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牛祸
细雨过后,天气转晴,终南山下,空气格外清新。莽河滩的牛筋草、八黎子、车前草、掐不齐、十字花等野草,头挂露水,宛如刚出浴的娃娃十分的鲜嫩。鲜红的太阳才在东方山脊上透闷儿,整个祖孙庄就已经沸腾起来。娃们上学的,出外打工的,一帮接一帮,一个撵一个。鸡鸣狗吠声,大呼小叫声,机器轰鸣声,混为一团,彻底打破了黎明的宁静。
祖孙庄不大,以村中间的涝池为界,分为上下堡子。上堡子大多姓祖,下堡子大多姓孙。上堡子有个祖山,五十来岁,一年四季都戴着烂了边子、塌了沿子、灰不溜秋的破草帽。一大早,他就背抄着手,牵着一对孪生大黄牛,噙着铜嘴旱烟袋,靸着一双看不来本色的破军用鞋,扑踏扑踏地往上河滩走去。上河滩在村西不远二三里地,一袋旱烟工夫就到了。祖山将牛缰绳往牛脖子上一缠,由着它们随便去吃草。他自己就蹲在了一个白花花的大石头上,又装了一锅旱烟,用大母子压了压,咂在嘴上“砰—”地一下,用打火机转着圈,一口气悠悠地点着,好一阵子,没有丝毫声响。“噗—”只见祖山微微地张开厚厚的青嘴唇,如打开了泄洪闸,一股青烟直直地冲了出去。他慢慢的品着自己用炕土粪上的,自己撒种掐尖。务劳的兰花叶子旱烟,特别的有味道。他不爱像年轻人,或城里工作的人一样抽纸烟,花钱不说,还总觉得不过瘾。这会儿,他开始细细地看着他的牛,那牛闷着头,嘴不离地,长舌头像收麦子的镰刀一样,把绿油油、嫩闪闪的青草“刺—刺—”的卷进嘴里。他想着,这一对母牛,过些天也该给打犊了,弄得好的话,到了下半年就会下俩牛犊子。过了年,卖掉一个“娘们俩”,少说也值两千多块钱。有了钱,给儿子盖上两间砖罐罐的洋瓦房。来年再卖一个“娘们俩”用卖下的钱再给儿子问个媳妇,媳妇再生个娃,几年功夫娃哭牛叫,那该是多热闹的啊!想着想着祖山自己都抿着嘴哼哼唧唧地笑出声来。
忽然,祖山没了笑意,跳下了石头,睁大了眼睛。他望见不远处一头狮子般的弯角黑牛,正一颠一颠地朝这边狂奔而来。他知道那是下堡子孙华家的犍牛,那牛好像没骟净,厉害的很,不但爱跟牛顶仗,有时候连人都敢顶。他赶紧往自家的牛跟前跑去。还没到跟前,那黑牛已瞪着眼闷着头扬着尾朝黄牛顶去,他马上抡着草帽吆喝着。那牛如西班牙斗牛场的公牛,当即打着旋向祖山顶来。祖山急忙向后闪身,鞋都掉了,没想到身后是道塄坎,一下子仰面朝天倒在地上。那牛竞像坦克般从他身上碾了过去。可怜的祖山被黑牛的一只蹄子踩在左胸上,当时大叫一声:“妈呀!”脸都失了形。他呻吟着。
孙华从远处跌倒爬扑地一边咒骂着黑牛,一边喊着“山哥!山哥!”祖山裂着嘴没应声,只是右手捂着左胸,脸色煞白。跑到跟前,孙华赶紧用力搂着祖山,顾不得再管牲口,搀着他慢慢的往回挪。好不容易到了村边,孙华急忙招呼乡亲们把祖山送到了村上的卫生室。赤脚医生让把祖山平平的移在床上,问:“咋了嘛?”祖山疼得没吭声,孙华急着说:“叫牛踩了!”医生问: “踩哪了?”“可能是胸上。”孙华说。医生解开了祖山的上衣,用手轻轻地按着边问:“这儿疼不?”这儿痛不?……祖山不停地微微摇着头。当接到右胸偏下时,”祖山“啊!”了一声。“可能是肋骨骨折了,弄不好还伤了内脏,赶紧往大医院送,千万不敢耽搁!”正说着祖山的儿子来了。孙华急忙溜回了家,让老婆给祖山儿子送了二百块钱,就再也没出来。
祖山的儿子坐着闪烁着蓝色灯光的救护车,急急忙忙把父亲送到了省城著名的医院。他噙着泪和一个乡党把不断叫唤的祖山送到了CT室,再回到急救室。片子出来了,医生看着片子说:“有三根肋骨骨折,还可能伤了肺,必须马上住院治疗。”祖山本来家贫,一个儿子常年在城里的建筑工地当土工,尽管吃住在冬不保暖,夏不隔热的工棚里,但还是没挣下几个钱。当听到一下子要几千元住院费时,就楞在了那里。多亏同来的乡党告诉医生放心,该用的药不要停,明天我们就一定将钱送来。第二天祖山儿子回家寻亲亲、找邻邻总算兑挪了两千元,先将就着给父亲看病,过了四五天看着父亲好受了些,儿子才问祖山是怎么回事。祖山断断续续说清了经过,正好医院又催着缴费,祖山的儿子叮嘱了父亲几句,立即返回村中。他便找孙华要看病钱,没想到他当时就翻了脸不认帐,硬说祖山是他自家的牛踩的,怪谁呢?还说“到这来要钱,不是讹人呢嘛,穷急了得是?”祖山的儿子本来就老实,辩不过人家,只好又再求爷爷告奶奶这三百,那五百地凑齐了住院费。一晃快一个月过去了,再也没钱了,祖山带了些药,出了院,总算在不敢大声咳嗽中,回到了家,慢慢将息。后来一算账光医疗费就花了三千多元。祖山爷俩一合计,这不行呀!于是就找村干部想调解让孙华只把住院的医疗费认了就算了,可孙华当着村干部的面死活就是不想认这笔账,甚至还不断地在背后放风胡说八道:“他自己的牛把他踩了,我好心好意把他送回家,还借给了二百块钱。现在道好,将恩不报反为仇。”村干部好说歹说孙华总算答应就这事最多只给他一千元,再多门都没有!祖山一家人无论如何都想不通,所以下决心,哪怕倾家荡产也非告到孙华不可。
他们先卖了一头牛,由祖山的儿子在县城的律师事务所,为父亲请了个律师。这律师个子不高,依着一般,看似普通,但思维敏捷,语言简练,态度诚恳。他详细了解了案情告诉祖山儿子:“这案子事不大,但官司不好打,关键是缺乏牛顶祖山的直接目击证人,法律规定“谁主张,谁做证”也就是咱要证明孙华家的那头牛踩了你爸。但是,孙华确实不像话,出了事就这样逃避责任,天理不容。律师要他先去医院病案室复印一下住院病案,再找主治医生开一张诊断证明,然后把门诊病案,住院花费和门诊费用票据以及出院结算单据原件一并拿来,越快越好。
几天后,律师带着已经整理好的材料,坐着公共车,来到了祖孙庄,来不及吃饭,他让祖山的儿子当即约来曾经参与过案件调解的说话人。想取得间接证据说话人黑瘦精干,说话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好像是因为孙华家有钱有势把他的话没搁住,失了面子,也有些生气。
律师问:“我是莽宁县正义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出示执照,今天来这想了解一下得是你处理孙华家牛踩了祖山的事来?”律师问这话很有门道,他把谁家牛踩了谁的这个关键问题直接用一句话问了出来。
“就是我处理喔事来。”说话人说。
“啥事?得是孙华家的牛踩了祖山的喔事?”
“就是的”
“咋处理的?孙华承认了他家牛踩了祖山?”
“那他承认嘛,就是钱数说不到一块。他一开始就给了二百元的看病钱,调解时他说最多再拿一千元,再多就不管了。所以,这话没说成。”说话人说。
律师随便拉了个小板凳坐下,整理了笔录,并递给了说话人。
“你看看还有啥补充的没有?再看看有问题没,若无误请签字。”律师说。
说话人随即接过律师递过来的笔录和钢笔看了看说:“没有了就是这样子。”并签了名字,还按上了指印。律师急忙站起来,连声说:“给你钱麻烦了,你这人确实不错,是个好人。说了公道话做了一件种德收福的好事,我替祖山一家人谢谢你。”律师充满感激地一直把说话人送出了街门,他心里知道这份谈话笔录对这起案子的重要性。已经下午三点多了,律师又和祖山在上河滩看了现场。河滩的石摞环抱之中,大小不等的沙土地上种的油菜,正生机勃勃的开着金灿灿的菜花,远处桃园的桃树上也泛起了片片红云。看完了现场律师脸上露出了淡淡笑容。
律师回到祖山家,坐着不知道有多少年月手掌大的小板凳,趴在小低桌上,一笔一笔计算着,医疗费、误工费、护理费、交通费、住院伙食补助费、营养费等,并立即开始撰写起诉状。厚道的祖山老婆站在院中石棉瓦搭成的没有墙壁的灶房里,一再地催促:“甭写了,都啥时候了,赶紧先吃饭嘛,面都下锅里了。”祖山半躺在炕上,靠着花被子,也附和着。一碟油泼辣子,一碟食盐,半小碗醋,已端上了小桌子,一老碗手擀的面片子,除了一疙瘩油煉葱,再也没个啥。律师停了手。实在是饿了!加上又是爱吃的手工面,他便拨了些油泼辣子,调了些盐,浇了点醋,风卷残云,三下五除二,两下就结束了战斗。他很快写完了起诉状,又给祖山代签了名字。他让祖山用干巴巴、硬哐哐的手指,重重的按了一个指印。看着不显,又重新按了一次。随后他告诉祖山的儿子明天拿着起诉状,复印两份,给法院缴一份手写的叫正本,再缴一份复印的叫副本,给自己再留一份复印的,去县法院立案庭立案。立案后,过两三个礼拜再去七八里以外的高湾法庭询问,看啥时候开庭。祖山的儿子一一答应。天麻察黑的时候,祖山的儿子才用自行车把律师送到了开往县城的公共车。
麦子杨花的时候,祖山状告踩了自己牛的主家孙华人身赔偿一案,在高湾法庭开庭。那一天高湾正好逢集,法庭的院子不但来了双方前来助阵亲友,而且还来了不少看热闹的村民。那时的高湾法庭条件实在差,整个法庭除了临街的大铁门右边门腿子上挂的“莽宁县人民法院高湾法庭”的牌子和别人不一样外,几乎和左邻右舍的住家人没有区别。里边是三间两层的砖木结构的楼房,楼房的旁边是一个职工灶房。法庭里根本就没有个像样的单独的宽敞的审判庭。法庭里一般都是宿舍、办公室、审判庭“三合一”,以至于有个小孩疑惑地问:“妈,这咋跟电视上的不一样。”今天开庭是在楼下的一间房子。里边两面靠墙是一张单人床,床边靠窗是一张三斗桌,桌上放着卷宗,台灯、书籍、碗筷,床头拉着一道布帘,隔开了生活区和审判区。帘子前放着一张“一头沉”桌子,桌后挨着放着三把椅子,都坐着法官。桌子正面两边是从另外两个房子拉来的老式长板凳,靠墙放着,原被告及代理人,分坐两边。一切都按法庭程序进行。当原告代理人宣读完了起诉状,主审法官古板而严肃地说:“请被告就事实进行简要答辩。”
坐在被告旁边,身着灰塌塌没有楞角西服翘着二郎腿的代理人还没等被告发言,就抢着说:“我们不应当赔偿。他的伤是他家的牛踩的。”“胡汰!明明是你牛踩的!咋能睁着眼睛说瞎话。”祖山气得铁青着脸呼的站起来说。 “你牛没踩当初为啥还给了200元钱?”原告祖山的儿子瞪着眼说。“哎—怪事情!把钱借给你看病,乡里乡党还给错了,真是狼心狗肺,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人。”原告的代理人仍然翘着二郎腿,扭着头,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说。“行了,甭说了!法庭就没个秩序了,得是“老碗会”?由你呢?下来不能谁想说谁就说,无论谁发言都要经过法庭允许,叫谁说谁再说。旁听的不准说话。”法官一看吵起来了,赶紧板着脸厉声制止说。
接下来法官让原告出示证据。原告祖山的代理律师不慌不忙,先出示了一组证据,分别是祖山的门诊病历、住院病案、诊断证明、医疗费票据、看病交通费票据等。然后,又出示了说话人的调查笔录。“请被告对原告出示的证据发表质证意见。”法官一边说,一边把证据材料递给原告。“喔,俺就不看,都是假的!反正不是俺牛踩的。”被告人的代理人稳稳地坐着说:“啥?都是假的?看病的这一套材料都是假的?原告得是叫牛踩过,得是住院过?咋能都是假的?你好好看一下?”法官生气的抖着材料质问道。“证人说的话是假的,他又没在现场,咋知道俺家牛把他踩了?”被告的代理人强辩到。“这会是举证、质证、又不是法庭辩论,你只对证据提出你的质证意见,其它的一会儿辩论再说。”“不看了,反正俺牛没踩他!”“好,现在请被告出示证据?”被告没吭声,代理人也没吭声。“被告有证据没有?”法官再问。“没有。”被告的代理人说。
“下面开始法庭辩论,原告先说。”法官宣布。
原告的代理律师坐在那儿拿着代理词,一字一板的说:“尊敬的审判员,在法庭辩论之前,我想先问被告几个问题”这是被告代理人为打赢这场官司,精心设计的问题,准备为后面的辩护打下基础。“问吧!”法官说。
请问原告:“原告被牛踩伤后,往医院送的时候,你是否给过他200元钱?”被告代理人答道:“那是借给她的。”律师知道他会这样说,接着问道:“他借你钱是否给你打过借据?”“没有。”被告回答“借钱的时候有无证人在场?”这是律师怕开庭后被再找假证人问的。“没有。”被告代理人未加思索答到。
“好了,我不再发问了。下面作为原告代理人我开始辩论发言。尊敬的审判长,根据法律规定,作为原告人的代理人,受理本案后,我进行了必要的调查,刚才又参与了法庭调查,现就本案发表意见如下,请法庭重视并采纳。代理人认为,被告孙华依照法律规定应当承担赔偿责任。其事实理由是:第一、被告家养的牛确实踩伤了原告。对这个事实有说话人的证言为证。说话人曾对这个纠纷调解过,被告当时已承认自己家牛踩伤了原告的事实,只是不愿多赔偿,曾经都答应最多只赔一千元。第二、被告在原告受伤住院前还曾主动给过原告200元钱。开庭时被告狡辩说那是借给的,这自然是谎言。说是借的有何证据?显然被告没有证据,也不可能有证据。既无条据,也无证人,钱确实在原告手里,所以法院只能确认为是原告给的。以上两点,足以说明被告家的牛确实踩伤了原告。第三,原告请求的损失是客观的、真实的。这有相关的门诊病历,住院病案,医疗票据为证,交通票据有车主的收条为证。住院伙食补助,有住院天数和国家规定标准为证。营养费有出院医嘱为证。误工费按照伤筋动骨一百天的常理和当下村中的一个普工的工资计算也不为过。总之,原告的请求合理合法,法院应予以支持。我辩解的意见完了,谢谢。”“被告对本案的焦点牛是否踩了原告,进行有针对性辩论。”法官说。被告的代理人放下了“二郎腿”挺直了腰板对着原告开始大声辩论:“俺家的牛根本就没踩原告,借给了200元钱,反倒成了罪,请法官好好想一想,两家子的牛都在野地河滩放着,他家俩牛八条腿,俺家一头牛四条腿,俺的牛咋能把他踩了,简直是穷急了,讹人呢,一派胡言。不管你咋样说,俺都不赔!老天爷睁着眼呢……”被告人的代理人据说是一个退了休的副乡长,没有法律知识完全以一种行政思维,一种领导气势,信心十足,自以为是的辩论着……当法官郑重其事地说:“现在开始第二轮辩论,前面说过的不要在重复,原告还说不?”原告的代理律师答道:“刚才的第一轮发言,我已对本案发表了全面客观的观点,现在只想对被告刚才的答辩反驳几句。被告的代理人刚才狡辩说,他家一个牛,四条腿,原告家两个牛,八条腿,由此而推出原告是被自家的牛踩了的结论。简直是强盗逻辑,实在荒谬!试想?公路上常跑的十轮大卡车也没见压死人?为什么只跑了几回的两轮摩托车却撞死了人?被告以蹄子多少竟推出谁家的牛踩了人,实在是可笑之极!”被告的代理人再也没了刚才的傲气,耷拉着脸再也没说话。
法庭辩论结束后,法官问:“能不能给你们双方调解一下,原告同意不?”还没等原告回答,被告就起身边走边说:“不调解,爱咋判咋判去!”“嗳,被告,还有代理人,不调解不要紧,那是你们的权利,但你们先甭走,休庭后,你们必需给笔录上签了字再走!”因为那是你们的义务。”被告及代理人签完字,骑着摩托呜地一下就看不见了人影。原告一家哭丧着脸问法官:“我的法官呀!你看这可咋办呀!”“喔可害怕啥呢,他不调解了难道法院就没办法列,害怕老鸹就给不抱鸡娃子了,你回去等着,过些天,听通知,来领判决。”
麦芒罢,法院开庭宣判。法院判决被告赔偿了祖山损失七千三百二十元零三分钱。没过十五天被告又提起上诉,瞎折腾了快三月屁都没顶,二审法院维持了一审判决。最后莽宁县法院对不执行判决的孙华实行了强制执行。快过年的时候,祖山从法院执行法官手里不但收到了赔偿款,连诉讼费也没少个豁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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