚子很胀,但还是想吃西瓜。在老赵跟前磨蹭了半天,才绊绊磕磕说,大,我想吃西瓜。声音小的我都听不见,但老赵听见了,笑着连说了几声好,放下手里的活,急火火骑上自行车就去了十里外的滦镇。
老赵喜欢给我和妹妹买好吃的,手里常拿着麻花或是糖果,逗着我和妹妹叫他,但我接了东西就喊他山蛮豆。不管怎样,我们之间隔的那堵墙正在一天天变薄变矮,但并未完全消失。父亲在世的时候,喜欢背着我串门子,我也喜欢把脸贴在他结实的后背上,闻着浓浓的汗味和烟草味,听他和人说话时胸腔里的嗡嗡声。别人教我用粗话骂他,他就用粗大的手掌轻轻拍打我的屁股,笑着骂我碎崽娃子。我和老赵一直都没有这种流淌在血液里的亲近感,我们之间好像始终隔着一层东西,他不停地讨好我,我却时时躲着他。
我在散文《想起我的父亲》里,这样记述:离开父亲以后,我像一棵失去庇护没人过问的小树苗,弱小、自卑、敏感,还有点任性,也曾多次闯祸惹得母亲伤心落泪,我经常一个人去上学,一个人玩耍,从来不和人谈论父亲这个话题。那时我常被其他孩子欺负,我很希望老赵能像父亲那样保护我,但他却让我一次次失望。
老赵来的第三个月,同村的一个孩子欺负我,他给我身上吐唾沫,还用脚踹我,骂我有个野种爸爸。我气不过,就扑上去打破了他的鼻子。他爸就骂骂咧咧找上门来,母亲刚理论了几句,就被一拳打倒。那个男人不停扇着母亲耳光,母亲被打的头发散乱,嘴角淌血,大声哭嚎着。那天老赵出去磨包谷糁了,邻居们又慑于他们弟兄们多且一贯霸道,都不敢上来劝阻。我和妹妹吓得大哭,好不容易看见老赵扛着口袋回来了,就跑上去让他救救母亲。老赵慢腾腾放下口袋,只是用手拉开了打母亲的人,嘴里不停叫着哥,掏出纸烟双手递上。那个打了母亲的人接了烟,嘴里还是喋喋不休叫骂着,说母亲把我惯坏了,老赵手里举着火柴,脸上只是嘿嘿干笑着……
那些充满屈辱的场景,就像一道道流血的疤,至今回想起来,我都会两手发抖,眼含泪水。现在,那个打母亲的人也老了,我每次回老家,他都会笑着招呼你回来了,我也只是淡淡答一声“哦”。
尽管我一再忍让,但他们还是会找各种理由欺负我,要么把我的书包扔进厕所,要么把我挡在路上叫他们爷,我不叫,他们就合伙打我。老赵就说,你走路躲着他们,吃亏吃不死人。见老赵指望不上,我就用家里装麦子的蛇皮袋灌了沙子,吊在后院的榆树上,跟着电视学练拳,还用废钢锯条给自己磨了几把匕首,有空就对着树练飞刀,希望自己能成为郭靖和霍元甲那样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但我势单力薄,还是被人打的鼻青脸肿,衣服也常被扯烂。母亲看见了就打我,手打疼了,就拿笤帚打,见我硬撑着不哭,她就打得更狠,实在没力气了,母亲又抱着我大声哭,哭父亲绝情抛下了她,哭自己命苦,哭我不听话,还哭骂老赵是个窝囊废。
我就深深憎恨老赵和那些欺负我的人,我偷偷给老赵的碗里吐过唾沫,也偷偷用弹弓打死过那些人家里的鸡鸭,还用刀子刻开他们自留地里的南瓜,给里面撒尿拉屎。为了给自己壮胆,看起来更英勇一些,我还给自己手腕上刺了字。这样的事情多了,我在村里就成了一个声名狼藉的孩子了。
相邻的那几个女人很多事,她们总是用关切的语气询问老赵,人家母子对你好不,那孩子性子烈,你有委屈就忍着,不敢发脾气,小心你老了人家不养活你。这话就和慢性毒药一样,听的次数多了,老赵心里就结了疙瘩,每次和我发生冲突,老赵都要在母亲面前闹腾,说自己苦心巴累养活了只白眼狼。母亲就在我面前哭,求我一定记着老赵的好。
老赵住院的时候,想起了很多事情,说那年村里谁给他说过,说我管好了,可能就是个材料,万一放脱了,就是个浪子,将来要饭,都要不下一碗煎饭。我和儿子去看他,他又对我儿子说,不敢学你爸小时候匪事。儿子问我爸咋匪事,他就讲我小时候翻墙爬树挂破裤裆,上房掏鸟蛋跌青屁股,放炮烧烂衣服,抱着黄狗睡觉,偷着学抽烟等被母亲追打的事情,但就是不说自己的那些窝囊事,我暗示了好几次都停不下来。儿子路上对我说,没想到你小时候还是个捣蛋鬼,我就教训他,别听你爷胡咧咧。
父亲在的时候,母亲哪里受过这些委屈,因此性情就逐渐变得暴烈,不是打骂我,就是骂老赵。一会儿嫌老赵没心眼不会说话,一会儿又嫌他干活笨手笨脚,骂他无能不会赚钱,连个种白菜的渠渠都耧不端。母亲打骂我,老赵就上来拉劝,母亲又转过身骂他,他偶尔回一两句,又招来更激烈的骂,自己嘴皮子又笨,就只好闷着头蹲在院里一根根抽烟。我开始还劝他们,后来烦了,就说,你们实在过不下去就离婚吧,他们又不肯。但没安宁几天,这样的情节又会重复一次,最后我都懒得劝了,老赵只好低眉顺目给母亲赔笑脸。
妹妹就对我说老赵真可怜,妹妹的话让我忽然有些心悸。村里的人欺负他是个外地的上门女婿,有些亲戚也嫌弃他没文化没本事,母亲又这样对他,我真是不忍心再给他添麻烦了。
三
老赵住院期间,每天下午我都会推着他去扎针、牵引、按摩,用中药熏蒸,早晚还要看着他喝难闻的中药。老赵说扎针很疼,但咬着牙就能忍受,可这中药实在苦得难以下咽,就像喝毒药。我先是笑话他虚火,然后再吓唬他,说医生交代了,这中药必须喝,不然就有瘫痪的危险,你瘫痪了,我妈咋办。老赵听了这话,就皱着眉将那些药乖乖喝下,脸上的表情很难受,看上去就像个委屈的孩子。
治疗了一周,老赵的腿虽然还是钻心疼,但勉强能下地走动了。他就让我回去歇着,说自己能买饭上厕所,在这晚上又没个地方睡,他有事就给我打电话。我确实有点支撑不住了,脚下软绵绵的,就像踩在棉花上,头也疼得快炸裂了。我就交代他每天按时吃药,尤其要按时打饭,不要舍不得,就像在哄一个不听话的小孩。老赵一再保证会照顾好自己,我才开车走了。
第二天九点多,我还睡着,老赵的电话又来了,说医生让我去一趟,我问咋了,他声音含糊,我只听清了温度和血液流通不畅什么的。我又急火火赶到医院,下了车就直奔院长办公室。院长聂伯泉是小针刀领域的专家,但待人和蔼,没有一点专家的架子。他说,昨天下午理疗的时候,发现你父亲的病腿明显温度过低,我们怀疑腿部有血栓,导致血液流通不畅,这可能是治疗效果不佳的重要原因,建议去医学院做一个多普勒血流量检查。老赵却嫌麻烦,说就这球样了,不如回家慢慢养着。我知道,他嘴上说怕折腾,其实还是怕花钱。
前几年,我调进城后,为了生活方便,就张罗着让人找了一套二手房,为了凑房款还将原先才装修好的房子低价卖了,不想那个收了定金的房东又反悔了。她见房价一天一个样,就说房价定得低了,让我再加钱。我就和那个满嘴跑火车的女人来回扯皮,还差点上法院,搞得我是筋疲力尽。经过一个多月的闹腾,那个女人给我赔了几千块的违约金,城里的房子没买成,原先的房子又卖掉了,一时我竟然无家可归了。我只好忍受着高得离奇的房价,又找了一套二手房。卖房子的钱,此时只够交首付了,亲戚朋友也没钱借我,没法,我只能硬着头皮在银行贷了三十多万。
老赵和母亲知道了,就长吁短叹,说给我帮不上忙,还说我把自己的后半辈子都卖了。我回家再给他们钱,老赵和母亲就坚决推辞,说你还欠一屁股账呢。前两次母亲住院,老赵硬塞给我三千块钱,说是我前头给的,他们一直攒着没花。我担心他们心里发慌,不敢吃喝和看病,就没要,但老赵还塞,实在拗不过,我就接了,出院合疗报销后,又编个理由还给他们了。
我小时候,常听母亲唠叨一句话:吃不穷,穿不穷,计划不到就受穷。现在,我又将这话讲给我儿子听。我才上班的时候,每月工资只有二百七十块钱,刨去吃饭、抽烟、零用等,我都会给自己留点钱,以备不时之需,后来随着工资增长,这钱也不断增加。到我结婚生子后,这钱就增加到了三千块。那天去房管局办理过户手续,来时我用书包背了二十多万块钱,等交完房款、名目繁多的税费和没名堂的贷款手续费后,我身上只剩了几块钱,叫出租车回单位都不够。我买房的首付款额、贷款额以及月供额,也都是经过精心计算的,我运用有限的数学知识,认真计算了自己的支付能力和维持现有生活的最低花费,才在收入和支出之间找到了一个平衡点。尽管日子困窘,我还是给身边留了三万块钱,想着装修房子买家具要花一部分,更重要的是母亲和老赵老了,我得给他们留一些钱。现在想来,也多亏这样做,不然母亲和老赵又拿啥住院吃药呢。
见老赵又为钱犯难,我就劝他别担心,说不就是几百块钱吗,等你好了,几天就给咱挣回来了。听了这话,他才安心和我去了医学院。做完检查,医生说没啥事,有血栓的话,腿早就肿胀了。重新回到聂河医院,我给院长看了检查单,并再三恳求他一定治好老赵的腿,为了从情感上增加说服力,我还向他讲明了我和老赵的关系,说我不能看着老汉受苦,让他多体谅。聂院长宅心仁厚,握着我的手,动情地说,我一定尽十二分的力,不为别的,就冲你对老汉的这份孝心。
老赵躺在床上挂吊针的时候,问我,妹妹咋不来看他。我说妹妹工作忙,孩子还小,走不开。老赵就说,这女子真不懂事啊,说句你不爱听的,我对她要比对你心重。听了这话,我就跑到门外给妹妹打电话,让她赶紧来医院看看老赵。妹妹小时候不像我那么性子烈,她嘴又甜,一口一个大,喊得老赵眉开眼笑,行走都带着妹妹,啥好吃的都先尽着她。妹妹结婚那天,老赵比母亲还难过,咧着嘴哭得稀里哗啦,事后母亲就笑话老赵,说他的小棉袄被人穿走了。
妹夫家里情况也不好,老赵就感叹,委屈我女子了。妹妹生孩子后,老赵和母亲担心妹妹受苦,就要把妹妹接回家。按照老家的讲究,出嫁的闺女是不能回娘家坐月子的,否则会给家里人带来晦气。乡党和亲戚都劝老赵和母亲,不要做这糊涂事,但他们一句也听不进去。我也劝母亲,妹夫家又离得不远,你不放心,可以每天去看,为啥非得接回来啊。但母亲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老赵也顺着母亲,说当娘的,哪里忍心看自己的女儿受难,再说,哪里有这么邪气。平日一贯贤惠的妻,这会儿也对母亲有意见,又不敢明说,只好让我再劝劝母亲。但母亲很固执,气得我就吼她是个二杆子,母亲就扔了电话,说我没你这个儿子。就这样,母亲和老赵为了妹妹,把亲戚和本家全都得罪了。说也怪,这绳绳就爱从细处断,后来堂弟出车祸身亡,别人都怪他们,他们心里就背负了山一样沉重的愧疚,压得他们一辈子都翻不过身。
妹妹在电话里说,她要上班,照顾孩子,还得给妹夫做饭,实在走不开。听这话,我就火了,又冲她发脾气,说这些年老赵和母亲没少操心你,他们为帮你带孩子,受了多少苦累,住院花费又不要你管,你再不来看他,真是没良心了。其实,妹妹说的也是实情,因为日子过得艰难,再加之老板刻薄,她和妹夫一天都不敢停歇。被我劈头盖脸一阵骂,妹妹就委屈得哭了,她一哭,我心又软了,就放缓声调,让她收拾东西,我一会儿去接她。
在路上,我对妹妹说,我们从小离了父亲,老赵养活我们成人不容易,如今他老了,我们必须善待他。临到医院的时候,妹妹要下车买点东西,我说啥都有,但妹妹还是执意去买了几盒烟和老赵喜欢吃的香蕉。
四
老赵一直以能培养出我这样的儿子为傲。
他给胖婶说,我娃小时候虽然性子烈倔,匪事劳神,但脑子很灵性,学习根本就不用收拾,还说我有次英语考试成绩不好,他是如何硬拉着我去见老师,如何逼着我学好等。听那语气,没有他当初的教导,就没有今天的我。呵呵,言辞虽有些夸大表功的嫌疑,但事情基本都是真的。
别看老赵寡言少语,其实他也会笑话人。他说我们村开修理铺的那个谁,十里八村都号称十二能,但儿子笨得和猪一样,他爸都手把手教三年了,连个马达都不会缠,要是我娃去,看几眼都会了,你英雄一世有啥用,娃们不行,还是球不顶。回过头,他就教训我,你看你长得黄杆腊瘦的,如果不好好学习,将来生活在农村,你这是要饿死的。因为我学习好,每次在外面闯了祸,老赵都会帮着我一起哄骗母亲,有时也会亲自去给人家回话,反正他擅长这个。实在生气了,也是只说说我,手从来就没在我身上来过。
巷子西头我叫哥的牛娃,在建筑工地打工被铁管砸死了,老婆后来又招了人。牛娃哥活着的时候,会说链子嘴,常拿儿子二蛋和自己开玩笑,说什么“二蛋娃带刀刀儿,他爸叫个黑牛娃儿……”,二蛋学会了就自豪得四处传唱,引来大家的欢笑。没了爸,这二蛋的脾气就变得古怪,谁一说他,他就还嘴,你爸咋不死呢。狗娃嫂子招的那个人脾气也暴躁,就三天两头儿打二蛋。这孩子叛逆心重,年纪轻轻就不上学了,整天跟着一群偷鸡摸狗的闲人四处游荡。后来,老赵对我讲,二蛋被派出所抓了,哎,好好一个娃,硬是被他那个二球后爸给毁了。
我上初三那年,电视和报纸上把太阳神口服液说的就和太上老君葫芦里的仙丹一样,我的老师也极力推荐,说去年那个实力平平的谁,喝了以后竟然考上了县一中。我本不信这类话,但看到别人都在喝,就想万一真有效果,我不是就吃亏了吗。出于对前途的担心,我下午放学后就去村里的砖窑厂找老赵。
六月天气,尽管傍晚了,还是很热,地面就像烙煎饼的平底锅,吹在脸上的风都干热干热的,走了一会我就口干舌燥,浑身冒汗。窑洞里更是闷热无比,那些砖虽然已经过火两三天了,但摸上去还是十分滚烫,窑洞门口的大型鼓风机将窑灰吹得四处飞扬,让人睁不开眼。老赵赤裸的后背上落了白花花一层灰,被汗水一冲,就形成了一道道的沟渠。鼓风机轰隆隆转动着,我喊他,他听不见,我就眯着眼睛站在窑洞门口,看着他戴着用汽车内胎做的胶皮手垫,将那些散着热气的红砖一块块码放在铁皮车上,顺手再用铁锨将脚下那些没有充分燃烧的煤渣拢在一旁。这些煤渣拉回去后,和黄土按一定比例混在一起,加水搅拌后再摊成饼,就是家里烧水做饭的燃料。老赵装满了一车砖,就斜挎上绊绳,蹦跳着借用体重的力量使劲压下车辕,弓腰蹬腿拉出窑外。这用钢管和铁条特制的架子车,一次能拉一锭砖,一锭砖是三百块,每块砖有四斤多重,不算架子车的重量,光这砖就有一千多斤。老赵心狠,每次都要再多装好几十块。
看老赵拉得很吃力,我就伸手帮着拽车辕,他就扬起满是窑灰的脸问我,你咋来了,作业做完没。我要动手帮他卸砖,他不让,说我手太嫩,砖棱的毛刺一划就是一道血口子。他一边卸砖,一边听我说太阳神的事情,听完后对我说,既然人家的娃都喝,你也得喝,你先回,我再拉几车砖,明天就给你买。
看着他满是伤痕缠满胶布的双手,我说完就有些后悔了,但又不甘心,也就再没言语。也不知是太阳神口服液的作用神奇,还是老赵的辛苦激发了我,这一年我考上了师范。拿回通知书的时候,老赵一路上见人就给散烟,说娃考上了师范大学,还轻狂地邀请人家来喝酒。我就纠正他,说我考的是初中专,不是大学,他忙着给人夸耀,听不见。
自从上了我家门,老赵一直在窑厂出砖,前后有十几年。我上师范二年级的时候,他得了一场重病,差点把命要了,好在治疗及时,但拉不动铁皮车了,老赵就又学着给墙刷涂料。老赵虽然心粗,但他干活从不偷懒,也不计较吃喝,于是别人揽了活,都喜欢叫上他。别人领了工钱,就去吃一碗煮馍,再喝一瓶啤酒,犒劳自己一天的辛苦。但老赵只是叫上一碗一块五的凉皮,外加一个五毛钱的菜夹馍,连三块钱一碗的油泼面都很少吃。别人就笑话他抠,他就说,我有娃上学呢,花销大。
我上班后,劝他要珍惜身体,干活不敢再拼命了,但他不听,说就你那点工资,养活自己都难场,我不干活,我和你妈吃啥,花啥。我心里过意不去,在第一次领到工资后,就去给他买了一双皮棉鞋和一条白沙烟。他就说我才上班,不敢养成这挣俩花三的毛病,棉鞋他留下了,白沙烟被他在批发站换成了三条更便宜的金丝猴。老赵说自己不敢闲下来,农村人粗胳膊粗腿的,经常动动还舒服,一闲下来浑身哪都疼。所以,直到这次住院前,老赵还跟人在工地干活呢。
在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有个朋友说我总是在逼自己,对此我不否认,我确实一直在逼自己。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贫穷和自卑就像两只如影随形的饿狼,一直紧紧跟着我。我又自尊心太强,不甘于受命运的摆布。人说有山靠山,没山站端,我能依靠的就是逼迫自己多干活和干好活。地面上有千万条路,但命运留给我的,往往是那条最艰难最坎坷的,别人都不想走的路。每一次机遇出现在我面前,我都把它看做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逼着自己紧紧抓住它。我逼着自己,老赵何尝不是在逼自己啊,我又有什么资格懈怠呢。
我先是在山根的一所中学教了八年书,后又借调到当地街道办事处工作了五年,六年前又调进了城里机关大院。无论我在哪里,老赵都喜欢来看我,我忙着,他就在旁边看着,我干的活他一件都听不明白,但他觉得这些都是大事。中午吃饭,他不习惯坐着,就端了碗在地上蹲着,我就赶紧闭了房门,说你蹲着,我坐着,让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老汉呢。他说没事,咱爷们自在就好。我就又说他,你这是故意坏我的名声呢,他就乐的哈哈大笑,说你不管我,我就那样。
他每次走的时候,我都要送他到大门口,开始他不让,后来我不送他还不答应。我有儿子了,就领着儿子送他。这时候,他就特别喜欢和人打招呼,管认识还是不认识,都会主动给人家说,这是我儿和孙子。有次老赵走得急,没顾上换下干活的脏衣服,我儿子就说他爷爷,你下次来的时候,把自己收拾干净些,好歹这也是个单位呢。我怕他多心,就赶紧制止孩子,并对老赵解释,你孙子这话不是我教的。老赵满脸都洋溢着慈爱,说我知道,除了我的蛋蛋娃,谁还敢这样说他爷。
经过聂院长的精心诊治,三周后老赵出院了。回家的路上,老赵心情好了,话也就多了,又提起了多年前那谁的话,说我是个流捣鬼,老了不会养活他。老赵说自己就不信这话,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真心待娃,娃咋能不管我,还说胖婶这几天见不到儿子,脾气更大了,一直在骂人。见我沉默不语,老赵又说,一会儿到村口的时候,你放下车玻璃,我要让人看看,看我儿是怎样对他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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