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姑妈,我心中的母亲(吴景桦)
姑妈,我心中的母亲
从我有记忆开始,几乎对母亲没有什么印象,也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样子和在哪里。从我出生起,我就被父亲寄养在一户姓苟的人家,苟伯伯是父亲要好的同事,苟妈妈因为不会生育,一直没有小孩,我的到来给他们增添了许多儿趣,苟妈妈成天给苟伯伯唠叨:“小桦子来了家才象个家了,让我们一天有了笑声……”所以,他们老两口十分高兴。苟妈妈对我很好,很疼我,吃住都在他们家,只有到星期六晚上,父亲才把我接回家,要是父亲有事,就由我的姑妈接我回家,星期天在家待上一天,到傍晚时分再将我送回苟妈妈家。那时因我年龄太小,并没有因为没有母亲而在我幼小的心灵蒙上不幸的阴影。
1967年我3岁了,这一年的3月8号,姑妈利用三•八妇女节半天假期,把我从苟妈妈家接回了自己的家,为了接我回家,姑妈特意做了一件红白绿相间的格子布外衣,一字领,对开襟,是姑妈用手一针针一线线缝制起来的,配上特别好看的红色有机玻璃扣子,那扣子里面有花瓣一样的纹路,有点立体效果,我当时觉得特别神奇和好看,独特而新鲜,让我终生难忘。姑妈带着衣服给我换上,向苟妈妈道别,离别的那一刻苟妈妈抱起我,把她的头深深埋在我的小胸脯前,使劲地摇晃着,她花白的、盘起的头发干枯、零乱地散落在我面前,再抬起头时苟妈妈泪流满面,嘴角微微擅动,却一句话也没有说,眼睛里满是不舍、无奈和失落,我征征地看着苟妈妈,又看看姑妈,姑妈脸上不住地流着眼泪,莫名的难过涌上我的心头,我抱着苟妈妈的脖子,哇哇大哭起来,儿时的经历总是让人记忆深刻不能忘怀。
姑妈领着我从东大街北柳巷一路走回南四府街,回家的心情总是让人兴奋,我穿着“新洋洋”心里充满了喜悦,小小年纪一路上竟没有让姑妈抱,自己走回了家。这次回家结束了我的寄养生活,在回家的路上姑妈拉着我的小手,自言自语地说:“我的宝贝丫头总算长大了,要回咱家喽,再不用住别人家了”,姑妈高兴的情绪深深地感染着我,与离别时苟妈妈那愁苦哀怨的表情形成鲜明对比。
这次迈进自己的家门与以往周六回家不同,因为姑妈一进院子大门就大声叫喊我父亲,说:“燕谋,娃娃回来了!还不赶快出来看,快给娃把点心拿出来吃!你们看看我娃有多乖,长高了吧?漂亮吧?”姑妈欢乐的气氛一下子打破了家里的沉寂,父亲从西厢房跑出来,忙不迭地说:“来咧,来咧,让我快看看娃。。。”我撒腿跑过去一下扑进父亲的怀里,父亲迎着我一把将我抱起,举得高高的又落下,如此几次三番,我已经高兴得前仰后合了,父亲在我的小脸蛋上亲了又亲,胡子茬把脸蛋都扎红了,他笑着说:“我娃回来了,咱再也不用住苟妈妈家了,我们住自己家哦,回来就跟祖母、姑妈还有大伯、大妈在一起,以后长大了好好学习,这该多好呵!”
直到7岁我踏入小学一年级时,发现别的小同学报名时有妈妈陪伴,开家长会有妈妈参加,有时与他们课间玩耍嘻戏时,他们那常挂在嘴边的“我妈特别爱我,瞧!这书包是我妈给我才换的新的,好看不?”“我妈每礼拜天都给我做好吃的,有搅团、包谷面花花馍,里面还放糖精呢,可甜了!”每每让我听到这些都让我羡慕不已,“忽”地让我想到我为什么没有妈妈?我怎么没有妈妈陪在身边呢?这让我一下子有了一种自卑,平时只有姑妈在我身边,晚上我跟姑妈各睡一张床,姑妈每天忙于工作,没有象同学的妈妈那样给我换着花样做饭,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苦涩滋味。
直到有一天,我听见巷子里的几个大人在我身后轻声叹息道:“你看,这孩子多可怜呀,这么小妈妈就殁了,真是可怜呵”。我心里一阵发紧,“殁了?”殁了是什么意思?这时我才隐隐感觉,我与别的小朋友就是不同,他们都有妈妈,我却没有,我本来是有妈妈的,可是殁了,没了,我真是难过极了。
终于有一天,我鼓起勇气问父亲:“妈妈殁了,是不是她死了?永远回不来了?”
父亲睁着惊异的目光反问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听巷子里的大人们说的”我回答道。
父亲听后很久没有说话,脸上露出哀怨凄楚的神情,过了好一阵,他才把我揽到怀里,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缓缓地说:“唉,我可怜的孩子,以后不要再问了,你妈是在生下你不久在一次批斗会后被活活折磨死的,已经好几年了,这些你不懂,最好不要懂!”
听了父亲的话,我紧紧偎在他怀里,万分委屈“哇”的一声哭了,父亲颤抖的双手将我紧紧搂住,几滴滚烫的眼泪落在我的脸上。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问过那件事,但在我怀里偷偷地揣上了一张母亲的相片,在别的同学谈论他们自己的妈妈时,我便躲到一边悄悄取出来看上一眼,似乎能够得到心灵的慰籍,似乎在内心想表明我是有妈妈的,尽管如此,我的心里仍然是酸酸的,有妈妈的孩子根本不能体会这种感受。
说起我的姑妈那时已是55岁的人了,但看上去不过是40出头的样子,姑妈个子不高,长得很漂亮,皮肤白净细腻,黑黑的眉毛下鼻梁高高挺起,一双眼睛有着干净明亮的眸子,头发浓黑顺直,耳边卡两个最简单的黑色小卡子,将头发束起,干炼而洒脱,说话时总是带着微笑,声音从来都是低低的,不高声说话。姑妈生性善良、温和,她一辈子没有结过婚,准确地说是结了婚而未有夫妻之实罢了,姑妈一辈子把她这场婚事称之谓“跳坑”,在我小的时候每当听到“跳坑”就一头雾水,不知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跳坑”肯定是跳到坑里了,是姑妈曾经的一件坏事,也不敢多问,只知道有这件事而已。所以,姑妈一直在娘家生活,对她这个从小没了母亲的侄女分外疼爱,从3岁起我就跟姑妈生活在一起,姑妈是我小时候心里最大的依赖,姑妈对我就象亲生女儿一样,每次下班回来必定买些好吃的零食给我吃,象红薯干、柿子皮或是拐枣等,那时,她总是坐在桌子一旁静静地看着我吃,脸上现出满足的微笑,也就是从这时起,我与姑妈相依为命,彼此间建立了不是母女而胜似母女的感情。
后来,我渐渐长大了,在一次聊天时姑妈又提到“跳坑”一事,我忍不住好奇地追问道:“姑妈,总听您说跳坑,这到底是咋回事呵?”姑妈笑着慢慢给我讲起她的“跳坑”经历。
那是1939年姑妈23岁那年,因为年龄已经不小了,祖父祖母着急姑妈的亲事,把姑妈的亲事提到议事日程,因为我家祖籍南京,又是官宦人家,一定讲求门当户对,条件是非南方人不嫁。浙江绍兴人王念祖得到消息,因仰慕我祖父吴廷锡的道德文章,又看中我姑妈的人品相貌,积极差媒人来家里提亲。王念祖曾是南社成员之一,南社是一个曾经在中国近现代史上产生过重要影响的资产阶级革命文化团体,1909年成立于苏州,其发起人是柳亚子、高旭和陈去病等。南社受孙中山先生领导的同盟会影响,取“操南音,不忘本也”之意,鼓吹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提倡民族气节,反对满清王朝的腐朽统治,为辛亥革命做了非常重要的舆论准备,活动中心在上海,社员总数1180余人,1923年解体,以后又有新南社和南社湘集、闽集等组织。前后延续30余年。王家也是因其父亲来陕当官而居留于此,王念祖比姑妈年长10多岁。
是年3月初春见面提亲的那天,王念祖穿一身灰色长袍马挂儿,头戴宽沿儿毡礼帽,跟着家丁陈老伯等10余人,带着四抬大轿的见面礼:金银细软、翡翠玛瑙、布匹绸缎和猪肉杂粮来家中提亲,姑妈回忆王念祖个子不高,肉乎乎的圆脸型,眼睛小小的,皮肤白里透红,头发比较稀疏,一口绍兴本土乡音,说话拖里拖拉,含混不清,长袍穿在他身上一点不周正、不体统,双方见过礼后,姑妈就回到自己房间再也没有出来。祖父祖母热情款待了王念祖一行人,答应下这门亲事,说到了秋天即来迎娶。祖母说论家庭背景和学问人品,王念祖跟姑妈都是门当户对的相了,祖父、祖母以为此事就这样定了。
然而,姑妈却不以为然,因为她对祖父身边的方副官心有所属,姑妈讲述时说方副官一表人才,剑眉国字脸轮廓分明,个子高挑,身材颀长,平时穿一件长衫,白色棉布衬衣,露出白色领口,白色袖口翻边,风流倜傥,魅力四射,他知书达理,深谙处事、处世之道,跟着祖父出入各种官场应酬,办事周密、妥贴、干练,从未出现工作中的纰漏,深得祖父器重和信任。但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内心所想,从未向方副官表白过,方副官也因姑妈是吴家的大小姐,门不当、户不对,对姑妈也是恭敬有加,纵使有千般好感,也不敢向姑妈有任何表达。
姑妈没有相中王念祖,可闷在心里的话也没有向祖父母说出来,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秋天,祖父母把姑妈的嫁妆也准备齐当了,那是一份特别厚重的嫁妆,共分七大类:床、桌、器具、箱笼、被褥、布匹、书藉藏品等,姑妈说她知道这表达了祖父母对她的拳拳爱心!企盼她在婆家能够生活便利,衣食无忧。姑妈说出嫁的那天,王家安排抬亲的八抬大轿为大红织锦缎滚金丝边包围,四周吊明黄色锦穗儿,红绸大花镶嵌在轿帘正中,迎亲车马一行二十六辆,加上祖父母安排的十九辆马车的嫁妆,浩浩荡荡从大湘子庙街一直排到小湘子庙街,气势恢弘,大有“千亩良田,十里红妆”之气势!
姑妈说她就这样跟着迎亲、送亲的队伍,嫁到了王家,吹鼓手一路奏乐、拜堂成亲的礼仪、喜筵一派热闹自不必多说,单说酒席摆罢贺喜的人们都四下散去时,王念祖便到了新婚的洞房,那洞房设在王家东偏院儿里的一座一明两暗的东上房,小院子四四方方,上房下面有东西厢房,是家人们居住的地方,后院是横跨东、西偏院的连廊,走过连廊便到了西偏院儿,房子都是青砖到顶,灰色的屋脊上的图案雕刻虽不如我们家的精致,也算是有模有样吧,整个小院儿整齐雅静,连廊处的景致特别引人入胜,葡萄腾覆盖了连廊的顶部,两侧种有70公分高的冬青树,冬青树外围是一条宽约2.3米的花池,花池里种有矮化了的丁香、兰花和芭蕉,紫腾爬满了连廊的周围,映衬着通往西偏院的六角小亭,亭子顶部以红色、金色为主色调,琉璃瓦和描金的边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亭子边安放了供人们休息、坐卧的长条椅,夕阳西下时分远远望去很惬意很安详。王念祖酒喝的稍显过量,他来到房内,看着姑妈的大红盖头还没有揭,伸手拿起桌边的挑杆就把盖头揭开,然而,盖头揭开的一瞬间,姑妈不知什么时间在袖筒里藏了一把剪刀,她抽出剪刀放到胸前,声音低沉地说:“你别过来,我不愿意这门亲事,我希望你能让我回家!”说着姑妈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她已经哭了整整一个下午了,王念祖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蒙了,酒劲一下子清醒了许多,他倒退了几步征征地看着姑妈,一口发抖的南方音说到:“吴珍呵,吴珍,这是什么个意思?你别伤了自己呵,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姑妈带着哭腔说:“我们两个没有缘分,我不喜欢你,你放我回家吧,我会感激你一辈子的!”王念祖彻底沉默了,他一屁股滩坐在铺着大红棕垫的太师椅上,额头渗出点点汗珠,他喃喃自语道:“哪有你说的这样简单?你不情愿可以事前说出来嘛,现在都成亲了,我怎么能送你回家?况且两方老人怎么办?我的父母面子放到何处?他们绝不会放你回家的呀!……”姑妈哭成个泪人儿,不敢声张,只是不停地央求王念祖不要到身边来……就这样,姑妈在王念祖家待了3天,天天都是抱着剪刀睡觉,而王念祖也没有与姑妈共睡一张床,他夜夜都是等到很晚的时候,一个人在西上房去休息。
按照习俗3天回门的日子到了,姑妈日思夜想地回到了自己的家中,短短3天时间,姑妈已形如枯蒿,两个眼睛通红通红,一进家门姑妈就跪倒在祖父母面前连连磕响头,说她再也不愿意回王家了,她要回来,只是到底没有说出她心中的意中人是方副官!祖父母安排家人做了丰盛的回门酒席,也被姑妈闹的这一出搅了,人人心里都很沉重,下人们更是议论纷纷,各种猜测都有。祖父母心急火燎地把王念祖请到他们的书房,询问这是什么原由,王念祖一脸茫然哭丧着脸说他们结婚的当天晚上,姑妈就拿着剪子哭着说不情愿这门婚事,这几天他们都是分房睡,他不敢向父母说出实情,祖父听后气愤地说:“这婚事怎能是儿戏,说要回家就能回家的吗?简直是胡闹!”祖父母又把姑妈叫到另一个房间,问其究竟为什么不愿意在王家待?姑妈胡乱地说着各种不成理由的说辞,气的祖父母浑身发抖,“这简直是大逆不道呵!你是吴家的长女,怎么会做出这样不孝的事情?真是有愧于吴氏祖宗呵!”祖父母在神堂点起香烛,让姑妈跪在祖宗灵前,苦口婆心地劝说姑妈既已结婚,就应该好好过日子,回家的事断然不行。姑妈说她也说不清自己当时为什么那样铁了心的要回家,其实论王念祖其人还是不错的,终究尊重了姑妈的意愿,使姑妈保全了自己的女儿身,后来王念祖与他父母经过多番商议,但见姑妈已无回心转意的可能,王家最终选择放姑妈回了娘家,条件是结婚日子百天之后,祖父亲自到王家给王念祖的父母磕头,拉回所有的陪嫁物品,取消婚约。当姑妈知道自己的父亲为取消婚约去给王念祖的父母下跪磕头时,姑妈几次喝药想自杀了结自己的生命,却每次都被救起,后来,祖父母看着一天天神魂颠倒、总想轻生的姑妈实在没有办法,选了一个阴历十五的日子,再一次在祖宗神堂燃起香烛,问姑妈王家的亲事已了结,是不是姑妈有自己中意的人?姑妈矢口否认,说自己哪里有什么意中人,祖父母告诉姑妈她的婚事家里不再过问,以后可由着自己去选择,姑妈在祖宗神像前不住地磕响头,向祖父母发誓她这辈子也不嫁人了,就在祖父母膝下尽孝、赎罪!到了姑妈老年时,姑妈笑谈她看上方副官一事,在她肚子里烂了一辈子,害得祖父母为她的“悔婚”一事丢了颜面,也对不起王念祖。若干年后,王念祖另娶了夫人叫黄谭影,姑妈说黄谭影是国母宋庆龄的干姊妹,她跟王念祖生活了一辈子,双方一生未有生育,姑妈与王念祖也行同陌路,吴家和王家老死不相往来,直到姑妈1988年去世时,王念祖得到消息,拄着拐杖由亲属搀扶着来到南四府街家中进行吊唁,他年事已高,我称呼他为王伯伯,在他对着姑妈的遗像点香行礼的那一瞬间,我眼泪奔涌而出,内心百感交集,姑妈那一段婚姻虽无缘继续,但王念祖还念念不忘姑妈,也算是重情重意之人,我在姑妈的遗像前默默祷告,告知王念祖来看她了,以告慰她的在天之灵。
姑妈在离家很近的一家印刷厂上班,她在誉印车间里做刻写蜡板工作,在那不太宽敞的车间里,姑妈每天都坐在一张黄色三斗桌旁忙8、9个小时。所谓的刻蜡板,就是在一块长约30CM、宽10CM的坚硬的斜纹钢板上,铺一张薄而透明的方格蜡纸,用一根纤细的铁笔把文字或图形刻写在蜡纸上,然后送到油印车间由印刷工推油墨滚子印刷出来。姑妈字写的极好,纤细的铁笔握在姑妈的手中,书写时笔尖在蜡纸上发出硬碰硬“噶噶”的声响,遇到文稿中有插图时,姑妈会仔仔细细很完整规范的将图按比例刻在蜡纸上,每刻完一张,姑妈将蜡纸对着台灯认真检查,看看是否还有没有刻透的地方。我记得姑妈的桌子上摆了许多各种各样的三角尺、铁笔蜡纸筒、透明曲板、改正油等等,一但发现错误,姑妈不厌其烦地改了又改,直到完全无误为止。那工作现在想来真是辛苦,我每次到厂里总看到姑妈在伏案劳作,可以说一年四季就是这一个动作,所以,夹铁笔的手指老茧磨出一层又一层,尤其到了夏天,车间里没有空调设备,只在车间的顶头安装了一架超大的铁制抽风扇,整个车间就象一个大蒸笼,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姑妈就用一条湿毛巾挂在脖子上降温,不时地擦一把顺脸颊流下来的汗珠,尽管如此,姑妈为了赶进度完成文稿的刻写,还是那么坚韧的写着、写着,因为分配给姑妈的文稿一般都是时间紧、难度大的稿件。
姑妈一个月只有32块钱工资,这对增加养活我一个正上学的孩子,可想而知是多么紧张、困难了。每当她从工厂下班回来,就急忙拉开蜂窝煤炉子烧水做饭,晚饭之后就坐下来查看我的作业,每次看到我的作业完成的很好,姑妈的脸上会露出欣慰的笑容,如果发现有错误,就会非常严厉的给我纠正,并且耐心讲解错误的原因和为什么这样纠正的理由。
记得有一次我病了发着高烧,脑子里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全身无力,家里的灯光显得格外昏暗,光线是那样的昏黄,姑妈坐在床边陪着我,不一会儿,父亲突然骑车回家,慌慌忙忙地对姑妈说:“姐,这是15块钱,你拿着吧,娃病了,你钱也不多,把她托付给你,真是让姐费心了,照顾娃吃饭、穿衣、上学,病了的时候还得受麻烦领着去看病,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我看见姑妈一把将父亲递过钱的手推开说:“这钱我不要,你留着自己用吧,我又不是外人,是娃的亲姑妈,你就放心吧,倒是你一个人在外面,凡事千万要多小心,尽量不要得罪人,娃我会照顾好的。”父亲起到我的床边,摸着我的头叮嘱说:“一定要听姑妈的话,好乖娃,病好了才能回学校上课。”我点点头:“爸爸,我都想你了,你都好些日子没有回来看我了!”父亲说:“我知道,爸爸也想你,最近我有事走不开,爸有空肯定回来看你,给你买好吃的,现在就让姑妈陪着你,好好按时吃药,病一好就去上学哦。”我看着父亲消瘦的脸庞默默的点点头。
父亲穿一件旧得退了色的兰布中山装,头发和胡子已长的很长,脸上显得苍老和悲凉,在他转身走出房门的一瞬间,眼泪在父亲眼眶里打转转,尽管泪水没有流下来,可是那惨惨兮兮的样子,姑妈在一旁也擦着泪小声抽泣着,那情景让我心里既难过又惶惑不解,只好把头埋进了被子。
其实,父亲不知道,头一天晚上我睡到半夜就发起了高烧,姑妈一摸我额头滚烫滚烫的,就一骨碌爬起来,穿上衣服背着我一溜烟往离家最近的粉巷第一人民医院跑去。那时的夜晚街上黑漆漆一片,只有到十字路口时,才有一盏昏黄的灯,发出微弱的灯光,那时正是初春时节,姑妈怕我冷给我裹了厚厚的线毯,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因为走的急,姑妈不住地喘着粗气,还不时把从背上溜下去的我往肩上掂,我紧紧搂着姑妈的脖子,脖子上浸出的汗水让我觉得热乎乎的,我有气无力地叫着:“姑妈,不要背我了,我能自己走,让我下来吧!”可是,姑妈好象没有听到我的叫声,仍然一个劲地朝前冲,姑妈后背传来的强劲的心跳声,使我心头涌过一股暖流,天空依然黑漆漆的,但我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有姑妈在保护着我,她象追逐曙光的神灵一样,能排除一切苦难,我的身体好象也轻松了许多。
后来从姑妈的口中我才知道,父亲那时在单位正挨整,没完没了的调查和写汇报材料,折磨得父亲喘不过气来,根本无暇顾及我,父亲接受调查只被允许住在单位的牛棚,不时不能回家。当时要不是有姑妈在,我就是一个孤儿了,遇到生病真不知怎么才能活下去。
说起来那次我病的真是不轻,是急性肺炎,姑妈为我的病不知哭过多少次,病好之后她再也不让我睡自己的小床,而是跟她睡在大床上。我怯怯地说:“姑妈,晚上我睡觉不老实,踢上你去冬的。”姑妈一把搂住我,声音颤颤地说:“就跟姑妈挤在一起睡还暖和,就是你踢上我,姑妈也不会疼的。”说完她在我小脸蛋上亲了又亲:“你这臭丫头就是懂事,姑妈最爱俺娃咧,你是姑妈的小乖乖!”我嘻嘻地笑了,那一晚我躺在姑妈的臂湾里,睡的特别香、特别甜,姑妈轻轻地拍着我的背,我觉得是那样的幸福和温暖。
姑妈为了尽快给我治好病,早上带我去医院打针,打完针回家再给我吃药,安顿我躺在床上后,才急忙去单位上班。在那一个多礼拜时间里,姑妈天天晚上都把钢板和蜡纸、铁笔以及文稿带回家,夜深人静了姑妈还爬在桌子上写呀写、刻呀刻,完成她白天耽误的工作。灯光下姑妈青瘦的脸上已开始现出条条皱纹,她的手在用力移动着,胳膊上的肌肉一动一动,我掏出母亲的照片,再看一眼姑妈,我虽然没有见过母亲,但我觉得眼前的姑妈就是我的母亲,她象母亲一样关怀我呵护我,教育我一天天健康长大。
我8岁那年,有一次姑妈厂里包电影,下午下班后姑妈紧忙给我俩做了点饭,吃完扔下碗筷便赶去看电影。电影院离我家比较远,一路上姑妈紧拉着我的手,还买了我爱吃的水果糖,高兴地说:“我娃好久没有看过电影了,等以后有好的特别是儿童影片了,姑妈就是请假也要带我娃去看,你说好不好?”我最爱看电影,一听这话高兴得又蹦又跳,摇着姑妈的胳膊甜甜地说:“姑妈最好了,我最爱姑妈!”晚霞映着我跟姑妈的身影,显出我们的脚步是那样欢快轻松,原本就很漂亮的姑妈,此时在晚霞余辉的映衬下,更显得端庄动人和蔼可亲。
电影散场已是晚上9点多了,天完全黑下来,姑妈怕我再走回家太累,就把我放在她们车间一个小伙子骑的三轮车上,让他捎带我先回家,三轮车上座的都是姑妈车间里的人,他们有说有笑将我抱上了车子,而姑妈却自己走着回家。其实我心里很不情愿跟他们走,可是那小伙子骑上车子象风驰电掣一般,一转眼姑妈已离车子很远了,没过多久他们便将我送回了家。回家后我一个人在房子里左等右等却不见姑妈回来,我悄悄打开大门跑到巷口,朝着我们去时的方向四处张望,怎么也望不到姑妈回转的身影,我跑回屋里看看时钟,已上晚上11点多了,姑妈仍然没有回来,急得我又跑到门口东张西望,始终没有看到姑妈的影子。院子四周静悄悄的,巷子里早已没有人走动,人们劳累了一天都进入了梦乡,我又回到房里,坐立不安的我心情骤然不安起来,灯光照射着我的影子在屋里摇摆,内心不禁害怕起来,脑子在恐惧中胡思乱想,是不是姑妈出了什么意外?姑妈怎么这么长时间都不回家呢?不由伤心地哇哇大哭起来,越哭越伤心,心里也越害怕,四周寂静得吓人,只有我的哭声在房屋中回荡。
我的哭声惊动了大伯大妈,他们跑过来惊讶地说:“这娃咋咧?一个人咋哭成这样子?不是去看电影了,你姑妈呢?”我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看完电影姑妈把我放到小董叔叔的三轮车上,把我带回来了,姑妈在后头自己走,可到现在还没回来,姑妈丢了呵……”大伯听了,说:“不要紧,你姑妈不会丢的,她一会儿肯定就回来了。别哭了,大晚上哭成这样子,一会儿邻居都要被你吵醒了!”可是,当大伯看着座钟已指向快12点时,也担心地说:“就是呵,这么晚了就是走的再慢也该到家了呀,这是咋搞的?”我的哭声更大了,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掉下来。就在这时只听“咣当”一声房门被推开了,姑妈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一步跨进了屋子,抱起我说:“哎哟哟,姑妈在巷口都听见我娃的哭声了,好了,好了,姑妈回来了,我娃不用哭了,是姑妈不好,我迷路了,边家村十字我应该往北走的,可我一下子往南走了,越走越远,走到了太白路十字我才发现不对,这不就一下子耽误了这么长时间,都怪我,都怪姑妈哦……”我紧紧地搂着姑妈的脖子,委屈得唏嘘不止,两个小肩膀不停抽搐着,说道:“要是姑妈丢了,我就没有人管了,我害怕,我害怕没有姑妈!姑妈不管我了怎么办?”姑妈把我搂得更紧了,哽噎着说:“姑妈怎么舍得丢下我娃不管呢?以后姑妈再也不把我娃交给别人带回来了,姑妈要永远和我娃在一起……”她不住地抚摸着我的后背,手心暖暖的,我依偎在姑妈怀里,幸福的暖流让我渐渐平息下来。大伯见此情景也不禁一边擦着眼角的泪一边说:“姐,你就是娃她妈呵,看娃刚才哭的真让人心碎,你把娃养大就是你的功劳,到老了就享娃的福吧!”姑妈象喝了密似的连连点头,把大伯大妈送出了门。
姑妈就是我的母亲,我对姑妈的依赖与日俱增。少女时代的我开始有了青春的萌动,第一次例假是在我生病时来的,那天我躺在床上发着烧,起身喝水的时候突然发现床单上斑斑棕色的血迹,一时吓得不知所措,大声呼喊姑妈过来看是什么东西,我清晰的记得姑妈过来看后,第一句话就是:这下坏了,这娃身上来了!我不懂什么是“身上来了?”姑妈也不做过多解释,赶紧去北四府街的百货店给我买来了卫生带和大量雄师牌卫生纸,教我如何使用和清理,那一年我12岁,心里特别忐忑不安,一到那几天就诚惶诚恐,上课时总是担心那温热的血液会喷涌而出,心情烦燥不已,在我和姑妈的日常开销中,又多了一项我的这个开销,我心里难过极了。
时光飞逝,日月穿梭,转眼我已长成了大人,有了自己的小家和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生活随着社会的发展也发生了许多变化。可是,姑妈却没能和我永远在一起,她老人家为抚育我长大成人,操碎了心,熬尽了后半生的心血,于1988年7月31日遽尔长逝永远离我而去了,她走的那样匆忙,从我送她入院到撒手人寰仅仅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使我常常为未能报答她老人家的养育深恩而痛伤不已!姑妈去世已有28年了,在这28年里,每年的清明和农历十月一是我去墓园看望姑妈的日子,我带着女儿及家人跪倒在姑妈的墓碑前,烧一把纸钱寥表怀念和敬意,看着那冉冉升起的青烟,默默流淌着泪水,在心灵深处呼唤着我的两个妈妈,安息吧,我的母亲,是你给了我生命,我虽没有见过你,但你含冤而死的经历在我心灵深处永远留下的是遗憾,我为那个时代感到悲哀!为我可怜的妈妈感到悲哀!安息吧,我的姑妈,你历经坎坷一生孤独,没有享受过人生的美好和幸福,却把宽大无私的胸怀全部给了我,抚育我长大,教育我成人,姑妈,你就是我的母亲,你是我的好妈妈!
多少次在清明节前我总能梦见我的姑妈,我的苟妈妈,跟她们在世的时候一模一样,依然慈祥的笑容,依旧陪我夜读深更,那么亲切和善,假如你们能活到现在该多好!梦境中我放声大哭,那哭声荡涤我的心灵,回荡于天际……
谨以此文悼念我的姑妈,愿姑妈在天堂幸福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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