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歪打正着
古城以南有个细柳镇,细柳镇有个细柳庄。有人说是因为汉代大将周亚夫,曾在此驻军,也有人说因为该地曾长有一种柳树,枝条繁茂总也长不粗,所以叫细柳。不管咋说,细柳当年却是终南县远近闻名的富庶之地。当地盛传:“细柳五权天天过年,子午黄良喝的光汤。”此地滨临沣河,既没有终南山的贫瘠,也没有神禾原的干旱,平平展展,水浅土厚,一年两料,旱涝保收。好谝的人说:“随便在地里刨个坑,种块石头,都能长出金子。”
细柳庄不大,二三百户人家,一条南北大路从村中穿过。东边的叫东堡子,西边的叫西堡子。东堡子的人大多姓柳,西堡子的人大多姓杨。柳杨两姓往上推两辈,说道起来,不是至亲,就是好友。以前细柳庄有城墙和墙河,甚至还有城门楼子。庄子四周四个大门,上世纪五十年代大跃进时,城墙被挖了,当做肥料上了地。城河也被一点一点的垃圾填满,咋也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四个还有点眉眼的城门楼,在上世纪六十年代被一帮“敢叫日月换新天”的臂戴红卫兵袖筒,身穿草绿色红卫服,头戴草绿色帽子的年轻人拆了砖瓦木料,给生产队盖了饲养室。但时至今日,细柳堡的人依然把东、西、南、北四个设了城门的地方,仍叫东门儿、西门儿、南门儿、北门儿。
改革开放后,细柳庄的人不但醒来的早,而且还起来的早,并且拾到了银子。整个村子的人都不满足于有啥吃,有啥穿,有啥住,还要喝得好,穿得好,住得好。他们中能行的各显神通最早在省城里包公揽活,开始挣大钱。东门里的柳余粮,人长得精,有文化,当过生产队会计,改革春风一来,就开始扑腾。但是,弄啥啥不成,养蜂蜂跑、养牛牛死、包工包赔,年三十被干活的堵住门,吓得藏在楼上不敢哼声。西门的杨拴柱,人憨厚,小学都没念完,就出外打工,折腾了几年也没落下几个子儿,快三十了连个媳妇也没有。
有一件事,把东门儿的柳余粮和西门儿的杨栓柱联在了一起,好一阵热火,好一阵怨恨,直到反目成仇。见了面,都瞅鼻子瞪眼,连嘴都不招。
事情是这样的。
长得腰圆体壮,浑身上下里外一样黑的杨栓柱,有一天时来运转。他坐车时,被一个穿着白生生的衬衣,黑亮亮的皮鞋,手腕上还戴着亮晶晶的手表,手里还提着一个黑色“万里马”皮包的大个子男人看中,三言两语,就黏在了一起。那人问:“小伙子,想干工程不?”
“想么,做睡梦都想!”
“那你寻得下人?”
“能么,俺临庄搭缘儿,净是搞建筑的。”
“那你寻得下二三十个人?当个包工头儿,给我干活,保准你手伸口袋儿就把钱赚了。”
“能行!没麻达。”
俩人越谝越投机,相互留了电话不说,下车后还找了个牛羊肉泡馍馆,叫了俩菜,又要了一瓶“长安老窖”,边喝边谝,过了一会还旁若无人的吼了起来:“哥俩好!”“一心敬你!”“三星高照!”“四季发财”牛肉泡馍还没吃完,俩人争着付钱,最终还是大个子出了水。酒足饭饱,出门时,俩人都红着脖子红着脸,喷着酒气。大个子拍了一下杨拴柱的肩膀说:“兄弟,咱一言为定,你等着发财吧!哥不为挣钱,就为了交你这朋友!”“哥!兄弟这人你绝对放心,钱道是个球,我就是想认你这个哥!”杨拴柱把胸膛拍的啪啪地,留下几个红红的手印说。杨拴柱心里甭提有多高兴,骑着125摩托车,吼着:“妹妹你大胆的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呀头。。。。。。”天麻麻黒,就回到细柳庄。“妈(读二声),唉——”人还没进街门,他就高声喊着。正在厨房拉风箱,烧火熬包谷粥的拴柱妈,急忙给锅洞加了把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边往院子走,边对着儿子说:“咋,啥事看把你兴的?”
“妈你甭问,不管咋样,今黑儿给咱弄几个菜,我要叫个人喝酒,说正事。绝对是好事,你放心!”拴柱妈在案上案下搜寻着,看有啥,好对挪几个菜。拴柱撑好摩托,出了街门,就往东门走去。街上人不多,十字拐角的小商店窗口的灯都亮了,他要了两包五香花生,又要了一瓶“长安老窖”。花生往口袋一塞,酒往臂弯一夹,正好在东门儿碰见才往回走的柳余粮。“余粮哥,你等一下,我给你说个话。”拴柱紧走几步,咬着柳余粮的耳朵说:“走,到俺屋喝酒走,谝一会儿”
“ 还有谁呢?”
“再没谁,就咱俩。走、走、走,到俺屋再说。”
柳余粮有些狐疑,又不好推辞,就跟着拴柱来到了拴柱家。
拴柱妈已经铡好了浆水菜,炒了四个鸡蛋,醋溜了一盘洋芋丝,加上拴柱的花生,一共四盘,一齐摆在上房的低桌上。她又摆了两双筷子,顺手拉了俩板凳,就忙自己的事去了。拴柱边拧酒瓶盖,边对柳余粮说:“哥,你看咱俩今黑就这一瓶酒,你一杯我一杯,咱不推不让,喝完为止。”说着他往低桌上两个半扎高的玻璃杯中,一个一个往满倒。“兄弟你有啥只管说,咱俩谁跟谁呢?”余粮看着拴柱,亲热的说。“着急做啥呢,来端酒,咱先碰一下,一人一半咋样?”栓柱说。余粮没说话,只是端起杯子碰了一下,“吱——”地吸了一下,声响得很,但酒未下多少。“抄菜抄菜!”拴柱说。这的人都不说“搛菜”,也不说“夹菜”。俩人连碰了三次,栓柱的酒就下了多一半。他对余粮说:“我应了个活,合同都签了,我知道你俺哥比兄弟能行,也干过工程,咱俩伙伙儿干一回,挣了钱,咱俩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你看咋样?”“啥活么?”余粮问。
“建筑活,你的老本行么?”
“那咱咋弄呢”
“我想了,兄弟相信你,放心你,工地的一切交给你,人由你指挥,帐由你记,我负责跟对方接头,要钱。你看咋样?”
“行么!”
“那咱说干就干,这两天你就给咱抽扯人,我明日就去寻人家老板,看啥时候咱进工地。”
“能成。”
杨拴柱和柳余粮,边说边喝,不知不觉间,已夜深人静。拴柱把余粮送出街门,还要送。余粮硬是把他掀了回去,便独自摇摇摆摆地往回走去。不知谁家的狗先汪了一声,接着全村的狗就叫成了一片。
经过一个难耐的暑天,杨拴柱和柳余粮合伙干的小工程在他们和大工、小工、木工、瓦工等二十来个农民工,没有节假日,没有礼拜天,没有上下班,冒着日头的毒晒,受着工棚里蚊虫的叮咬,在尻渠子水浪打浪中,总算顺利完工。
这一个多月,杨拴柱没黑没明,除了死乞摆脸地不断问老板讨钱,多了三千五千,少了三百五百,还得跑材料,和器厂签合同订窗门。柳余粮除了指挥弟兄们干活,还得管理各种施工档案材料。杨拴柱要回来的钱,不管多少往柳余粮跟前一撇,他还得按照各人工资多少,造册照人发放。不管咋说,这工程不但没问题,而且干活的民工也都拿到了辛苦钱,高高兴兴回家去了。只有包工头杨拴柱仍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咋也想不到当他和柳余粮算完帐后,除了柳余粮给他自己扣了三千元的工钱外,再也没有了一分钱。有的只是老板欠他们合伙工程款15800元。开始杨拴柱还没在意,等到他没遍数地向老板讨要时,得到得答复,从开始的今儿推明儿,明儿推后儿,称兄道弟,甜言蜜语说暂时没钱,没结账没钱,等等。到后来就连人也寻不见了,电话更是打不通。偶尔碰见,不但没有了好话,还反咬一口,不但说工程不合格,甚至还说根本不欠钱,完全没有了第一次见面喝酒时的豪气和仗义。杨栓柱一下子傻了眼了,辛辛苦苦一来回,竟然没落一个子,还叫人耍了。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跑回家找柳余粮商量。
“哥,那你看咱这事咋办?”
“咋办?工程是你接的,人是你交的,人家不给钱,那是你的事,问我咋办?我有啥办法?”柳余粮也像换了个人一样,不紧不慢的说。
“那人家这会儿跟咱胡说呢么,你瞎好还拿了几千块钱,我一分也没拿,白忙活了一阵子,你心咋能下去?”
“我也冤枉的跟X一样,拿喔一点钱,全当是当了个工头。你娃有本事,你要去,要多要少都归你。要不来你谁也甭怪,怪你娃命不好,没本事。问我咋办?又不是我欠了你的钱。”说完拧身就走了。
杨拴柱一夜翻过来倒过去,也没睡着。第二天一早红着眼,骑着摩托车进了县城,找了一个律师,诉说了自己的苦衷。那律师耐心的听完,告诉他可以起诉老板,但一定要拿来合同,工程验收报告,工程预算报告。另外,要委托律师办案,就要签委托代理合同,要缴3000元代理费,500元交通费,还要准备2000元给法院缴诉讼费。
杨拴柱听明白了,因为自己没钱,又折回来厚着脸皮和柳余粮商量。柳余粮直截了当,一点也没打绊子地说:“你要打官司,你打。要花钱,你出。输赢都是你的事。我已经说过了,全当是我给你打工。要我出钱打官司门儿都没有。我害怕想吃狗肉把铁索带上。我有利不吃,有害不受。这事从这,咱俩就断了干茬,以后咱谁也不寻谁。”
没办法杨拴柱只好东挪西借了五千元,给律师办了手续。律师当即给他写了起诉状,把老板告到了省城的法院。几个月中,为了打赢官司,杨拴柱没皮没脸又是求柳余粮以工头身份出庭作证,又是给审判员花了2000多元收拾了房子,总算打赢了官司。一审法院判决由高个儿老板,在判决生效十日内支付杨拴柱工程款15800元。诉讼费全部由老板承担。判决宣读后,老板不服提出了上诉,杨拴柱没办法又请原来的律师继续代理,同样又缴了3500元。
又过去了快三个月,中级人民法院维持了一审判决。至此杨拴柱花了近乎一万多元,但还没见一个回头钱,有的只是一纸判决。没办法,杨拴柱请律师写了一个强制执行申请书,再次回到一审法院立了执行案。一月过去了,没有音讯,两个月过去了,仍然没有音讯。半年过去了,杨拴柱一次次找执行法官,十有九空。好不容易找到,执行法官沉着脸一会说找不见人,一会说找见人了没有钱。一直到年关腊月天的时候,杨拴柱好不容易又找见了执行法官。当时跟前没人,法官对杨拴柱说:“你这案子,我跑了不知道多少回,老板总说没有钱,现在好不容易要了一万块钱,你看你要不?”
“要呢么,我咋能不要?”
“他有个条件不管判了多少,总共只给你这些钱,就把这事了了。为了保险你得给他按判决数打个收条。”执行法官穿着一身法官服一脸严肃的说。“那咋能行?我都挖苦的不像啥了,光打这官司我花都花了一万多了!”栓柱哭丧着脸说:“就是这些,你要了要,不要了甭要!你嫌少我就把这些钱,给人家退了。”法官干脆而凶狠地说。拴柱一看这架势,唉了一声,拿起法官递给他的笔和纸,按法官口述写下了 :
收 条
今收到案件款17222元,包括工程款15800元,起诉费1422元。
收款人:杨拴柱(杨拴柱亲笔签名按指印)
法官又递过印泥,让杨拴柱重重地按上了血红的指印,这才从随身的皮包中抽出了一万元,交给了杨拴柱。出了法院门的杨拴柱,走在冷风呼啸枯枝落叶满地的街道上,险些被马路上的薄冰滑了个跟头。他心里充满了委曲,咬着牙骂道:“打这官司到做毬呀!”但他绝对没想到,更倒霉的事还在后头等着他。
柳余粮自从杨拴柱打官司开始,就一直暗暗地关注着事态的发展。他从头就认为这官司就打不赢。他知道杨拴柱没钱、没势、没文化,所以他才给杨拴柱放了口话,有利不吃,有害不受。但是官司打到中途,他还是作为证人,帮栓柱出了趟庭,说了些真真假假的话:真的是说了工程的数量,工程的质量,工程的欠款;假的是为了不给自己惹事,只说自己是该工程施工时,栓柱雇的工头,管理整个工程。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栓柱经过快一年的两次折腾居然还把官司打赢了。有几个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盯着黑咕隆咚的天花板想:这一万多块钱应该有他的一半呀!就是除去自己拿的三千块钱,栓柱还应该再给他4900元。不行他得去找拴柱,向他要个说法。他当然不知道拴柱,为打这官司,明里暗里花了多少钱,更不知栓柱领钱时还挨了个肚子疼,打了17222元的条,而实际上只收了10000元。
还是在一个晚上,他来到栓柱家,只是桌上没了饭菜,俩人没了亲哥热弟的话。昏黄的灯光照着俩人昏黄而木呆的脸。拴柱正因打官司,劳神跑路,却闹了个平手,等于白干了工程而不受活。还是柳余粮给杨栓柱发一根五元钱一盒的硬白沙,自己也抽了一支,然后各自点了火。柳余粮慢慢地抽了一口,又慢慢地吐了烟圈说:“这么长时间了,咱弟兄俩没黑没明的闹了一回事,没想到你咋能这样做事?”“我咋了?我把啥事没做好?”栓柱瞪着他不解的问。
“我以前确实有言在先,但你打官司,我撂下手中活出庭作证,也没说一句瞎话。你官司赢了,我没功劳也有个苦劳,咋就不给我说个啥?”
“我说X子呢!打了一场官司,钱花了个刷刷刷,到头来除了律师费,给法官修房,再加上人家黑扣,总算盆扣住了瓮,我都挖苦成X子了。干了一回活,你瞎好还落了3000元,我到干X子呢,还给你说个啥?说个X子!”拴柱气不打一处来,就一会一个X子,没给余粮一句好话,也没给好脸色。
柳余粮没想到钱没要成,反倒被杨拴柱美美儿搡了一顿,顿时也火冒三丈:“拴柱你小伙甭牛,咱俩走着瞧!”他猛地立起,把吸了半截子的烟往地上一甩,用脚一研对着栓柱说:“我再不给你娃教个乖,你才不知道狼是麻麻子!”栓柱没起身,也没送,只对着余粮的背影喊:“我等着!”柳余粮转身往回走去,满村又是从西到东一阵接一阵地狗咬。
柳余粮前脚刚跷进街门,正在收拾院子杂物的老婆问:“咋这早的就回来了?”余粮没吭声。“还吃饭不?案上还有我包的饺子呢!”他还是没吭声,进了上房里间,拉开被子,倒在床上,紧闭着嘴,眯着眼,就琢磨起来:俩人合伙干的工程,有合伙的帐,有订门窗的合同,有工地那些人,还有拴柱打赢官司的判决书复印件,如论如何,工程款也得分一半给我。尽管自己说断了干茬,但天知地知,他知我知,又没写东西,又没人证,我死不承认他有毬的的办法?想要钱,说是说不成了,看来也得跟这货打场官司,非把他拿下马不可。要不然损失了钱事小,以后还有何颜面?谁不知道我是个“十二能”?将来咋样在细柳庄,甚至细柳镇活人呀?明天就去县里找个律师的战友,请他帮个忙,该给的钱咱给他,不相信把这口恶气出不了。
第二天,柳余粮在村口上了第一班进县城的公共车,没费啥神,在法院傍边的终南律师事务所,见到了他姓贺的律师战友。寒暄了一阵,柳余粮就直截了当地说:“想请俺伙给我帮个忙,打个官司,得成?”“那有啥问题,咱俩谁跟谁?”贺律师说。他问了啥事,看了材料,当天就给柳余粮写了起诉状,要求法院判令被告杨拴柱支付原告柳余粮合伙利润款7900元。柳余粮带了一沓子钱,当下就在法院缴了起诉费,又缴了律师代理费。贺律师数钱时说:“唉,咋多了300块?”柳余粮说:“多了就多了,你喔爱抽烟,还不抽个烟了。”贺律师笑了,再也没说啥。他将钱全部装进胸前的西服内口袋。柳余粮说:“走,都到这时候了,咱找个地方吃个饭?”
“不咧不咧。”
“不啥呢?你甭害怕,这倒是个啥吗,咱农村叫个打胡基也给发包烟,管顿饭呢。”
说着俩人就边走便谝进了不远处的“香闷了”酒店,进了个包间。尽管只有俩人,图个吉利,柳余粮还是叫了三凉三热,要了一瓶剑南春。他们边吃便谝过去的、现在的、男的、女的、酸的、甜的,谝到那是那。最后,趁着酒劲贺律师咬着耳朵对柳余粮叮咛了几句,柳余粮牢记了贺律师给他过的方子了:一是找俩个干活的证人,证明是合伙;二是给自己保存的杨拴柱签订的合同书上赶紧补上柳余粮的名字。贺律师说:“有了这两样,你就等着瞧好吧!”
一天正在吃早饭时,杨拴柱别在腰间手机响了,一个稚嫩的女孩喊:“爸爸!有电话。爸爸!有电话。。。。。。。”杨拴柱一看是个陌生的坐机号,按了一下诺基亚手机的绿键就问:“谁呀?有啥事?”“我是细柳法庭,请你马上到这来一趟,有个事。”打电话的是个男的。“你姓啥?”栓柱问。“我姓史,历史的史。”说完就挂了电话。
杨拴柱猜想,一定是柳余粮为要钱把自己告了,除了他,除了要工钱,自己跟谁也无冤无仇,还没和法院招过嘴。他骑摩托到了细柳法庭,姓史的给他发了起诉状副本,一看果然是柳余粮把他告了,为的是要分工程款。他没回村,就直接去了终南县城,找到一家正义律师事务所想请个律师。他知道这事非请个律师不可,要不然必败无疑。接待他的是一个年纪不大也不小的正当英年的郝律师。郝律师其貌不扬,没一点势,衣着平平,没有西服领带,也没有油头手表。他让杨拴柱坐下,没说多余的话,只是先认真地看了起诉状。反复看了几次,他问杨栓柱有啥说的。杨栓柱把自己如何认识高个老板,如何与柳余粮合伙,如何讨要工程款,如何打官司,又如何跟柳余粮翻了脸,一五一十、颠三倒四、结结巴巴地全倒了出来。郝律师一直不插话,等他不说了,用威严犀利的目光看着栓柱才说:“你说的得是实话?”“千真万确,绝对没一点假,要是有假都不是俺妈要的!”杨拴柱一点绊子没打地说。郝律师思量了一下又问:“你和柳余粮合伙有书面合同没有?”
“没有,只是口头说的。”
“说的时候有人在跟前没有?”
“没有,只有俺俩。”“你上次打官司的时候,柳余粮是以啥身份出面的?”
“他是以我雇的工头出庭作证的。”
“你采购窗门时是谁签的合同?”
“是我来。”
“你一个儿?”
“ 我一个儿。”
“合同在哪儿?”
“在余粮那儿。”“行了,我知道了。说实话,你这个官司如果按常规打就必败无疑,你必须按已生效判决的钱数分出一半给柳余粮。但那样你就亏大了,因为先后两次打官司,一次执行都吃了亏,但根本提不起:一是你给法官收拾房的钱,二是执行法官少给的钱,都没有证据,统统提不起。就是有再好的法官,再好的律师,也没办法维护你的合法权益。
“那可咋办呀?”杨拴柱眉心立即皱起了一个深深的倒“T”字。“办法是有的,但除非你丧良昧心说假话。”郝律师说。“那没办法,但讹人的事我坚决不能干。”杨栓柱说。“你不用讹人,只说活是你一个人包的,与柳余粮无关就行了。”郝律师说“这样下来你就吃不了大亏,柳余粮还占了1500元的便宜。到时候开庭时你只说一句话,就是没跟他合伙就行了。”杨栓柱展了眉头却又嘟囔:“那咱咋能跟人胡说。”
“啥?那你就照实说,然后再准备7900元钱直接送给柳余粮多好,省得人麻烦。”郝律师生气的说:“你才是个井绳扶不起!”杨栓柱赶紧回话,随即办理了委托手续,郝律师正式开始工作。他要做的第一个至关重要的事是:到省城江河法院查档,调出了杨栓柱讨要工程款时的案卷,一页一页地翻看笔录,好不容易查出柳余粮出庭时的开庭笔录,一看果然一点不假,柳余粮在那一案中,说自己是工程队的工头,负责工程施工事宜。郝律师当即复印了此页,并让江河法院档案室加盖了公章。他对打赢这场官司充满了信心。
四月十八日上午十点,柳余粮诉杨拴柱合伙纠纷一案,在细柳法庭公开开庭,不但双双当事人,而且双方代理人也都各就各位。书记员核对了双方当事人,审查了双方代理人的身份,随后审判长,审判员一一到庭,庭审如常进行。当原告柳余粮宣读了起诉状后,主审法官,当即就请被告杨拴柱就案件事实进行答辩。杨栓柱看了看郝律师,郝律师并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又看了看法官,马上说:“那工程是我一个人承包的,我没跟他合伙,他凭啥分钱?。”
“胡说八道,你丧良昧心,啥东西下!”柳余粮没想到杨拴柱会这样说话,呼的站起来瞪着双眼骂道。
“你才胡说八道,丧良昧心,你道是个啥东西!”杨栓柱毫不示弱的回敬了一句。“坐下,不准骂人,这是法庭,不是老碗会,有理说理,不准使用辱骂性语言,要文明诉讼,不听劝告,妨碍诉讼程序,轻者警告,罚款,重者拘留,判刑,你们双方听清楚了没有?法官板着脸严厉的说。
双方再没吭声,法官又大声问:“听清楚了没有?原告?“听清了!”原告憋着气回答。“被告?”法官问。“听清了。”杨栓柱平静地回答。
审判进入法庭举证质证阶段。法官说:“请原告出示相关证据?”
原告的代理律师,首先出示了两份证人证言,并当庭进行了宣读,杨拴柱没说话。郝律师看过证言说:“这两份证言都不能证明该工程是原、被告合伙干的。证人没有说明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见到了原告的书面协议,或者当场听到了原、被告的口头协商,仅凭俩人在一块干活,或者原告说这工程是原、被告合伙,实在可笑。这在逻辑上不就是原告自己证明自己和被告合伙吗?所以,该证言不符合实际,不能证明原、被告合伙的事实,不能作为定案的依据。
原告又出示了第二份证据,这是一份订购窗门的合同书。原告律师说:“这份合同是原、被告合伙时一块与木器厂签订的,合同的后边有原、被告的签名,黑墨落在白纸上,看谁咋样抵赖?这份合同足以证明原被告是合伙关系。”
杨拴柱有些发愣。郝律师接过合同,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又悄声问:“拴柱,这合同得是的?”
“真的。”
“得是你俩人一块签的?”
“我一个儿。”
“合同咋能在原告手里?”
“手续都是人家管着。”拴柱悄声说。
“知道了”郝律师点了一下头,仔仔细细看一遍合同,尤其看到合同开头的乙方,只有杨拴柱名字,而且后面俩人签字墨迹颜色不同,不禁喜上眉梢。然后有板有眼地说:“这合同同样不能证明原、被告是合伙关系。相反还能间接证明这工程是被告一个人干的。为什么?法官请看,这份合同的开头清清楚楚表明,甲乙双方当事人,甲方是木器厂,乙方是杨拴柱,而不是乙方是杨拴柱和柳余粮。那么合同的最后乙方签字为什么又是原\被告俩人的名字,而且笔迹墨色不同。本代理人认为:这份合同一直由原告收存,完全可以推断原告为了打赢官司而后添上的。试想。俩人同签一份合同,能不用一支笔签名?可以推断这是原告造假时留下了最大的疏忽。原告和原告律师都没说话,表情木然。
原告又出示了一沓帐,包括为工人发钱的工资表等。
郝律师说:这些东西与原被告合伙的事实,毫不相干,他能证明通过原告的手,给工人发了那么多工资。根本证明不了原被告之间存在有合伙关系。”
法官又问:“被告是否有证据向法庭出示?”
“有。”郝律师说“这有一份法院的庭审笔录复印件出示给法庭,这份材料足以证明原告与被告不是合伙关系,而原告只是被告承包工程时雇佣的工头。”
“原告请发表质证意见?”法官说。
“喔是假的,喔是被告为了打赢官司,让我喔样说的。”柳余粮脸红脖子粗地说。
“人家让你说,你就说,你得是个瓜子,是个碎娃?你先看笔录下的签字和手指印得是你的就行了!”法官说。
柳余粮自挽笼头,有口难辩说:“就是的.“那到还有说的啥呢?”法官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说。
法庭辩论开始后。原告代理律师坚持要求支持原告的诉讼请求,并阐述了如下理由:第一,有务工的工友证实原被告是合伙人;第二,有原、被告共同签订的购物合同证明原被告合伙关系;第三、有原告,保存的账务档案,证明原被告是合伙关系,第四、原告手中仍有合伙款3000元,也能证明他们是合伙关系。第五,被告打官司,确实得到了17222元。综上,原被告确实是合伙关系,所以本工程的利润应由二人平分,被告应支付原告工程款7900元。
被告郝律师答辩说:“本代理人认为,原告所出示的所有证据,根本不能证明原被告是合伙关系。依法应当驳回原告的诉讼请求。其事实与理由是:第一、干活的工友只见到了原告指挥作业,未亲眼见到,未亲耳听到他们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怎样合伙。第二、购物合同不但证明不了合伙事实,反而证明了原告独自承包的事实,合同后面原告的签字,显属随后加上的,且原告有条件,也有机会,因为合同在他手中。第三、原告保存的档案和3000元钱,更不能证明原被之间有合伙关系。因为原告是被告雇的工头,这有原告在被告打官司,讨要工程款时当庭亲口的陈述证明。所以说,原被告之间不存在合伙关系,也就是无权要求按一半分割工程盈利款,法院应当依法驳回原告的诉讼请求。
法庭辩论结束,法官征求原被告意见:“看能不能给你们双方调解一下?原被告都没回应。
“原告,同意调解不?”法官问。
“不同意。”原告说。
“因原告不同意调解,所以法庭将不再调解,合议庭研究后将择日宣判。”法官干脆地说。
两个礼拜后,细柳法庭传来原、被告及代理人,当庭宣判:“。。。。。。原告主张平分工程款证据不足,现根据民事诉讼法第一百三十八条之规定驳回原告的诉讼请求,若不服本判决可在十五日内提起上诉。。。。。”
原告拿到判决气呼呼的说:“这倒判了个X子,我要上诉!”法官说:“你也甭骂,骂也不顶啥!上诉是你的权利,不服的活,你就上诉。哪怕你把官司打到北京去!”原告再也没说啥,连他的代理律师的嘴都没招,闷着头,往回去了。
被告杨拴柱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在法庭外马路边真诚地对郝律师说:“多亏了你呀!要不然我这回就陪闷了。”
郝律师盯着他说:“小伙子,这官司胜了,是歪打正着,还了你个公平,是个奇迹!你可千万别瞎心肠,往后要好好为人呀!否则你娃跌跟头的日子还在后头。”
杨拴柱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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