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废园忆旧
正是深秋季节,我站在废园前。大门紧闭,铁锁已锈蚀得面目全非,仿佛江郎才尽的词人沮丧的脸。我扒着门缝向内拼力张望,园中荒草萋萋,狼尾草、芦荻、蒲苇、茅草、野苎麻……在园内蓬蓬勃勃,像一个毫无节制的画家,恣肆挥毫,昔日的荣耀已淹没在时光的尘埃里了。
废园落寞,静寂,即使在这果实成熟的深秋季节,也难有收获的喜悦。有麻雀在丛草间争食,不时发出唧唧喳喳的吵闹。还有两只蝴蝶,从一朵雏菊飞上另一朵雏菊,又相互绞缠着飞出园外。一树柿子,挂着繁密的红果子,是更加安静的红,如点燃的小红灯笼,绽放出寂寞的灿烂。几片巴掌大的叶子,已经变成红褐色,向着季节继续攀升。我感知到了来自大地深处的气息,像是突然出现在田野上飘动的炊烟。
我没有走进园子,也无法走进,一把铁锁将我拒之门外。园内的格致无数次在我的想象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废园的秘密隐藏在河流的最深处,让我和这个秋天交换着来自空濛混沌的战栗。其实已是黄昏,残阳如血,一片彤红的光晕,将我吞噬,还有整个园子的光景。我坐在石阶前,想着已往的事情。精神在想象的安静中跳着空寂的舞,以此抵挡来自四面八方的暴风骤雨。石阶布满了青苔,缝隙间的车前草,有干涩的花朵缀挂着,昔日的灿烂只能留给我想象了。有鹰鹞在头顶盘旋,俶尔直冲而下,将本已脆弱的墙皮,弹得散落在荒草间。一群乌鸦飞了过来,嘎嘎叫着栖落在柿子树上。园子异常宁静,静得除了鸟声,就连轻微的呼吸,也能在大门上碰出沉闷的响来。
我之所以要眷顾废园,并且有着强烈的欲望走近它,是因为昨晚刚刚看过了丹麦电影《大宅心慌慌》。这是一个朋友推荐给我的碟片,无疑是一部惊悚的玫瑰,那朵危险的“玫瑰”盛开在丹麦的某个隐秘的角落。在我的记忆中,废园就像这座大宅,隐藏了许多故事,也摆脱不了许多疼痛。园子曾是我家的酒坊,座落在一汪涝池边。涝池是北方的积水潭,不大不小,能将雨水蓄积起来,以备旱季水的不足。有雨的时候,园子的水从猫道流出,汇入池中。猫道是园子后墙的一个小洞,平日供排水用,有野猫从洞中自由进出,这就和人道完全地割裂开来。在乡村,家家都有这样的一处猫道。涝池的水涨满的时候,水又从猫道倒涌了回去。祖母善于讲故事,像在写诗。她给我讲到这些的时候,我想象着在淫雨连绵的季节,园子里一片风生水起的景致,是如何地恣意张扬。酒坊是在清朝早期,从我爷爷的爷爷的手中传下来的,还没有完全传到我父亲的手上就荒废了。
解放前,爷爷做过村长,搭救过一个国民党抓的壮丁。那个壮丁是个毛头小伙子,在户县的庞光镇被抓的。部队开拔到我们村子附近的时候,他逃了。爷爷把他藏在我家酒坊的地窖里,躲过了一劫,但让做村长的爷爷却挨了不少苦头。国民党的追兵将我爷爷吊在我家院中的槐树上,浑身血迹鞭痕,爷爷硬是咬着牙挺了过来。后来爷爷因做村长被揪斗的时候,这个陈年旧事又被翻了出来,罪名却是保护了国民党的军官。园子被村中没收后,做过村委会,住着村干部。做过合作社的饲养房,养过几十头牛和马。做过磨坊,曾有碌碡滚压的声音和牛马的嘚嘚声,在无数个日子响起。我能想象得出在冬日的夜晚,火把在磨坊里映出的昏黄光晕和岁月在这里缓慢游走的步履。后来成了一处废园。打我记事起,那把铁锁就把持着厚重的朱漆门。而今,朱漆已经褪尽,大锁也锈蚀得无法辨认,连锁孔已经锈得不清不楚的,只有褐黄色的铁锈,斑驳在大锁的外壳上。我捡起一块黄土,在大门上用力写下两行字:在你的注视下,我用大了力量。这好像是一个外国诗人写的诗句,我认为这是他写的最好的诗句。无聊的时候,我就把它抄写了下来。
做饲养场的时候,是一个大伯看护着牲畜骡马。我一直想问他内里的格致,却不知什么原因,没有问成。后来,那个大伯老去了,更没有了机会。看磨坊的是村西的一个手艺人,姓刘,我把他叫叔。刘叔会编竹篮柳筐,还能用木料雕刻出许多玩意儿。他看磨坊的时候,许多活计是由磨面的主家来回倒腾,他把大部分时间用来倒腾筐篮和那些木雕小玩意儿了。前不久我回村子,得知他得脑溢血不治而亡。我去过他的墓地,有乌鸦在坟头吱嘎。墓地给我的感觉很冷,即使在炎热的夏天,我也能感知来自地下的寒栗。
废园曾经引起过更多的纷争。在民国年间,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酒坊被几个黑衣人捣毁过一次,酒缸的碎片、酒糟,还有盆盆罐罐、锅碗瓢勺,散落了一地,一片狼藉。祖父知道那是他的的一个堂弟做下的事。之后,还出现过类似的情况。祖父没有做声,让伙计们收拾了摊子,然后就在管家的耳边叮嘱了什么,之后,酒坊就安宁了。祖母说她问过祖父,到底说了什么,堂弟才不来骚扰了,祖父只是以沉默对待,这个秘密就被祖父带到了九泉。园子中有一棵百年老榆树,树干有三、四人合抱粗。为了那棵老榆树,族中曾有人投井自刭。那是一口废弃的老井,在老榆树边。树根遒劲如龙,直伸井底。多亏了树根蓬架在水面,才没有闹出人命来。母亲却说是闹出了人命的,她说四婶在老榆树的枝杈间上吊自杀了,样子凄惨得让人胆寒。祖父兄弟三人,他为老大,老二在族辈中排行老五。所谓的四婶,应该是祖父的堂弟媳。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复杂得让我时常理不出头绪来。祖父一气之下让人伐倒了它,锯成段,由族中人抓阄分割了事。的确是沧桑百年,树干的中心有碗口粗的空洞。老榆树倒下的瞬间,有人看见有青、白二蛇从树洞中爬了出来,又缓慢地爬出猫道,钻进涝池的丛草间了。这是一个奇迹,也是家人一直未解的秘密:它们是如何进入树洞的,又是如何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的?
在时间的尘埃中,废园显得弱不禁风,不堪一击。西屋的房瓦坍塌了,惟有一根檩条支撑着,岌岌可危。我来的时候,母亲告诉我是在前一场暴风雨中,屋瓦垮塌的。她说再经一场暴雨,房子恐怕保不住了。我看到侧墙倾斜着,但它却依然立在秋风中,强撑着病体肢胢。我没有走进废园,废园只是在家人的讲述中。我出生的时候,爷爷已经去世多年,奶奶和父母时常讲到它昔日的荣耀辉煌。爷爷临终的时候,发下毒誓,不让后人再次踏入园中。就是在这样的遗训中,我受着无形的约束。废园的神秘给了我许多想象的空间。四周是一片田园,秋庄稼已经收获,刚刚撒种的麦粒,透出幼小的绿芽,绿意朦胧在褐黄色的泥土里。废园已被人们遗忘了,它只是孤单地峭立在旷野的一角。周围盖起了许多新房,规划得整齐划一,唯有这座园子,氤氲着与村庄的整体格格不入的寂寞。
事实上,这几天,我的日子多了些许落寞,总是无来由的失眠。我读博尔赫斯的《南方》,我像久病初愈的达尔曼,让内心去南方旅行。我的灵感消失了,我克制着自己,把自己和南方的那个旅人连接起来,去满世界寻找属于诗人的“词语”。在废园前,我竟有着凄凉的沧桑感。在风中,身上的风衣,衣袂翩翩,那样子像极了舞动的风。我告诉自己:给天空开一扇窗,有阳光会攒射进来。
西天的火烧云,在高空盘旋。霞光透过瓦片般的云朵,攒射出金色的线,如翱翔的鹰鹞,扑闪着巨翅砸将下来。有两个老者站在麦田里张望,我听到他们说: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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