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甜水井
沣河出了峪口自南向北逶迤流淌约莫三十里,在一块高地下向西拐了个大弯,就有了土地肥沃水草丰饶的沣河湾。河湾东边的高地上有个百十户人家的村庄,树荫下散落着一座座黄泥墙的小屋,就像一群静卧着晒太阳的老黄牛,被缰绳似的一条条小路栓连在一起。甜水井就在村子的东南角。
村里人都说自己的老先人们来自比山西大槐树还远的地方,问起到底是先有井还是先有村,连村里年纪最大的老人也说不清。井实在是太古老了,青砖砌成的井壁上长满了湿湿绿绿的青苔和蕨草,一块六边形的大青石盖在井上,中间掏出了圆圆的井口,口沿留有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磨痕,记录着年代的久远和岁月的沧桑。
井台上没有辘轳,带钩的提杆和井绳就挂在边上的柏树枝桠上。前晚还是一杆深的井水,等到第二天早上又会与井沿齐平,人们就直接用木桶在井口舀水,没听见鸡叫迟起的人才用提杆。井绳只有在旱季才用,弄一架辘轳反倒碍事。
人常说水往低处走,但甜水井偏偏坐落在一块高台上。井口朝东不到十米,就是一道长满酸枣刺的高坎,坎下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水田,出产的九眼莲菜和大米远近闻名。村里也有人图方便在自家院子里掘井的,最近的只和甜水井隔了窄窄一条路,挣死八活挖了十几米才见水,水量小得像小孩尿尿不说,喝一口还苦涩得让人直吐舌头,只能饮饮牲口,洗洗涮涮了。
村里的几百口人都指望甜水井续命,甜水井也就理所当然受到了村里男女老少的一致尊重,声大面冷的马二爷就是专门选派看守水井的。早年间人们在井口用青砖修起了一圈围栏,那些淘米洗菜的、洗头洗脚的,都被马二爷赶到了围栏外面的水池里,看见谁家的牲口家禽偷偷进了围栏,马二爷吼叫着一棍子抡过去,那些鸡鸭猫狗立马就会非死即伤,主家还要给马二爷递烟赔笑。马二爷就住在井栏北边一座供奉着龙王爷的小庙里,庙门顶上的青砖匾额上刻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之类的话语,门前麻石雕成的大炉里香火绵延不绝,护佑着甜水井源远流长,也保佑村里的子民生生不息。
人们传说甜水井的泉眼和南山里的黑龙潭连着,所以这水就有灵气。夏天瘆冰瘆冰的,冬天却是热腾腾的,洗过的手脸再冷都不会炸裂口。年轻女子喝了这水,不仅人会生长得柳眼杏腮,就连说话和欢笑都带甜味呢。
村里人都记着一件真事,说北城根老张家的二女去甜水井挑水,遇见一个外村的精壮小伙讨水喝,就用葫芦瓢舀了递过去,那小伙一仰脖就咕嘟嘟把一大瓢井水喝得干干净净,一边咂巴着嘴一边说:妹子,有口凉水解渴就好,你咋还放白糖呢?这话逗得二女前仰后合哈哈直笑。小伙抢过桑木扁担,就要帮着把水担回家,二女咋劝都不听,只好扭扭捏捏跟在后头,担子上一双晃晃悠悠的木桶里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没过几天,小伙又来了,这次是被老张家门中的贤珍嫂子引着来的。那些小媳妇就打趣正在井栏外水池洗衣的二女:“快看,贤珍嫂子领着江村老吕家的老大,来给你提亲了”。二女低着头不理识她们,只是在石板上揉搓衣服的手明显有些慌乱。这帮好事的女人见二女不言传,就扯着嗓子喊二女赶紧回家,用甜井水给吕家老大打鸡蛋,二女还是不说话,就又给她身上撩水,二女就起身去撕那个女人的嘴。
这年冬天,二女要出嫁了。没等天亮,二女就一担担给家里的大缸小翁都挑满了水,才含着眼泪在众人的欢笑声里坐进了带有芦席拱棚的马车,走过甜水井旁东去的大路,给江村吕家老大当了新娘。再后来,他们一个成了我妈,一个成了我爸,甜水井也就成了我嘴里舅婆家的甜水井。
我妈出嫁后,家里挑水的桑木担子就传给了后进门的妗子手里。有次我妈回娘家看舅家婆,一掀盖子见缸里干着,就责怪妗子身子懒。妗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三言两语就急了,冲我妈说:你爱喝那甜水,反正井没盖子,你咋不跳下去喝个饱!我妈听这话拧身就走了。天擦黑时,我爸来接我妈,妗子才知道我妈没回家,心里就有点慌。贤珍妗子进来说,早上看见我妈朝甜水井那边去了,忽然她猛一拍大腿说:“呀,咱家二女性子烈,她会不会真跳甜水井了”。听了这话,我爸就跌跌撞撞向甜水井跑去,一路上不停嚎叫着二女。缓过神来的妗子叫来了马二爷等人,拿提杆在井里探捞了半天也没见啥,我爸就扑过来要和妗子拼命。这时舅家婆也来了,沉着脸对我爸和妗子说:“我家二女虽然烈倔,但她不是个不明事理的粘浆子,她不会跳井的”。正说着话,就远远看见我妈抱着给舅家婆做的新棉衣回来了。我妈对大家说:“真想不开也不能跳甜水井啊,脏了乡党这一井水,下辈子还咋托生人呢!”
不知不觉三十多年过去了,村子里的黄泥小屋被钢筋水泥堆积的楼房代替了,年轻人嫌挑水麻烦就给家里装上了自来水,爱喝井水的老人也病的病,死的死,没病没死的也挑不动扁担了。甜水井慢慢被人冷落了,尽管马二爷还是将它打理的干干净净,但再没人来挑水了,受了委屈的甜井水也一年比一年少了,井口就像哭干了泪水的眼窝。马二爷还住在小庙里面,每天听半身不遂的贤珍妗子絮絮叨叨诉说儿女的不孝,侧着耳朵不停大声追问你刚才说啥。
在江村,我妈很少去挑水,先是我爸去挑,我爸不在了,我就去挑。舅家婆在我爸去世的后一年也下世了,我妈回娘家的时候少了,即使回去也不再摸那把光溜溜的桑木扁担了。我妈先后看大了一个又一个孩子,孩子们叫她婆或者舅家婆。但我妈还是会时常梦到甜水井,说梦见水桶在扁担上吱吱呀呀扭动,还梦见我爸笑呵呵向她讨水喝……我们都笑话她那会儿是个瓜女子。
“我咋能不知道你爸是故意的呢?”我妈的脸上就有了年轻时的娇羞,可笑着笑着眼里又泛起了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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