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二毛和老黑
二毛和老黑住在同一个村子,长在同一个巷子。二毛家住巷子东头儿,老黑家住巷子西头儿。二毛比老黑小三岁,二毛属牛,老黑属狗。二毛今年刚上初一,老黑,小学留了一级,中学又留了一级,现在正上初二。他俩都在县城的终南中学念书。二毛是真名,老黑是外号,虽然是乡党,却从小就是一对冤家。
村子离县城不远,直线距离也不过一二里路,但陡得出奇,空手回家都得慢慢来,一步三喘。村子在原上,县城在塬下,终南中学就在县城中心。因了坡高路陡,原上原下就成了两重天:原下高楼林立,五彩缤纷,车水马龙,原上低房瓦舍,街黑人稀,蚊蝇乱飞。
二毛家一家三口,住了三间八十年代建的砖木鞍间房,靠父亲一个在外打工勉强度日。老黑家住了三间三层楼房,一家子六口,日子过得格外的滋润。他爷爷和他爸爸在山跟前莽河道开了个砸石场,出出进进的农用车,红旋风,把成捆成捆的人民币像流水一样往回拉。老黑家百十万的宝马车在村里出入格外扎眼。
二毛和老黑生来耍不到一块。二毛人长得低瘦不说,还不爱说话,平时几乎是独往独来。老黑长的壮实,浑身上下一锭墨,时常和几个甚至外村的狐朋狗友绑在一起,背过大人,抽个香烟,喝个小酒,吃个夜市。他们进了游戏厅,经常吆五喝六,谁敢不服就立马教训,一阵拳打脚踢,轻则让他鼻青眼肿,重则让他血流满面,老黑便成了名副其实的“娃狼”。二毛从来不跟老黑热火,不捧场,不借势,不搭伙,井水不犯河水。二毛记着七八岁时他和老黑,没耍到一块,没一根烟工夫就开了火,结果被老黑的爷爷抽了一个耳光子。二毛似乎还记得老七八岁时和隔壁伙伴,打了一仗,没占便宜,结果被他妈扇了个抹脖子.他妈还捺住对手,让他在 人家尻子上踏了几脚才算了事.从此,二毛知道老黑家人厉害,走路总是绕着走。
这一天,老黑又跟哥们蹲在县城家属区的墙拐角边吸烟边胡谝。有人说:“我看咱村的二毛欠打,平时牛牛的,不认咱弟兄的铆!”还有人说:”就是的,喔X见咱端进端出,连咱的嘴也不招,更甭说给咱顺些银子.”
“没啥,没啥!小事一桩,咱抽个空,找个茬,把喔碎X教训一下,叫他认得马王爷长的三只眼!”老黑若无其事地说。
“对,弄一下,解解闷,要不然这手都痒的受不了。”有人说。
“说弄就弄,大家一切听我的,明天早上咱在坡垴村口集中,叫他给咱弄两包窄版猴,他娃听说顺教,咱就算咧,再不听话,黑咧自习,把他往失踏整,行不?”老黑说.
“行!”一帮子四五个齐声回答。
二毛虽不爱说话,但心里有数.在城里上学,时常听到的和看到的,都让他平时格外要小心。有天上学的时候,匆匆间找不见房门钥匙,门背后,床下面,翻箱倒柜,他终于在电视机背后找见了。同时,他也发现了电视机背后的一把攮子,明晃晃的一拃多长。他拿在手中,左右上下比划了两下,觉得挺趁手,用来防身挺好的。他不知道这是他父亲为了防身才弄的这东西,自从拿回来,害怕出事,没敢带在身上,一直放在家里,藏在电视机后边。二毛把攮子放好,背上书包,锁上房门和街门,就上学去了。
正是慢坡槐花开放的季节,二毛一早起来,跟往常一样,吃了昨天她妈烙的一方子锅盔,喝了一碗“维维豆奶”还没等她妈起床,就往学校走去,没想到刚出巷子,到了村口,就被站在路旁的老黑挡住了。
“嗨,等一下!”老黑声不高但有些威严地说。
“咋?”二毛稍微放缓了脚,看了老黑一眼说。
“咋X子呢,咋?给我弄两包烟。”老黑恶毒而又不容置喙地说。
“凭啥给你呢?没有!”二毛毫不留情,干脆地说。
“我看你狗失的欠打得是?我今儿不把你狗失的皮给歘了才算你是个牛牛娃?”老黑说话间四五个衣着不整的哥们就围了上来。
“打这碎X子,碎X还硬很!”这一帮家伙刚要动手,忽然有人喊:“你二大来了!跑!”
像一阵风一样,倏地一下,他们就跑的没了踪影。二毛只是隐隐约约听到:“你狗失的小心着,不把你失踏了,我就不是俺妈要的!”
二毛再也没闻到一点槐花香,只是闷闷儿地往学校走去。尽管没多想,但也知道自己要大祸临头,他知道这一帮子货,人虽不大但心毒手狠,他们说得到做得到。上了四节课,平安无事,但并不敢掉以轻心,随着放学的人流走县政府门前的大路,一路小跑,跑回了家。他无滋无味的呼噜了一碗他妈擀好得的面片子,没说一句话,出门时悄悄地从电视机后边摸出攮子,装进书包,闷着头去了学校。
老黑昨天放了狠话,早上又放了空枪,一上午也没见二毛回话,心怀懊恼,一个下午都没安宁。他想这碎X再不听话,今后如何称雄?往后还咋在终南县地面混?叫弟兄不拿嘴笑,拿尻子都笑了。上下课对他来说就如日出日落,没一点儿声响,没一丝儿感觉。历史课的人名、年代、地址哪有游戏机上的枪炮声来得刺激?地理课的图形哪有游戏厅的里吐出的烟圈来得诱人?英语课圈圈环环的字母哪有烤肉摊的啤酒醉人?他总觉得上学没意思,一进教室就想瞌睡。他心目中的偶像不是达尔文、马克思、也不是鲁迅、周恩来。他觉得那些人离自己太远了,也觉得那些人太傻了。他心中的偶像是离这儿十几里路外三河镇的狼豹子和虎豹子弟兄俩。他对他们佩服的五体投地。他要像他们一样胆大,敢“失狼失虎失豹子,撵到空里X鹞子。”甭看人家没文化,在三河镇打打杀杀十来年,住的是欧式的带着尖顶和庄园的别墅,开着是闪着星光的奔驰。他们行走,挽着烫着卷发,露着一碰都能流出水水儿的大腿的女人,青一色留着寸头,穿着黑衣纹着身的,瞪着或眯着双眼的小伙护着,好不威风。他现在虽然也被称作“娃狼”方圆四五里瞎好也有些名气,但跟人家比起来那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一个是大象,一个是蚂蚁。老师都说来:“万丈高楼从地起”“人贵有志”“鬼怕恶人”。他下决心这一次一定要万里长征从脚下走起,这一回一定要美美教育一下二毛,争取一举成名。
一下午老黑就谋算好了,并在下课时候,悄悄地逐一向他的伙计们传达了黑咧下手的命令:晚自习铃声为号,在初一教室门口集中,围住二毛往失踏(死)整。
一个下午和一个晚自习二毛都安然无恙。他一边上课还一边思量,这就怪了,“老黑”这货咋能放手。中午路上没见谁找茬儿,下午上课也没人借故把他骗出教室,更没人威逼着他到学校操场的拐角或者厕所里。这就怪了,他实在不敢大意。“叮铃……”晚自习铃声一响,他便抡起书包,顾不得交作业,就挤出了教室,直往回奔。
“叫你狗X的跑!”老黑喊道。二毛面对昏暗的路灯下,已经站着的三个凶神,知道不妙,折身想往回跑。“看你狗X的往哪儿跑?”对面又是三个恶煞。他们前后夹击,七八个人把二毛围在当中,二毛一看没办法,噌地一下从书包里掏出攮子,上下左右,看也不看的胡抡起来。那几个人一愣,闪开了个缝,二毛跳过砖砌的花栏,带刺的月季花刺伤了腿肚子,都没觉得痛,直向校门口跑去。
学校门口不远处,有一个夜市,晚上灯火辉煌,人声鼎沸,香气扑鼻,二毛小步快跑,不敢稍有停留。但老黑一伙儿跑的更快,他大声吆喝:“赶紧,围住他,拿砖往死闷!狗失的还敢在咱跟前耍刀子。”路边有建筑工地临时摞的砖堆,那一伙人一人抓了块砖,没命地往前追。眼看就要追上,只听有人大喊:“韩老师来了!”“散开,蹲下!”老黑带头撂下砖块,把头低下,蹲在地上,装模作样地系鞋带,其他几个顿时如受惊的鸟,唰的没了人影。
二毛跑到一个十字,缓了口气,心里想该从那里往回跑,近路是从右,转一个弯就到了小洞沟,到了小洞沟就到了家门口,但这一条道灯暗人稀,尤其是小洞沟,一米多宽的台阶路,直上直下,平时走着都让人气喘吁吁,所以就少有人走。现在已晚上十点多了,恐怕会人更少,要是走这恐怕凶多吉少。另一条路是大路,车多人稠,灯亮光明,跑起来又快又不怕。
心里想着,二毛就顺着大路往前跑,他边跑边琢磨着,只要过了大街,上了大坡,进了家门,就绝对安全了。晚上跟父母说说,或者明天给老师讲讲,让他们给自己帮个忙,也许就没事了。刚过县政府大门口,就听到背后的老黑一声大喊:“我叫你狗失的跑!”接着正跑的腿就被人重重的踢了一脚,二毛还没来得及吭声就跌了个狗吃屎,嘴被道沿砖当时就撞得翻了起来。他顾不得擦嘴,更顾不得疼,猛一翻身,如鲤鱼打挺,看着“老黑”又狠命地朝他胸口踏来,牙一咬,右手紧握的“ 攮子”就向“老黑”捅去,只一下老黑当时就没踏下来,腰一弯,快栽倒时,被后面跑来的伙计抱住了。
二毛拾起身来,只朝村口跑去。后边还有四五个人在追,一个追在前边的被二毛又抡了一下,划破了手臂停了下来。后边几个撇出的砖头,咚咚地砸在人行道上,但终究没砸上二毛。
老黑在也没说一句话,连哼都没哼,血顺着大腿流了一地。搂他的伙计,搂都搂不住,只觉得老黑光往下沉。当时喊人的喊人,挡车的挡车,四五个人赶紧把老黑塞进了出租车,送进了县医院急救室。
有人打了“110”,有人给老黑家里打了电话。没过多时,医院的急救室就传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毫无表情的走出来了,穿警服的警察也打了个道急匆匆地走了,留下的便是那些把老黑送进太平间的青壮年和那些相互挽扶嚎啕大哭的亲属。
二毛撒腿往回跑。他觉得后边有一群怪兽张牙舞爪叽哩哇啦地朝他扑来。回家的路好长呀,老是到不了头,回家的路好陡啊,一座山一样伫立在他的前面。他张着嘴,大口大口的喷着气,退越来越软,简直都提不起来了。终于到家了,街门是虚掩着,他知道妈妈一定在门口的厨房里,烧好了稀饭,溜好了蒸馍,炒好了洋芋丝,正坐在小板凳上,等着他回来。他推开了街门,赶紧跑到院子的水龙头前,拧开水龙头,把头伸在哗哗的水笼头下,美美儿的重了一阵儿,然后抹了抹脸,就往上房里间的卧室跑去。
二毛妈已听到了门响,也听到了水声,就对着厨房门外往里跑的二毛喊:“毛娃!进来把饭一吃再睡。”
“不吃咧,妈。”二毛边应声边撂下书包,直接上了床。
“今儿是咋了,饭都不吃,衣裳也不脱就睡呀?”二毛妈撵进里间看看他,不解地问。
“起来,吃了脱了再睡?看把你揰的,裤子上都是土,咋回事吗?”二毛妈边拉边嘟囔。
“不吃,不吃,甭管下!”二毛把俩脚一甩,两只鞋子一前一后前仰后翻的地就掉在了地上。他又一翻身面向着墙一拉被子,连头带身子就盖了。
没办法,娃他爸还没回来,二毛妈关了关门,拉了灯,在另一个床上也躺下了,但一直都睡不着。这娃倔是倔,但平时还是听说顺教,绝不惹事生非,即使在外吃了亏,回到家也不吭声。她知道娃他爸脾气也不好,尽管自己的大毛都七八岁了,被一次车祸要了命,但他爸从不惯着二毛。有一次娃背过人抽了一支烟,被他发现了,一个嘴巴子过去,娃的脸上当时就开了花,鼻口的血流了一地。平时爷儿俩各干各的事,几乎不说话,从来没好好谝过。这今黑咧娃是咋?她刚迷糊,就被一阵警笛声和打门声惊醒。
“谁呀?等会。”二毛妈来不及勾鞋,开了房门,拉开了院子的灯,又拉开了街门拴。
门才开了个缝,一帮子精壮小伙子就扑进了院子,并朝上房奔去。
“干啥呢?干啥呢?”二毛妈被这架势吓住了。
“公安局的,闪开!”有人喊。这时二毛妈也看清了小伙子中大多是便装,中间还有几个穿警服的人。
二毛被一把铁钳般的大手攥着手腕从被窝拉了出来。
“叫个啥?”有人厉声问。
二毛用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睛,小声说“二毛。”“姓啥?”
“姓白。”
“叫个啥”
“二毛”
“还有啥名字没?”
“没有。”
“跟我们到派出所走一趟!”
呼啦啦一帮人裹着“二毛”,还没等二毛妈楞过神,就在一阵警笛长鸣中飞下了坡。寂静的夜空显得格外的刺耳。
二毛被连夜讯问,没用多长时间,没用啥可怕的手段,他就一字不漏地交代了他捅了老黑一攮子的全部过程。那时他还不知道老黑已经躺在冰冷地,没有窗户的太平间的冰柜里,再也不会向他要烟了。他一点都不觉得害怕,警察问完后还笑着说:“叔哎,你问完了该让我回去了吧?省得俺妈操心,明儿我还要上学呢。”
审讯的警察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稳稳的说:“俺娃乖乖地等着吧,学恐怕上不成了!”二毛的双手被戴上了手铐,他和一个石墩子被锁在了铁栅栏里面。
老黑死了还不得安宁。明明白白是被人活活儿捅死的,但是公安局刑警大队法医室的戴着白手套,穿着白衣服的法医们,还是一点一点掏开了他的五脏六腑,揭开他的脑碗盖子,弄清了他的死亡原因。他是因利器刺破了右大腿根的股动脉,失血过多而亡。老黑死了,老黑的家里则乱成了一团麻。不吃不喝的老黑妈,陪着同样不吃不喝挂着吊针的老黑奶奶,坐在一边的沙发上只是个哭。老黑的爷爷坐在太师椅上盯着房门口一口一口光抽烟,发白的半寸多长的纸烟灰都弯曲了,却总未掉下来。老黑爸,蹲在另一边的太师椅上瞪着眼,跨着脸,久久没说话。夜都深了,还是老黑爸在让人窒息中开了口:“爸,千锤打鼓,一锤定音,你这儿发个话,我不把他狗失的全家灭了,就不是人生的!”半天还是没人声响,只有俩女人一会儿有一会儿没的地哭着。
“是这,一会都硬撑着瞎好吃些,明儿先准备给娃把后事办了。我在估摸着这一两天会有人来说这事,咱就一口腔,不说钱,就要个杀人偿命,对不?”老黑爷一字一板,不容置疑的说。
“爸,我咽不下这口恶气!”老黑爸说。
“事到这了,咽不下,也得咽!”老黑爷又说。
一家四口胡乱吃来几口饭,各自睡去。
二毛妈等公安人一走,赶紧给二毛他爸打了个电话,催他赶紧回来。他爸就在城北工地加班,一听媳妇说话时声音都在颤抖,二话没说撂下手中的活儿,给工头打个招呼,打了个“的”不到一个多小时就回到家里。人还没进门,就喊:“啥事,深更半夜的把我往回叫?”
“你娃出事咧!”
“出啥事咧?”他一看娃不在家就接着问。
“叫公安逮去了!”
“啥!为啥?”
“不知道,反正来的人很多。”
“那你咋不问?”
“把我都能吓死,还没回过神,人家就把娃带走了。”
“哦,是这,你就在屋等着,拿我去看看!”
“我嫌怕,也不放心,咱一搭去看娃,对不?”
“对!”
他们来到终南派出所,大铁门关着,大铁门上的小门也关着,只有门上的灯昏昏地照着。打门,没声响。再打门,里边问:“弄啥呢?”“问个事。”“明儿来!”于是再没了回音。二毛妈和二毛爸没办法只得回去,不安地睡下。
“啪——哗啦,啪——哗啦——”一阵窗子玻璃被砖块砸碎的声音,将二毛妈和二毛爸惊醒。赶紧翻身下床,就听到院外有人骂:“X你妈,你狗失的还睡呢!你娃把俺娃杀了,我把你全家不灭了,不把你这房推了,我就不是俺妈要的,X你妈的话!”
二毛妈和二毛爸这才知道儿子创下了大祸,把“娃狼”给杀了,心想“娃狼”再瞎,就是你杀的吗?人家有钱有势,咱咋惹得起。我的儿呀!两口子装聋作哑,连个屁都不敢放,硬是等着外面乡党们把老黑他爸劝走了,才悄悄锁了门,一气儿跑到原下他姑家。
他姑的嫂子是县上个部门领导,一听这事“人命关天”也觉得没办法。她想来想去,就给他们推荐了个县上数一数二的好律师,听人都说:“寻喔律师,就没有打不赢的官司”。他们赶紧和那律师取得了联系,律师平静地对他说:“你们甭害怕,事已经出了,法律会给你们个公正判决。”“那人家要把房推了咋办?”“不会,那是人在气头上,是气话。就是拆了,烧了、推了房,法律同样也会追究他们,你们躲着就行了,暂时绝对不要见面,小心把事闹大了。你们该弄啥弄啥,到外边避一阵也行。最好能通过村上的乡党干部能行人,出面调解以下,不管咋说人家把娃折了,就是拆房撂瓦也要想办法赔了,最好能达成民事和解,取得人家的谅解,将来对娃量刑有好处。等到案子到了法院,我再给你娃出面辩护,至于结果等将来看了案子卷宗再说。”
此后,二毛父母基本就没回家。他们多次托人去和老黑家人说和,但都因对方张口闭口要几十万,一个子儿也不能少而无功而返。
时光过得真快。收了麦子,种了苞谷,热过了三伏,立秋刚过一个多礼拜,二毛故意伤害一案就在终南县刑事审判庭不公开审理这完全是因为二毛才过十四周岁,根本不到十八周岁,属于成年人的原因。
审判庭像个普通教室大小,挨走廊的是前后两个门,北面是两个大玻璃窗,卷着的窗帘并未拉开。东边大约一尺高的木板台子上,正中有三个刻有天平的栗色高直背法官椅,坐着三个衣着法官服面目严肃的女法官。主审法官前面桌子上放一寸多厚的卷宗。法官桌子前不远处,放的是书记员的单桌单椅。对面台下的铁框,大约半米多宽,一米多高。铁框里的固定铁板凳上,坐着瘦小、光头、身穿囚服的二毛。左边是二毛的辩护律师。他没有戴眼镜却有一脸的文化,没有横眉冷对却有一身的正气,没有留须确有满目的威严。右边是身着检察服,佩带检察徽章的公诉人。公诉人的旁边是本案受害人满脸怒气的老黑的父亲。
二毛的背后是四五排铁制的天蓝色座椅。第一排中间坐着黝黑木讷的二毛的父亲,整个审判庭显得空荡荡的。
庭审按程序一环接一环,按部就班,如绣花般逐一进行。公诉人宣读起诉书后,逐一举证。被告人二毛、辩护律师对证据均表示无异议。法庭辩论前,律师重点问了二毛三个问题,首先:“被告人,你捅一刀时是否想捅死被害人?”
二毛小声说:“没有!”
“请你大声向法庭陈述。”律师提醒说。
“没有,绝对没有!”二毛大声回答。
“我再问你,你一刀捅死了被害人,你是高兴,无所谓,还是后悔?”
“我咋能高兴?都后悔死了。”二毛面有愧疚地说。
最后请你如实回答:“你为什么要捅被害人一刀?”律师严厉地问道。
“我害怕他们一伙儿把我往死里打,跑不离,所以捅了一刀,赶紧就跑。”二毛回答。
法庭辩论开始后,二毛只说了一句:“我没啥说的。”
律师一本正经,一字一板,面对公诉人,面对审判长说:“作为本案被告人的辩护律师,受理本案后,我逐页认真阅读了全部案卷材料,会见了被告,逐字逐句研究了起诉书,刚才又参与了法庭调查,基本弄清了本案的事实,现就本案发表辩护意见如下,请法庭重视并采纳。辩护人认为,本案被告的行为属于‘防卫过当’”此言一出,三个审判员不约而同明显地眉头一皱,公诉人更是瞪大了眼睛。
律师不慌不忙地接着说:“再加上被告人是未成年人,认罪态度又好,且他和他的家长同意按高于法律规定的民事赔偿数额赔偿受害人,故法庭应以故意伤害罪减轻处罚。其事实与理由是:
第一,本案被告人的行为确实属于‘防卫过当’。如果法官粗略简单的按一般故意伤害处理此案将大错而特错。如果我们仔细慎重研究被告人和被害人的纠葛过程,不难看出此案分为起因,拦截,追赶,踏倒四个不可分割的阶段。先说第一阶段。在村口坡垴,被害纠集四五个同伙,挡住被告要烟抽,遭到拒绝,他们便围住被告正要殴打时,因被害人的叔父来了,才一哄而散。这是起因。第二个阶段在教室门口又是被害一伙围住了被告人要打,被告人掏出攮子乱抢,被害人一伙才闪开了一条路,被告人跳出了花栏才逃出校门。这是拦截。第三阶段,被告人跑到夜市旁边,又被提着砖头的被害人一伙围住,正要用砖砸时因韩老师的偶然过来,他们立即未能得逞散开了。这是追赶。第四个阶段,被害人已逃到政府门前,他们又撵上来。被害人一脚就踏倒了被告人,被告人为了逃脱,害怕被打死,才返身向被害人捅了一刀,就又逃走。总之,被告人捅这一刀的行为完全是出于正当防卫。他情急之下朝被害人不要命地地方胡乱捅了一下,没想到却因这一刀致被害意外死亡。所以,被告人的行为应属于‘防卫过当’量刑时应予充分考虑。
第二,本案被告刚过十四周岁,从未受过刑事处分,甚至自小到现在,一贯表现良好,毫无劣迹。故被害人属于未成年人,属初犯,偶然。这一点,法庭在量刑时,应从轻处罚。
第三,本案被告认罪态度好,并且被告人及父母愿意千方百计借账赔偿受害人的损失。因家境贫困,具体数额愿意在法律规定的基础上适当多赔些。开庭前虽然经多方努力,但最终因被害人要求过高,未能满足而调解失败。
综上辩护人认为,本案因被告人‘防卫过当’,给被害人及家属造成了不应有的损失,应当依照法律追究其刑事责任。但同时,也应当依照法律规定减轻处罚,以达到罪与刑相适应的目的。况且被告人是未成年人,初次偶犯,还愿意以法庭财产超量赔偿受害人的损失,故法庭应当减轻处罚。”
寂静的审判庭显得格外的沉重。
刑事审判结束,法庭接着进行了民事审理,受害人的父亲提出超过法律规定的五倍以上请求,又绝对坚持,法官虽竭尽努力,但终究调解无果。
半个月后的一个上午,正在看守所的二毛被法院提审。在宽不过三米,深不过三米的审讯室,隔着铁柵栏,坐在石墩上的二毛一声不响听完了审判员的宣判。他没完全记住,也没安全理解,但他准准的记住了,因“故意伤害罪”判处五年有期徒刑的结果。出乎意料,他知道同案子的狱友因故意伤害致人死亡有的判了无期,有的被判了十二三年,他想自己只要能判个八九年也就不错了。绝对没想到这样的结果。法官问:“你服判不?不服判决可以在十日内提出上诉,向本院递交上诉状。”“服判,不上诉”二毛盯着法官毫不含糊地说。二毛戴着手铐的手在宣判笔录上一笔一画签上了名字,又按鲜红的了手印后,拿着判决书走进候提处,最后被狱警带进了看守所的号子。
晚上二毛睡不着,小窗户投进了一抹冷冷的月光,那月光正撒在二毛侧卧的脸上。他看见了几个月来,从未见过的明月。他想妈妈,他想爸爸,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没吃过妈妈做的饭,没看见爸爸那一张似乎永远没表情的脸。他也没想到了自己随便一翻身,似乎轻轻的一刀就结束了老黑活生生的生命。他想到了自己将在这四面高墙里度过四个年头三千多个日日夜夜,可能没有了烦人的老师教诲,也没有了讨厌的作业,更没了妈妈一刻也不想停的唠叨。泪水已经模糊了他的双眼,直到那淡淡的一抹月光消失在黑暗之中。
老黑解剖过的尸体,被缝好包好,穿上了一身暂新的白衬衣,深蓝色西服,还扎上了深红色的领带,头发还是淡黄色梳成了一边倒,黑亮的皮鞋将陪伴他走向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老黑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还有姑姑、姨姨,在对二毛一家不断地咒骂中,把他的骨灰送到了凤栖山墓园,埋在了一个向阳的高坡上,一棵雪松将永远陪伴他度过黑暗迎来黎明。
老黑走了,二毛关了,但二毛和老黑的故事都似乎还在不断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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