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收麦
时令刚过立夏,往往还等不到芒种,从沣峪口下来的山风,就将老家田里的麦子吹得渐次泛黄,沿山大大小小的田里已是块块杏黄,山下平原大田里也由葱绿开始转为柳黄,眼看着又到了收麦的时候。
这个时候,庄稼人就为收麦子而忙活起来。老家附近的滦镇或是秦镇街面上,就有人开始摆摊叫卖镰刀、木杈、簸箕、筛子、竹笤帚、木锨等,引来一群群脸膛黝黑的父老乡亲精挑细选讨价还价。往年父亲和母亲也早早将场里的成熟的菜籽一根根拔了,再用铁耙子搂去杂草和砖头瓦块,轻轻洒上一层水,水晒得快干时再撒上麦草灰,然后推着碌碡碾压得平平坦坦,这样麦子收割回来就有了堆放和晾晒的地方。一切准备停当,母亲每天都会去村东的田间地头,掐个麦穗揉了瞅一瞅麦子的成熟状况,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割麦的日子。
那几天,院子里的杨树上有一种我不知道名字的鸟,天不亮就一遍又一遍喊叫着“算黄算割——算黄算割——”,提醒庄稼人麦子黄熟一点儿就要及时收割一点儿,不能等到全黄熟了再收。如果起场大风,麦粒就唰啦啦地掉得满地皆是,或来场大雨,麦子可能就浸水发霉,那一年的辛苦就全都付之东流了。所以,庄稼人都把割麦叫“龙口夺食”。
那个时候,记得我家还有三亩二分地麦子。当时父亲在村里的砖瓦窑里上班,夏忙的时候窑厂为了不窝工,就按双倍工资给工人计报酬,这个挣钱的活路不敢轻易耽搁,但割麦也不是小事。于是,家里割麦子的重担就压在了母亲和我的肩上,留妹妹在家做饭,父亲傍晚从窑厂下工后再到地里拉麦子,一家人都忙的像屁股下烧了一把火。
六月的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麦田里的上空弥漫着一层热腾腾的雾气,几天功夫麦子就变成了土黄色,麦穗也都低下了沉甸甸的脑袋。母亲一大早就叫醒我,拿着父亲前一天晚上磨得雪亮的镰刀,拉着车箱里放着水和干粮的架子车,赶到了麦地里开始割麦。分清地界后,我和母亲弯下腰,往手心吐一口唾沫,握紧镰刀就不紧不慢地割起来,麦秆叭叭的干裂声和镰刀扫过时的嚓嚓声此起彼伏,在身后丢下一个个捆扎得整整齐齐的麦捆。不一会儿,阳光渐渐灼热起来,头上像是顶着一个火炉,前胸后背的衣服都湿透粘腻在皮肤上,脸上的汗珠子嘀嗒不停地滚落,眼睛也被汗水蜇得又酸又疼,手腕和脚腕也被针尖一样的麦芒扎得到处都是小红点,浑身上下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母亲见我这样子,就说上午先割到地中间的洋槐树井吧。起身看一眼不远处的树影,就闷着头再割了好一阵子,先是腰酸痛得不行了,腿也麻了,手磨得也疼了,后来嘴里也快渴得冒烟了,再起身看看前面,井台边的那丛洋槐树看起来咋还那么远呢!实在撑不住了,就坐在麦捆上,用肩膀上的毛巾擦擦汗,再喝上一口水,狠狠喘几口气让自己休息片刻。没一会儿,母亲喊一声赶紧割,等到麦穗晒脆了掉粒就没法割了。于是又弯腰埋头挥舞镰刀,加快了收割的步伐。
老家的人都把干活叫“下苦”,父亲提起自己就说是在窑厂下苦,母亲也把自己在地里务劳庄家说成在地里下苦。直到现在,我都认为顶着烈日在地里一镰刀一镰刀割麦是一件让人生畏的苦差事,听见“算黄算割”的鸟叫,心里就不由得一阵阵发紧。那些习惯站在地边说农民伯伯脸上洋溢着丰收喜悦的看客们,又怎能知道割麦人心里的苦,也不会理解庄稼人急于摆脱这种苦累的迫切愿望,除非也下地割过几亩麦。记得那时每年割麦,母亲一看见我叫苦就会给我说,要好好念书,不然不一辈子都要在地里“下苦”。
割了一阵子,感觉气力又没了,就站起来看看割过的地儿和没割完的面积,心里就有些发怵,照这进度得割到啥时候?村里有些人家在雇“麦客”割麦,主家就头上戴着草帽,嘴里叼着带把金丝猴,手里端着用罐头瓶子做的茶杯,跟在麦客屁股后头指指点点,不是嫌麦茬留高了,就是嫌麦穗没拾干净,他们惬意的样子让我羡慕。但雇“麦客”的话我是不敢向母亲提的,三亩多地雇人割就得二百多块呢,哪得父亲在窑里搬多少块砖啊!多年后我上班挣工资了,就劝父亲雇收割机把那不到二亩地的麦子收了,但父亲还是死活不同意,说他反正闲着没事,花那钱干啥,整个一个倔强透顶的老黄牛。
当西边的太阳慢慢沉下沣河的岸堤,从南山上吹下来的风里开始有了丝丝凉意,繁忙的一天就要结束了。远处有人开始大声吆喝着收工回家喽,临近的地里就有人开始收拾工具和物品,然后三三两两结伴拖着疲惫的身体向村庄走去。但我们还不能回家,母亲说明儿还不知道是个啥天气,趁凉再割一些,明天来就松泛了。于是又弯下腰,喘着粗气,挥舞着沉重的镰刀,直到天边的最后一丝光亮被云彩遮住。
这时,父亲从窑厂放工后也赶到了地里,把割倒的麦一捆捆装上架子车,再用绳子绑牢了,就压下车辕朝回拉,我和母亲在车后就像在推一座小山。回到场上,再把麦子一捆捆从车上卸下堆放好,等到盖上最后一块防水塑料布,人已经累得快散架了。苍茫的夜色下,远处的村庄安静又祥和,吵闹了一天的知了此刻也似乎累得有气无力了,偶尔会看见几只萤火虫游荡在回家的路上。
经过三五天的抢收,麦子都被整整齐齐码放在场上,光秃秃的麦地就像人刚剃过头,只剩下四五寸高白花花的麦茬。麦子收回来了,庄稼人心里暂时踏实了些,但还没到彻底放松的时候,又得好抓紧翻耕麦茬地,趁墒情把玉米、谷子和黄豆等秋庄稼种了,种完又得赶紧回头打麦了。
比起在场上用牛或是拖拉机拉碌碡碾麦子,用电动脱粒机打麦就方便了许多,但一家的劳力往往不够用,家家就备下好烟好茶和啤酒,招呼左邻右舍来帮忙,按照约定的次序开始打麦。电闸一推机器就开始轰鸣,在场的每个人都按照各自分工各忙各的,有从垛子上拉麦捆的,有解开麦捆往传送带上输麦子的,有用木杈挑麦草的,还有拿簸箕、筛子接麦粒向席子上倒的……整个现场尘土飞扬,混杂着汗水和麦草的气息,人人头上都乱七八糟扎着麦草,两个鼻孔里粘满黑乎乎的污物,脸上覆一层黝黑的污垢,不说张嘴说话根本认不出谁是谁。
麦子打完后,一周的夏忙假也就结束了。父亲还在窑厂干活,我和妹妹接着去上学,家里就剩下母亲独自晾晒那些麦子。只要不下雨,母亲便把那些麦子均匀摊开在一片片芦席上,只需要三五个硬日头,那些麦粒咬起来就会发出清脆的“咯喯”声。这个时候,父亲便一木锨一木锨将干透的麦粒刷拉拉扬向半空,傍晚的下山风将麦糠和秕粒吹向一旁,只留下一堆黄亮亮的麦粒。等把麦子拾掇干净再灌进麻袋拉回来,母亲的夏忙才算彻底结束了,她这时已经劳累得像一块瘫软的泥巴了。
等到麦子都颗粒归仓了,全家一年的日子就不愁了,母亲的心也终于踏实了下来。这时候,母亲就会灌些新麦磨成面粉,回家擀成面条,或是蒸了凉皮、馒头,一家人傍晚围坐在院子里的小石桌旁吃着饭,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着新麦面的味道,眉眼之间都是掩饰不住的喜悦。这一刻,为麦子所受的那些苦累,都被眼前的收获感所代替了。
从离开老家上学开始,我已经有快二十年没有下地割麦了,细皮嫩肉的双手,再也看不到以前割麦子时磨出的那些老茧了。我常常想,不知道我们和我们的孩子,今后还会不会记起收麦时的辛苦,还会不会有机会体会到丰收时的喜悦,还会不会对粮食保持像父母那样的虔诚感?物质的丰富和内心的简单,使我们对土地以及粮食的感情越来越来淡漠,我们也似乎渐渐遗忘了原本不应该遗忘的东西,变得越来越麻木越来越浮躁。
如今,收麦的季节又来了,那些我们已经失去的、遗忘的以及不知该不该怀念的收麦故事,是不是又回来了呢?
感动 | 同情 | 无聊 | 愤怒 | 搞笑 | 难过 | 高兴 | 路过 |
相关文章
-
没有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