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她二婶
走进莽川,就没有人不知道莽村。走进莽村,就没有人不知道她二婶。莽村是城南数一数二的大村。千十户人家,四、五千人,十八、九个村民小组,聚在一起,连乡政府都设在村南的大路旁,名字都叫莽村乡政府。她二婶是莽村赫赫有名的人物,十里八乡谁不知道。她二婶出名最早是因了一段似乎不能让人接受的姻缘。
她二婶还算命好,一落地就生在了莽村的付家,付家那可是名门大户,家有十多亩水田,还有几十亩旱地。住的是砖包墙的四合头一院。有门房、厦房、上房和后花园。一进街门全是青一色的砖垫地。二门子平常不开。据说那门扇,三米多高,米半多宽,是用整块的马尾松板做成的,没一道缝。上房是雕花的隔子门,厅堂上方高挂着刻有“功高和缓”四个大字的牌。牌下面墙正中挂着《独钓图》中堂和“醉歌田舍酒,笑读古人书”的对子。一张核桃木的八仙桌摆在中间,一对太师椅隔着桌子分列左右。有人说她二婶的太爷是莽川一带方圆有名的神医。有熟人从门前经过,他不招嘴,别人问:“大爷,你咋不招人家嘴呢?”他说:“喔是个死人么,招喔做啥呢!”果不其然,没过三天那人就死了,神的很。
二婶她爹常年在省城做生意,娘走得早,她便和爷爷一块生活,地多人少,缺劳力就雇了长工。家里雇的长工叫王长生,排行为二,是本村的乡党,无父无母,守着快塌了的一间稻草棚,就靠一身力气扛长工过日子。主家知道要叫长生好好干活,就得让他吃饱,心里高兴;长生也知道要想长期在这,就得好好干活,叫主家滋润。有一天二婶的爷爷一夜没睡醒就走了。二婶的爹爹也在解放省城的枪炮声中,再也没回来。从此二婶成了东家,长生还扛他的长工。
月亮从西边落了,太阳却从东边升起。
四九年麦子还没收,共产党就在这村坐了江山。长生被推举为贫协主席,带头分了东家的房地产,只给东家留了一间厦房。尽管长生当了贫协主席,他还是偷偷地帮东家干些体力活,甚至在别人恶毒攻击时,明里暗里帮东家说几句公道话。他知道没有东家自己就是一片落叶,早都不知道飘到了那里。东家也知道长生是个粗人,不会做饭,时不时地把蒸好的蒸馍、烙好的锅盔,趁没人的时候塞进他的窗户里。一时半节还背过人为他缝缝补补。
女东家转眼间也二十岁了,长得俊模俊样,带腰俏的大襟衫子,裹不住的有一对扑棱扑棱想飞的白鸽。她粉扑扑的脸上,生着一对忽灵灵的黑宝石般的眼睛。长生早已是膀大腰圆结实得跟犍牛一样的小伙子,头包着毛巾,浓眉大眼,十分若人注目。尽管《婚姻法》宣传了,姑娘媳妇妇女们也在人背后叽叽喳喳,但就是没几个胆大的能跳过那个槛。尤其一个是地主家的千金,另一个是根红苗正的贫协主席,要结合在一起他俩谁都不敢想。他们俩只能在夜里隔着墙瞪着发白的窗户纸各想各的心事,各做各的美梦。还多亏同村的能说会道的王麻子有眼力。有一回他掮着扎锨对刚要下地的长生说:“老二,你也老大不小了,咋也不想成个家?”“哎呀,我的叔呢!想么,咋能不想呢?可咱穷的叮当响,要啥没啥,谁家人能瞎了眼,把女子往火坑里推呀?”长生摇着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地说“哎—话可不能这么说,你穷归穷,但人好,当了个干部也没以权欺人,办事公道,咱村谁不夸?叫我说有个好媳妇在喔等你着。就看你悦意不?”王麻子笑着说。“胡说啥呢,那搭有那好的事呢?”王麻子紧走几步,咬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长生一听,头摇得跟风中旗一样欢。“不行,不行,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咱要知道咱姓啥为老几!”长生没拒绝说。“嗳!这事你光说你悦意不,你要悦意其他事你就甭管了。”长生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王麻子就兴冲冲地拧身走了。
没过几天,王麻子又趁没人注意时对女东家耳语,女东家红着脸没吱声。就这样简里简单,没有过来过去,不长时间女东家就和长生结了婚。从此街坊邻里都把东家叫 “她二婶”。真是世事颠倒颠,东家寻长工当老汉。长生高兴得在心里连声喊:“共产党就是好,毛主席是穷人的大救星!”东家喜滋滋想:“这下再也不用整天提心吊胆,像龟孙子一样看着人家的眉眼过日子了。”长生一心一意跟着共产党,党叫你闹啥就闹啥,党说啥对就啥对。他带领群众搞互助组,入合作社,进人民公社像莽河一水样,一天都没停下来。他当互助组组长,当合作社主任,最后还当了生产大队大队长。她二婶见了人总是满面春风,却很少下地。亮着雪白的大腿,早受水冰,午受日晒,晚受蚊咬趴在地里捞稻子的活没干过,冒着炎热汗流浃背。三折子窝着割麦子的事,她也没干过。偶尔下地也是春天锄锄草,夏天搅搅麦,秋天吆吆雀,冬天掀掀车,权当皇上他妈拾麦子,散散心,混混工。日子就这样在村南远处终南山上的颜色变幻中悄悄滑过,在身上的衣服添减中静静离去。不知不觉,长生和她二婶结婚已经五个年头,啥都好,可就是她二婶偏偏没开怀。这让俩人犯了愁,虽然是社会主义,在农村养老送终没娃咋行?商量来商量去,他俩通过眼隙,由省城的大医院抱了个没人要的女子回来,先养着,想作为引蛋,争取日后生个男娃。所以,专门给这女子取名叫引娣。引娣长得乖巧,嘴也甜没有人不喜欢。
转眼间到了七十年代,引娣已经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她二婶和长生也成了只耕耘不结果的一对老夫老妻了。再生根本无望,可当下农村,再好的女子也不顶儿啊!将来老了干不动了咋办呀,死了谁埋你呀?他们把这心事对他们的恩人王麻子说了,王麻子一拍光秃秃的脑门,哈哈大笑起来,连声说:“看把你们愁的“鸡不尿尿总有个去处”这还不好办,我好事做到底,再给你们出个主意,行了,就这么办,不行了拉到不提,你们看咋样?三个人低着头凑在一起叽咕了一阵。她二婶就和长生惴惴不安地回了家,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王麻子的回音。
说来也巧,村中间关井旁,那棵歪脖的大槐树下的张家的老两口正在犯愁,眼看着楼梯台四个墙高的儿子,大的都都三十了,最碎的也过了二十了,连一个媳妇也没娶。哪怕是瓜子,瘸子都没有。这都是他们家的地主成分害的。那时候,在农村只要跟地主、富农一粘边,可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谁还敢跟?老娘常常坐在灶火的草墩上边拉风箱边落泪,恨自己咋没生几个女子,哪怕生一个也好,至少能像邻村的“猴娃杨家”用女子给四个儿子随便那个换门亲,也不至于让老张家断了香火啊!刚吃罢饭,王麻子喜滋滋地来到张家。这让张老汉和张老婆立马忐忑不安起来。王麻子坐在唯一没被分掉的小低桌旁的小凳子上,一小碗白开水端上来了。张老汉用手转着擦了擦烟袋嘴,把正在吸的旱烟袋双手递给了王麻子说:“老天爷,你终于来了。赶紧说,求你的事有门没?”“真是天大的好事,一举两得的好事,就看你们乐意不?”王麻子卖着关子说。“我的爷呀!只要是好事,不要说是天大,就是芝麻大的,咱也能高兴地上了天。快说下!”张老汉催着。张老婆双眼眯成了一条线。王麻子说:“我看你喔老二灵醒,眼活,取不下媳妇真是窝囊,还不是因为这瞎瞎成份,咱不如学学学样板戏,搞个“曲线救国”,叫娃走出家门,寻个贫农没儿子的,最好还是个当官的,改换个门庭,将来也好娶妻生子,奔个好前程。”“好!好!好!”张家老两口不约而同地连声说,头点得跟磕头虫似的。
没过几天,长生请来了本家长辈,摆了一桌十二件子,由王麻子主持,招待了张家二老和他老二张田德,算是收了这个儿子。从此张田德转来了户口,称长生为爸,东家为妈,永远甩掉了地主成分,昂首阔步走在生产路上。春天的麦苗刚起身,一个个一片片争着抢着往上窜,稻田里栽的油菜嫩闪闪,绿油油,多少年了张田德从没高兴过,他学着电影《沙家浜》走腔失调地吼起:“要学那泰山顶上……”
长生和她二婶当然乐开了花。俩人谋算着有了儿子就得寻媳妇,于是在一间厦房背墙上开了门,顺势给门上搭了个拖檐,再给拖檐房开了个小门方便出入。拖檐房不大,刚好盘了个大大的可间炕。她二婶干净,用稻田的青泥把整个墙漫得平整整光溜溜的,还用旧报纸贴了炕围子,炕围子上面还贴了一张时兴的日历。土炕上有芦席,席上有大方格子的手工粗布单子。万事俱备,他们趁一个雨天,用麸子换了二斤豆腐,刮了几个洋芋,在瓦罐中摸了三个鸡蛋,在自留地摘了四个西红柿,拔了几根葱。该炒的炒,能拌的拌,还在小商店打了半斤散白酒,凑了四个菜,请来王麻子,一是示谢,二是求他。坐在炕上,长生和王麻子隔着小低桌,一边泯着烧酒,一边拉着闲话。长生一边敬酒,一边感激王麻子说:“王叔,多亏这些年你劳神操心俺才有了个好日子,也有个盼望,要说这美中不足就是还缺个人。”王麻子红着脖子红着脸“吱—”一下喝干了小盅子里的酒说:“哎,不用说我都知道啥事了。是这,过两天拿我抽个空,上趟南山他舅家,保险给你领个好媳妇……俩谝着。吃着、喝着不觉到天黑。靠墙坐在炕沿上的她二婶一直低着头纳着鞋底,没说一句话。
几天后,王麻子带了三十元钱,进了一趟南山,果然就带回了个个子不高,但干活泼辣的山里娃。没啥说的,按山里习惯,长生东挪西措,弄了三百二十元彩礼,由王麻子带着,一次就领了结婚证,还把女方的户口也转到了莽村。一年来天气,这媳妇就为她二婶添了个活蹦乱跳的孙子。一家七口苦也苦,但有长生罩着,日子过得还算囊和。
突然,一个晚上,长生觉得浑身困痛,胳膊腿都没处放,头烫得跟火碳一样,急得她二婶干撩乱。那时村子里算是有个赤脚医生,请来一看,说大概是重感冒吧。医生给开了三天的阿司匹林,又叮咛说烧些姜汤喝一喝,睡一觉,捂一捂,出身汗就好了。谁知三天中长生先是尿个不停,后来一点不尿,胀得长生恨不得一刀捅开明晃晃圆鼓鼓的肚皮。后来是满身的出血点,最后嘴里、鼻子、眼睛全出血,一口接一口地朝出喷,没多久就一命呜呼了。临死都没人知道他得的是啥怪病。
这长生一走,屋里没了顶梁柱,一切都乱了。六口人只有田德一个男劳力,养女又正上初中,孙子还要人看管,一年到头,忙死忙活会计一算账,还欠了生产队一百多元。工分少,粮不够吃,柴也不够烧,钱更不够用。有时买个盐都成问题,用调羹到对门到对门借盐是常事。二分钱一盒的洋火都供不住,不得不用麦秸在隔壁引火。兄妹不合了,婆媳弄翻了,甚至她二婶和田德也弄得谁不招谁的嘴。实在没法过,她二婶请来王麻子和儿子、女子、媳妇孙子分了家。立写了分书。分书言明:分给田德厦房一间,板柜一个,瓦瓮一个,柿树一棵,小锅一个,欠账50元,大小碗四个。不分是一家,分开是两家,从此儿子、儿媳、孙子一家走东门,她二婶和女儿走西门,暂时没了扯鼻子瞪眼,各过各的日子。
她二婶和正在上初中的养女引娣艰难度日。每个价值一毛二分的工日,光凭她二婶一个女劳力一天七分工,除过天阴下雨,除过冬冷寒天,一年到头一决算,还是欠了生产队的。没钱用,没柴烧,没粮吃,即使把仅有的一点白米在城里换成包谷面加上萝卜缨子。窝成的浆水菜,也无济于事,仍然还是不够吃。她二婶不但不能替养子看娃,甚至还为一块黑膜,一碗米汤,偷着藏着,就怕和儿子、媳妇红脸。四十来岁的她二婶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宽容,更没了昔日的风采。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对河陈家寨,在省城里工作的陈三大中年丧偶,与前妻留下的十来岁的儿子过活。他既当爹又当娘的勉强度日。经人穿针引线,他和她二婶俩人同病相怜一拍即合。陈三大不但有月月准时发的工资,而且还有乡下人缺少的心眼。自从和她二婶结婚,他便以二婶家为家,千方百计想把日子过好。他有自行车,为了省点口粮,每天下班骑车三十多里回家,不分春夏秋冬。她把回家的时间,全部用在了村西边不远处的自留地上。夏粮攒不上劲,他就在秋粮上做文章。他种的是行行谷子,一根挨一根。他把拆下来炕土粪,砸得跟面粉一样细,用担笼提着拿碗舀着,一苗一苗,一行一行地施肥。那谷子长得真好,跟竹子一样,一年下来一亩顶生产队几亩。从此她二婶和他们的孩子,便在小米粥中,慢慢混大。她二婶的容颜也在品小米粥中焕发。当陈三大一时半节用他的“飞鸽”自行车带着她二婶进城畅畅畅快洗个热水澡,吃碗羊肉泡,甚至还坐在电影院看场电影,她二婶想想亡夫之后的凄凉,再想想同村乡党的日子,还真是在没人的时候偷偷地想笑。她总是把瓦瓮里的白面,隔三岔五地给陈三大捞一碗薄棱棱,筋斗斗、硬铮铮的面片子。孩子们吃些西汤面,自己给面汤中剁些萝卜缨子浆水菜,将就着一顿一顿胡混着。陈三大不忍见,说过他多次不要这样,二婶当时答应着,可过后还是老样子。
日子顺了,好事情就不断线地来。养女引娣初中毕业就到人人羡慕的供销社当了合同工,别人买不到的白糖、食品女儿也时不时地给她拿回来,逢年过节还给她做件时兴的对襟衫子。八十年代村里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因为陈三大有工资活便,她家的肥料比谁家的都买的多。“好做手,不如瞎上手”她二婶家的粮食比谁家的都长得好,几十年从未满过的大板柜都装不下,只得用肥料口袋装,堆了一脚地,从此再也没缺粮。她二婶再也不用受生产队分粮时,职工家属受人的奚落。去的早了人家说:“干活得了不见人,分得粮列戳的紧得很。”去的晚了人家说:“干活得了不见人,分得粮了还麻的毬一样。”她二婶高兴得嘴都合不严,时长跟陈三大说:人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只说这一辈子就永远在河西了,咋也想不到这后半辈子还到了河东,白膜把人都吃腻了。
令她二婶没想到的是,她和陈三大话还没说够,这老汉啥啥都没说就撒手去村北的岩根下凉去了,把个年过花甲的她二婶,丢在了这个让人恋来让人愁的世界。出嫁的养女下岗了离婚了,女儿的女儿也去了遥远的南方打工去了。她只得和养女相依为命,仍旧生活在三十年来未改变的老屋里。三伏天,正在烧锅的她二婶突然感到不受活,头昏脑胀,想硬撑着站起来,不但没站起反倒倒在了灶火里,尿了一裤裆。等她睁眼醒来的时候,话已经说不清楚,左手已经抬不起,左腿也已经迈不开了。她得了脑梗,住在了医院里,花了三千多元钱,女儿搀着她才勉强下了地。实在没钱了,只得出了院,回到了家里,娘们俩彻底陷入了绝境。
秋雨像断了线似的,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躺在炕上的她二婶和坐在炕沿的养女更是泪流不断,没有分文收入不说,看病还拉下了三千多块钱的帐,现在还要天天吃药,这道咋办呀?几个不眠之夜之后,她二婶想到了因过不到一起而分了家的养子,养女也想到了曾跟她朝夕相处过几年的养哥。她们实在不想去求他。她娘们俩知道张田德已是今非昔比远近闻名的暴发户了。他家不但盖起了三间两层一院的楼房,而且还在莽河滩开了砸石场,买了农用车,轰隆隆的砸石机日夜不停,正像印钞机一样把满河的石头,变成了一摞摞红彤彤的人民币。尽管张田德钱多,但这些年他们之间已经少有来往。现在要去找人家总觉得不是滋味。没办法呀!再高的门槛也得迈过去。吃罢晚饭,养女畏畏缩缩地来到养哥家门口。“咚—咚—咚—”她鼓起了勇气,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紧的敲着高大的铁门。一阵狗叫。“谁呀?”里边有人问。“我,嫂子!”养女回答。
门开了。里边的人问:“咋是你?你做啥呀?”嫂子冷冰冰地问。“我寻我哥,有个事想问一下。”养女低声说。
俩人进到客厅,只见茶几上摆了两盘炒菜,一盆盆烫面油旋子,一碟辣子水水儿,两碗稀饭养子田德坐在沙发上正吃着饭,瞥了养女一眼。没说话,也没让座,只管吃着饭。媳妇站在门口,也不吭声。墙角的一个自鸣钟沉沉的响着。“哥,我有事想跟你商量。”养女站了好一会儿说。
“谁是你哥?这会儿给认得你哥了。”
“没办法么,咱妈有病呢,实在没办法了!”
“我就没有喔妈,她也没我这个儿。你走吧,我不管,赶紧走,不要找我!”养儿沉着脸没有一点回旋余地生硬地说到。
养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出了养哥家的门。扑着扑着恨不得挣断铁索的狼狗,咋样的吼叫着她全然不知。她捂着嘴,噙着泪,跌跌撞撞地进了自家的门,才扑到躺在炕上的母亲的身上,失声痛哭起来。外面的秋雨滴滴答答,还在下着。养女说啥都睡不着。她想不通,不管咋说,当初为了改变恶劣环境,养哥来到自己家,认养父母为父母,而且养父母还一手给他娶了媳妇,等他生了孩子,才分了家。即使再穷,也分给了一些东西,老人老了,有病了,他凭什么就一点不管?
第二天,她就寻遍了村老年协会、村党支部、村委会领导请求他们帮助解决问题。村干部们都是一脸的同情,答应一定出面解决,让她等待消息。谁知这一等没消息,二等还是没消息。
没办法她东一下,西一下,南一下,北一下,再次找遍了村干部,看到的都是干部们一脸的无奈。他们说:“我们费尽了口舌,好话说了一河滩,把腿都能跑断,可就是不管用。我们又不带法,人家不听调解,也只能是干瞪眼。这不,我们一起写了一份材料还盖了公章,你还是去找上级,找法律说话。”养女无论无何想不通,难道这共产党的天下就没有说理的地方?难道这人民的政府就没有可怜人的活路?第二天,不等天大亮,她就骑着借来的自行车直奔县城。
她先找到了法院趴在齐胸的立案厅的柜台上,隔着玻璃光露着头的女法官打机枪似的说:“要告状,得先写状子,不会写就去找律师,没有钱就去找法律援助中心,那里会帮你免费写,还会帮你免费打官司。”养女随即去了法院对面不远处的法律援助中心。一间十来平米黑咕隆咚的办公室里放着三张旧桌子,几把一坐就响的的椅子,一条人造革的旧沙发。周围的墙上挂满了“法律援助为民分忧” 等锦旗。里边大桌子旁一个人一边和他打招呼,一边让她坐下,问有啥事。养女还没坐稳就一边递材料,一边诉说着事情的经过。
那人看完看完材料,又仔细询问了相关情况对她说:“你这事挺复杂,不是个简单的赡养案。你是这个案件的当事人,不能作为原告,只能跟你哥一起作为被告,都应当承担起你母亲的赡养义务。但本案特殊的是,你哥与你养母的收养关系是否成立。毕竟他到你家的时候已经成人,按现在的法律只能与你父母建立遗赠扶养协议,而不能成为收养关系。这样吧,我先给你写个状子,再给你一份委托书,你回去后,让你母亲按个手印,由我们援助中心指派律师,代理你母亲维护其合法权益,解决你哥不管你妈的问题。”养女绽开了眉头,拿着律师写的起诉状和委托书,骑着自行车赶紧回家去了。
谁也不知道这件事咋也引起省城电视台的注意。
几天后电视台的记者跟着接受了委托的律师,全程参与了此案的办理。他们先是对村委会和老年协会进行了调查,证实了老人与张田德的收养关系,又查看了当年分家短短而潦草的分书。一张褪了色的薄纸,清清楚楚记载了当年分家的事实。基于此,律师想尽力调解,以不伤感情而双双和好的方式结案,给老人家解决问题,化解他们的心结。
那天,正下着蒙蒙细雨,整个莽川都被烟雨笼罩着。记者、律师踏着泥泞,踩着列石,找到了正在莽河滩砸石头的田德。站在河滩上,面对着镜头,律师对他说:“我是你母亲的委托代理人,想跟你说说把你母亲的问题解决了,你看行不?”“不行,我跟她就没关系,现在人家已经把我告了,咱法庭上见。”田德一挥手生硬的说。还是个没办法,律师和记者一行只得打道回府。
农历十月小阳春,莽村迎来了亘古未有的事情。村委会,为了教育广大村民,大力支持法庭在本村的戏楼上开庭审判。那一天,真是热闹,周围十里八乡的老汉、老婆、姑娘、小伙,步行的、骑车的、抱娃的、扶老的从大街小巷涌到了戏楼前,连卖小吃的,卖菜的都吆喝个不停。戏楼正中墙上蓝底白字印着“终南县莽镇人民法庭民事审判庭”。戏台正中放着三张条桌,铺着浅蓝桌布,桌上放着审判长、审判员的牌子,桌后坐着三个身着法官服的法官。左右两边分别放着两张条桌,桌子上也放着原告、被告、及代理人的牌子。左边坐的她二婶,和律师,右边坐的养儿田德,和养女引娣。原被告和法官面前都放着直通戏楼屋脊上四个高音喇叭的麦克风。
十点钟,审判长法锤“当-”的一敲,清晰、庄严地大声宣布:“现在开庭!”原告的代理人宣读了起诉状,明确要求二被告共同承担原告医疗费3850元,赡养费每月100元。被告就事实进行了答辩。被告田德说:“我不同意承担医疗费和赡养费。原告她既没生我,也没养我,更没给我看娃,十几年也没来回。我凭啥养活她,给她原告承担医疗费。”随后进入法庭辩论阶段。看着无声哽咽,难过得鼻都扯成了线的原告她二婶;听着被告田德左一个、右一个的原告长、原告短,不愿叫一声妈;看着台下满场的人头以及台上两边挤挤压压的孩子们;律师按捺不住内心的气愤,声情并茂的辩论道:“尊敬的审判长,作为本案原告的代理人,现就本案发表代理意见如下,请法庭重视并采纳。我认为法庭应当支持原告的诉讼请求,以维护其合法权益。其事实和理由是:第一、从法律上讲。我国《婚烟法》和《老年人权益保护法》都有明确规定,子女都有赡养父母的义务。田德虽不是原告亲生,也不是原告亲养,七十年代虽然没有《收养法》,但按照法院执行的民事政策规定,只要群众公认的就应当认定为收养关系。也就是说,只要田德到了王家称原告和其丈夫为妈、爸,并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原告与被告田德之间的收养关系就成立了,就形成了养母子关系。田德就应当像对待亲生母亲一样对待原告,承担赡养义务。第二、从情理上讲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何况当年为了改变命运,称原告为妈,并且原告还给田德娶了个媳妇,分家时还分了家产,哪怕是一把米、一个碗、一根椽,就应当把原告养老送终。至于老人没有给其看孩子,更是过分的要求,推辞的借口。看孙子就这不是爷爷奶奶法定的义务。看了要养没看还要养,“这些年没来往”的理由更是站不住脚。不来往不但不是不承担义务的理由,反而是被告缺德的表现。法律规定收养关系只要没有解除就必须尽义务,不来往,正是被告不尽义务的表现,违法的事实。试想:用人时把人搂到怀里,不用了就踢到岩,这样的不义之徒何以在社会上立足?这样的人何以与人交往?律师一段声色俱厉,有理有据合法的辩论,赢得了场下群众一次又一次的鼓掌,田德再也没说话没抬头。连他的代理人看到愤怒的群众,都没敢言传。
法庭进入调解阶段,被告田德还是坚决不同意调解,合议庭稍事研究后当庭宣判:
一、被告张田德与王引娣十日内付清原告医疗费3850元,其中张田德承担40%,王引娣承担60%。以后原告住院医疗费按同样比例由二被告承担。
二、自宣判之日起,被告张田德每月承担原告生活费80元,被告王引娣承担生活费120元。
开庭整整进行到下午两点钟。当养女搀着她二婶往回走的时候,一街两巷的人都看到了她二婶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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