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抢豆儿
晚饭后带着快三岁大的闺女出去散步,走到广场凤凰雕像那里,闺女不走了,咋叫都不应。那里有两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小姐妹趴在一个长条石凳上,大点儿的姐姐捧了一大纸杯爆米花,一捏一个的吃着,小妹妹在旁边,不时凑上去,一抓一把也吃着,我的闺女就在旁边看。嘴巴似张不张,眼睛似瞪不瞪,两手拄在两个小姐妹趴着的石凳上,一条小腿都搭到石凳上了,俩小姐妹根本不理她,也几乎不看她,她却那样多情的看着俩小姐妹,确切地说是看着俩小姐妹手里的爆米花。此情何堪啊,俩小姐妹也没什么经验,她们要是想收小妹,这时只需一把爆米花递给我闺女,再说一句:以后跟着我,听我的。不过,闺女啊,爸爸是不会让你给她们做小妹的,咱们这就回家跟你妈要钱,给你买爆米花。
类似这样的事情,爸爸小时候太有经验了,那时候一过完年,天气乍暖还寒时候,爸爸怕冷,就躲到炕上盖着被子,津津有味的分辨着被头的味道,炕皮的味道,麦草的味道,脚的味道,空气的味道,爆米花的味道……一想到爆米花,“砰”一声,爸爸揭被子、套裤子、穿褂子、蹬鞋子,一瞬间完成,你肯定想象不到那个速度,或者你压根还没反应过来这“砰”一声是怎么回事,爸爸都已经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在什么位置,已经跑在街道上,向着那个“砰”冲刺了。是的,你大概也明白了,这个“砰”是爆米花的声音。这个“砰”是爸爸在这样的天气里最期盼的福利,这个“砰”和你见的现代的机器里爆米花的“砰”声相比,好比在动物园里你听到的老虎的声音和你骑的自行车的铃声相比一样。爸爸这样的反应速度其实不值得你惊叹,看吧,街道上已经出现好几个爸爸的伙伴们,我们互相招呼着
——峰峰,打豆儿呢。
——嗯,快跑。
——见喜!哪儿打豆儿呢?
——南头儿井沿儿么,赶紧!
对了,我们以前称呼爆米花叫做“豆儿”,把制作爆米花这个具体的事称为“打豆儿”。这“砰”的一声是打豆儿的声音,相当于集结号,是广告,所以,打豆儿的不用吆喝,也不用一大早就来讨利市。他随时来,来了就搁那儿——“砰”——生意就来了。村子很小,我们跑到的时候,把式——也就是打豆儿的老板——刚完成这第一锅程序,谦卑而又矜持的坐在他那个中间粗两头尖、螳螂肚子般样式的、乌黑而又精致的一个黑家伙——打豆儿锅子旁边。
把式是一个精瘦的半大老头,常年与煤炭相伴,使得他的手和脸蒙上一层洗不净或者干脆不洗的煤黑,发着煤炭的亮光,衬着白的牙齿、白的眼睛。身上裹着一架油的能照见人脸的黑棉褂,不用纽扣,只掩着衣襟,用腰带绑在身上,蹬着一双看起来很有历史的也是黑的发亮的高腰羊毛皮靴,头上戴着火车头棉帽子。不难想象,他猫着腰用独轮车推着打豆儿的工具,很像电影中鬼子进村的架势。打豆儿这样的生意,进村首先要找亲戚打招呼,不管七竿子还是八竿子,只要能挂上边,就是亲戚,把式这第一锅是给他家亲戚爆的——免费——一个是广告,二个是人情。亲戚会按照常例给把式自带的大白瓷缸子倒满开水,有茶叶当然更好,甚或给把式带上一两个馍馍,把式就不受饥渴可以一门心思打豆儿了。
这个时候把式坐在小凳子上,抽着旱烟锅子,“吧唧吧唧”、“吧唧吧唧”的,黑脸看不出来任何表情,一双白眼仁偶尔瞄一下渐渐聚拢来的人群,间或伸手一指,命令:“排好,排好,不要挤”。人群是慢慢聚起来,看热闹的多,真正来打豆儿的人很少,都是听到“砰”声,主妇才考虑家里还有没有富余的玉米可以匀出一大白瓷缸子,再摸摸兜里是不是还有两毛钱可以用来奢侈一回,或者再想想是不是小儿喊着吃豆儿很久了,也该给他打上一锅了。反正是极不情愿的拿着碗去玉米柜里舀起来,倒进去,再舀起来,然后捡着里边长的漂亮的,下意识里觉得舍不得吃的玉米,又放回柜里,好不容易舀了一碗,又用手抹去冒了尖的,终于倒进挎着的竹笼里,吆喝小儿:“给,今儿给你打一锅豆儿,二回不准再要了。”小儿早等急了,提了笼就跑,后边喊:“不拿钱?”小儿又屁颠屁颠回来,从母亲手里硬拽过两毛钱,紧紧攥住,拧身,加速。不管这玉米咋来的,钱咋来的,只要是能拿着玉米和钱来排队打豆儿的都很有一种气度,非要用四个字来形容的话,就是“趾高气扬”。他们听了把式要求排队的话,都很配合——也好像只有他们才配配合——都七嘴八舌吆喝着:“排队排队!”“满儿!快回去拿玉米,别在这挤!”“谁给我排队,我去尿尿,打好了给谁一把!”猛地冒出来这一句话,满场的没有玉米的小孩儿都急了,哗一下涌过来,我来我来,我给你排,我不要豆儿!那人一下子火了:“都别挤,峰峰,你给我排,谁挤就叫谁滚!”那个叫峰峰的一下子就高出一截子,三两下拨开大伙儿,挤到队伍里,坐在竹笼上,居然也露出趾高气扬的气度。
把式看火候差不多了,慢条斯理的在鞋帮上磕磕烟锅,收起来,别在腰带上,挪挪凳子,凑到锅前,拿过最近的竹笼,再拿一个大白瓷缸子,量上一缸子玉米,打开那个黑家伙的盖子,将玉米倒进去,合上盖子扣紧机关,那个家伙上边居然还带着一个仪表盘,还有一个摇把。把式将这个黑家伙架到火炉上,加一铲碳,摇着摇把,右手边还有个风箱,玉米的主人家就扑挞扑挞的拉起来,几个胆大的围拢过去伸手在火上烤火,嬉皮笑脸的,偷着想摸一下仪表盘,拍一拍风箱。有的涎着脸:“关关儿哥,我那回打豆儿还给你吃来,这回我给你拉风箱,一会儿你给我吃豆儿。”主人家沉着脸不吭声,又说:“关关儿哥,一会儿豆儿熟了,你得看着口袋,小心这伙娃抢着。”那个被叫关关儿哥的听了这话紧张起来,玉米被爆成花的时候,把式要将那个黑家伙塞进一个细铁丝混着尼龙绳编制的长条形细眼网袋中,爆的时候难免会迸溅出来,或者万一收不及时,一大帮小孩挤上去抢豆儿,很难说是怎样的后果。眼看着这一锅玉米要熟了,把式也开始紧张,白眼仁蹬着仪表盘,屁股已经做好离开凳子的准备,摇着摇着,关关儿哥着急了,又得拉风箱,还得考虑网袋的保险性。终于下定决心,把风箱丢给旁边的人:“你给我拉,我一会儿给你吃豆儿!”那家伙像签了合同一样,脸上开花般的笑着,大力的拉着风箱,关关儿哥早蹦到网袋前守住了。挤着的一帮小孩这时候反倒矜持起来,想去抢豆儿又不好意思表现的太明显,走得远点儿又不甘心,拉拉扯扯的你说他想抢豆儿,他说我想抢豆儿。突然,把式一声:“开锅!走远!”在跟前围着的大人小孩几乎同时后退三尺,伸手捂住耳朵,转过脸去,又斜着眼瞄着黑家伙,把式右手扯过一根钢管,麻利的套上锅盖上一个细长的机关,抓着摇把,别起锅子,转身塞进网袋,一脚踩住锅子,使劲一扳,“砰!”顿时白气弥漫全场,盖住所有的大人小孩,有经验的小孩早都看准了网袋的位置,“砰”声未散,早已冲上来,扑到网袋上,双手在网袋附近一搂,散在地上的土块、碎石、柴禾,当然还有侥幸爆出网袋的豆儿,全抓起来,不及细看,转身就跑,跑远了捡捡怀里的大杂烩,挑出洁白如玉、香气扑鼻、慈眉善眼、娇艳欲滴、可亲可爱的豆儿,捏在手里,舔一舔,看一看,看一看,舔一舔,大摇大摆得了宝藏般走回来,挑逗着抢豆儿落空的小孩儿,酝酿着下一锅抢豆儿的计划。可怜的关关儿哥还在网袋前手忙脚乱的收豆儿,他自己带了一个口袋,要一手捂住网袋口,一手拉起网袋,将网袋口塞进他的口袋,以便倒出里边的豆儿,小孩们早都挤在他旁边了,人摞人很是壮观,都等着关关儿哥不小心洒出几个豆儿来。关关儿哥手艺真是好啊,让所有的小孩儿都失望了,一帮小孩眨巴着嘴巴就差把关关哥儿叫叔了。关关哥儿收完豆儿,扎起口袋,给了把式两毛钱,转身就往回跑,几个毛孩子跟在后边也跑,还有那个后来拉过风箱的也跑:“关关哥儿,给我吃一点儿么,我给你拉风箱来呀!”
闺女啊,说了这么多,你都不耐烦了吧,你是不是在那一大堆胡挤乱抢的小孩中间找爸爸的影子,或者你已经开始表示不屑了,那些孩子身上都有爸爸的影子,为了吃豆儿,什么事都干过。我真开始羡慕你了,你想吃就会有,你现在捧着的一大杯爆米花,白白胖胖的,还是奶油巧克力哟。反正你一个人也吃不完,咱俩一块儿吃吧,到最后居然三分之二都让爸爸吃了,真是本性不改。
感动 | 同情 | 无聊 | 愤怒 | 搞笑 | 难过 | 高兴 | 路过 |
- 上一篇:(散文)故乡五个故人的故事
- 下一篇:(散文)我的父亲
相关文章
-
没有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