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故乡五个故人的故事
一 麻兴娃
麻兴娃,姓麻,名兴娃,大家都直呼兴娃,以至于我很长一段时间以为他姓“兴”,名“娃”,是外婆那个村子的人。外爷从镇子小学退休后回到村子,我便常常去玩。外婆家紧挨着一条小河,河里石头很多,可以搬些石头堵些水,成为小潭,我们可以游泳,外婆和一些太婆呀姑娘呀就在河边找些平整的石头坐下,用棒槌“梆梆梆”一下一下槌洗着衣服。逗着游泳的小孩,互相拉着家常。
“兴娃阔列,人家在城里拉胡胡儿呢!”
“听说能挣钱,穿的衣服都是缎子的,就不用咋咱们这样洗。”
“这瞎子,看不见,能成个啥事?”
“噫!人家胡胡儿拉得好,有钱人过红白喜事都请呢,请去就给红包!”
“人家女子媳妇儿都穿的阔,媳妇儿打扮得花太!”
“人家也吃得好,老吃肉呢!”
“啧啧”
隐隐约约的,我觉得这个兴娃是个神话般的人物,村里的人都是勒着裤带吃饭,炒菜用筷子蘸油,这兴娃咋能这么阔呢。那天黄昏,天上悠悠着夕阳映红得云,巷口跑动着几个小娃,还有几个大人慌慌忙忙的颠着跑,都是朝一个方向:兴娃家。有人嘴里嘟囔着:兴娃回来咧,引着媳妇儿,女子也回来咧。我在外婆家门槛上坐着吃馍,窜起来就也跑,其实兴娃家就在外婆家斜对门,大约三十来步的样子,我过去就刚好看到兴娃,确切的说看到他进堂屋的背影——穿着灰色中山装的背影。他手里拿着一人半高的棍子,摸索着走,扶着他的是一个穿花衣的女人,一看就是城里的。屋里已经拉着电灯了,影影幢幢的一屋子人,坐着的、立着的、喝水的、抽烟的、嚷嚷的、比比划划的。兴娃的女儿很漂亮,穿着碎花的衣裳,白白的皮肤,粉红的嘴唇,洁白的牙齿,不笑,偶尔给谁茶缸子里添些水。大家在灯影里嚷嚷着,大约是兴娃在家不会呆很久,要拖家带口再到外面去闯荡,村里人舍不得,有坚决不让走的,也有希望能欣赏到兴娃二胡表演的。兴娃进了屋子,坐下来,不说话,张着嘴笑着听大家说。兴娃终归还是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女人和女儿也再没有回来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偶尔被人提起,没有哪个人能清楚的说出兴娃的行踪。
河里洗衣服的女人们偶尔谈到,有人说:“听说离婚了,一个人过,女儿也不管,可怜啊。”没有人附和,也没有人反对,大家都槌着衣服,一下一下的,河里的水绕着石头尽管的流着。
二 王喜娃
王喜娃是地主家的后代,祖上一大院子房,到了他这一辈,那一大院子就分成三个四合院:外婆家一院,还有一个我应该叫舅的人占了两院,王喜娃就只在这个“舅”家的三件厦房外挤住了一间房。他的房子里很黑,老鼠很多,每次好奇去他家里,都看他爬在炕上,手里拉根绳子,绳子一头系着一根木棒,木棒立在地上,斜支着一块十几公分厚,六、七十厘米见方、底下磨得溜光的大石头,石头下撒着馍馍,等老鼠。农村人逮老鼠的方式很多,就他这个方式很是让我受了一番惊吓,只那个石头,我就问过小伙伴,他怎么用石头砸老鼠?伙伴们都哈哈笑着说用别的东西太轻,压不住。他看我进来,大张着嘴,用喉咙压低声:“哇哇哇”,示意我不要有动静,我看他圆睁着眼,猛地一拉绳子,石头“轰”一声落下来,他一骨碌坐起来,大手在大腿上拍一下,说:“抱(跑)啦!”再伸开双臂像外国人那样耸一下肩,“么啦!抱(跑)啦么!”他本来个头就高,头大,双臂很长,手也大,说话说不清,感觉没舌头一样的,使得他做这样的动作很吓人,和我一块的同伴就呜呜啊啊的四散跑开了。
我们在门口玩,这个门口,其实是一个长长的甬道口,甬道两壁就是两院房的山墙。王喜娃也爱到这地方来,他看到我们总喜欢耸肩那个动作,嘴里同时“哇哇啦啦”的不知说些啥,胆小的就让他吓跑了,胆大的会逗他玩,在他身后拍他一下,赶紧就跑,惹得王喜娃渐渐愤怒。就有稍大一点儿的娃娃求着王喜娃画龙。甬道两侧墙壁上有一些涂鸦,胡写乱花,还隐隐约约有一些粉笔画的龙,很流畅,很形象,那是王喜娃画的。他很少愿意画,得有相当的缘分才能看他画龙,他一笔一划的画着,嘴里还要嚷嚷着“这样、这样”。一袋烟功夫,形神具备的龙就出现在墙上。画完,王喜娃就会表情严肃,不声不吭也不动在画前伫立片刻,在大家指指点点欣赏他的画的时候悄然离开。
三 忙
外婆家在河边,沿河的人家路是石头,院墙是石头,甚至有些人连盖房子都用石头。逢年过节我们会去外婆家,忙家就在外婆家对门,一堵石头墙挡着里边倒了一半,歪了一半的房子。忙就站在院墙里,冲着我们笑。吃饭的时候,外婆会打一碗菜,拿两个馍,嘴里嘟囔着让我给忙端去,“去,给忙,可怜滴啥一样,过节呢,连个热饭都不做。”我向忙走去,忙就知道我是给他送饭菜,便离开石头墙,拖着一条拐腿,一歪一歪的来接我,还是笑着,没有一点杂质,没有一点意识到衣食无着的天真的笑。他拿到饭菜,捏一个馍递给我,还是笑。我摆摆手,他便也不坚持,端着碗歪到墙头,坐在石头上吃。
不逢年过节的时候,我到外婆家玩,忙依旧会在石头墙里对我笑,偶尔会看他歪着回房子里,拿出一条装麦子的蛇皮口袋,提拉着离家出走,过不了多久,便会回来,袋子里却装很多各式各样的馍馍,他将馍馍掏出来倒进筛子,搁到墙头,太阳会将馍馍晒干,于是忙便有了几日的口粮,便有了时间继续在石头墙里站着笑。
四 乱乱
乱乱是一个农村乞丐,俗称“要吃的”。乱乱游走在方圆十村八乡是出了名的“要吃的”,乱乱敲开一家门,说:“给我打发些儿”,屋主直接门一关,没好气的说:“没有,我都没啥吃,给你?”
乱乱不急不躁,脸不红,也不笑,继续敲门认真的说:“给我打发一点么,就给个馍,我给咱造飞机呀!”
屋主拉开门:“造飞机?你能造飞机,拿啥造?”
“给个馍么,吃饱了,就去要材料呀,有材料了就造飞机。”
乱乱从塬上走下来,坡底柿子树下坐了几个人,老远看见就招手:“乱乱,乱乱!欸!乱乱,来!”
乱乱答应:“咋?”
“你成天白吃我的馍呢,飞机呢?造好了么?”
“么有材料么!你给我个馍,我吃饱了要材料去!”便伸手走过来了,树底下就有端着碗吃饭的人把碗递给乱乱,给,你把这饭一吃。乱乱说:“我不吃饭,我光要馍呢,你给我个馍,吃了我去要材料造飞机呀。”
五 三老碗
三老碗也是个“要吃的”,是到现在确定还活着的一个“要吃的”。听这个名头就知道来者不善,三老碗在村里转悠,逢着饭时,有心善的人留他吃饭,一吃便是三老碗,谁家招架得住啊。都见了他要关门,有一段时间,大人吓小孩就是:“三老碗来了!”小孩立马止住哭躲进里屋不敢出来。但是总不能把他饿着,看他可怜的样子,就给他一碗吧,三老碗一般不太说话,到饭时走到谁家门口看里边快要开饭的样子,就站在门口,也不吆喝“打发一点儿”,也不走,就这样站着,这碗饭不给他,会让人看不起的,就赶紧先给他打一碗,他呼噜呼噜吃完就赶紧换下一家,吃够三碗,便悠哉悠哉找个麦垛等天黑睡觉。好像约定俗成一样,谁家见三老碗来了也不会说不给饭吃,三老碗也不强求谁家一定要满足他吃三碗饭,但是一定要换着人家吃够三碗方才舒坦。有一次,我们上学走到村口,天刚麻麻亮,看见三老碗在坎楞用几块石头支着一个洋瓷碗用火烧,走近一看,碗里居然是在煮一堆鸡肉!
一个伙伴喊:“你偷我家的鸡!”
“不是,我没偷!”
“那这啥?你还有鸡?”
“这不是偷的。这是我在路上拾的!”
碗里的鸡肉看来煮了不少时间了,因为是冷天,又是洋瓷碗,水都不见热。有人揶揄三老碗:“这能熟?,到黑列水都开不了!”
三老碗说:“我黑列吃。”又说:“稍微热一下就吃。”
以后每走到这个坎楞,就要费脑筋想那个鸡三老碗是咋处理了的。过了几年,有时候想起三老碗,跟人提及,说,“三老碗娃都大了,现在给一个个体户打工呢。”三老碗居然有了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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