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从夏开到秋
夏日未尽,等待秋天的心情如滚开的水,在内心翻腾着。七月流火,有了这样的心境,是任何人都能理解的。住在城市,对季节的感觉似乎不够明显,但我还是能从细微的变化中捕捉到秋天遥遥的气息。一日,推开窗户,一股淡淡的、幽幽的香,浸入鼻息,呵,阳台的兰花绽放了。洁白的花朵,纯净,雅致,淡黄色的花蕊,透出了少女般的娇艳、妩媚。前一日,兰花还只是顶着几蕊骨朵,如收紧的伞托,今日就绽放出一方雅致。
也许由于幼年时代未曾见过兰花,每每看见这洁白如雪的花蕾,心下就惊喜万分。古人为何会将兰花与竹、梅、菊并列为“四友”,一定有着他们的道理。我家过去藏过明人画的一组四条屏,其中的兰花,轻灵雅致,飞云流白,非一般功力可及。我多次模仿着画了一些草图,像则像,却少了明人画的风骨。后来,那一组画被抄没了,直到文革结束,也没有寻找到它们的下落,这成了我心中的一大遗憾。
去年的兰花,开得艳丽持久,从夏末开始,一直到了秋深,不断有新蕾初绽。只是早先的花朵,在洁白中透着英气,到了秋深,略呈了晕黄。我对养花一窍不通,即使生命力极其旺盛的榕树、杉树、菊花,都会被我养得早夭。我家的阳台,摆满了大盆小罐,它们都空着,大多只是盛满了干土。这些盆盆罐罐,曾经种过各种各样的花,有海棠、含笑、菊花、芍药、玫瑰、昙花、茉莉,这些花,有时开得很茂盛,突然又全谢了。我找不出原因,也就不再搭理它们,反正,花总会有开有谢,没什么大惊小怪。枯死了,就种新的,只要它们能绽放一季,阳台就会呈现一季的生机。我要的是养花的感觉。但这兰花却有趣,像调皮的孩童,赖着阳台,年年绽放。我是在一处拆迁工地顺手捡起的一株兰草,也没有打算它能如何美丽,只是把空置的花盆,拔出死根,再将兰草壅土、浇水,洒上浮土,一个春天过去,竟然茂盛得如雨后春笋,不断繁殖分蘖。后来,我就分栽出三四盆来,将两盆送给了朋友。去年夏天出差,兰花无人浇水,等我回来,有一盆已汗死了。不知道在我外出期间,兰花是做了什么样的努力和挣扎。我急忙抢救,但也无力回天,仅仅剩下一盆。我用清水、米汤汁增加它的营养,那一盆一天天缓过神来,这让我欢心。
我有个朋友,对养花的精心,让我打心里佩服。他曾经是个爱画者,什么时候爱上了养花,我不大清楚。有一次我去他家闲聊,见他家的阳台摆满了盆盆罐罐,养着各种各样的花。那些花土,是从秦岭山中背回来的腐殖质土。有一次,我去爬山,他托我也为他背回了一大包。爬山本来就辛苦,还要为他扛着那些泥土,的确成了累赘。同行的朋友说,就像背着石头朝山,扔了吧。既然是朋友的嘱托,我当不能食言。背回西安,我的肩膀酸困麻木,几天都缓不过劲来。有一次,我在街上见他,让我惊奇不已。他曾经白皙的皮肤,变得结实黝黑,像从乡下收割回来的老农。我问他怎么了?他没说什么,只是拉着我上车,直奔郊野。去了才知道,他经营着一处苗圃。我越加感到诧异,一个摇笔杆子的人,竟然种起花来,实在令人不可思议。他的苗圃依山而建,不仅栽植着奇花异草,还在半山坡种植了许多果木,有石榴、樱桃、苹果、板栗、核桃、柿子。阴坡处的一方土地,爬满了藤状的植物,像葡萄藤架,但与葡萄藤叶有着明显的区别:叶子如巴掌大,附着一层绒绒的毛。问了才知是猕猴桃。猕猴桃在市场上时常能买到,但一直不知是如何生长的。我想,要管理好偌大的一处苗圃,不是单凭兴趣可以办到的,这该需要多大的恒心和耐性?
十多年前,我曾在江南的一个朋友家呆过一段时日。朋友住在市郊农村,村外有大片的茉莉园,花开时节,翡翠似的叶子衬托着一星星白色的花蕾,分外耀眼。我每天早起,在朋友的陪伴下去园里散步。一缕金黄的阳光,刺穿轻纱似的薄雾,绕过柔软的枝条,在晶莹的露珠上闪耀。我深深呼吸这凉爽的带着茉莉花香的空气,感到沁人肺腑的快意,仿佛生活也染上了馥郁的芬芳。茉莉花含苞的时候,正是他们收获的日子。他们将欲放未放的花蕾摘下来,一袋袋送到茶厂,烘制成花茶。这是他们主要的经济收入,因此,每天早晨,都能见到妇女们兴高采烈地涌到茉莉园去采摘。她们戴着圆圆的斗笠,撑起一方花布巾,遮挡着夏日的阳光。她们手指轻灵,犹如翩翩的蝴蝶在翻飞。她们一边采摘,一边唱着那首优美的民歌《茉莉花》,歌声悠扬,流荡着阳光和花的香味。
我的幼年是在周亚夫的细柳塬度过,家乡的道边多柳树、榆树、白杨树,庭院中倒是栽着鸡冠、玫瑰、十样景、一串红之类的花。兰花的色彩过于皎白,人们似乎不大喜欢。秋天日深,家家院落便是姹紫嫣红,秋色烂漫。此时,石榴花已经开尽,累累的硕果笑口敞开,晶莹的籽实撑破了嫣红的果皮,像一个肥硕的孕妇,撑破了红色外衣。在我的家乡有两种花寿命长。一个是泡桐花,一个是野雏菊。泡桐花开的时候,满树冠顶着粉红色的花朵,仿佛吹向乡野的喇叭,一朵朵、一嘟噜,绣成云团,压得枝梢弯了腰身。泡桐花从二三月开始,就在上演芬芳的大戏,直到夏初才在不舍间,一步三回头地谢了幕。雏菊更像是泼辣的村妇,在沟坎田畔地头,一丛一丛的,花蕾繁密,远远望去,浓艳如熔化开的黄金,漾漾荡荡铺展开来。雏菊的花蕾小,拇指盖大小,然而,它们簇拥在一起,挨挨排排,绵密厚实,像是年节赶集的人,热闹异常。雏菊开放的时间更长,从初秋绽放第一支花蕊,到初冬飘下第一片雪花,艳艳的花蕾才会在枯枝上,垂下干涩的头。祖母喜欢用雏菊的枯枝烧炕。祖母说雏菊秆烧炕,既耐热,又能驱虫避害。每到此时,我会拎着笼筐,拿着镰刀,割一筐雏菊秆,垒压在后院的草棚里。等到冬寒来临,祖母颠颠着小脚,去后院抱一捧来,填煨在炕洞里,辛辣的雏菊烟火,熏跑了躲在炕洞的蟑螂臭虫。到了后半夜,烧炕还温热着,比麦秆烧炕温暖了许多。躺在热炕上,感觉真好,就像春天的风,吹过之后,全身浸着一股爽意。
生活在喧嚣的城市,常常被各种各样的噪音所干扰。尤其是紧邻的那个建筑工地,拆屋、挖泥、打夯,然后是一层一层地建上去。那轰轰隆隆的打夯声,那钻人肺腑的运输车声,不断在耳畔轰鸣,让我整夜整夜失眠,我几乎要陷入极度的精神分裂状态。那一段时间,我几乎整天在心里咒骂那折腾人的建筑工地,打那里经过,几乎连多看一眼也不愿意。忽然一日,我无意地往旁边一望,高大的楼房赫然矗立起来,整齐的方格子阳台,呈现着流线般优美的线条。这才想起有些天没有听到那刺心的嘈杂,反过来让我留心起那一个个崭新的阳台了。有的人家晾晒了衣服,有的人家养殖了花草,无论是什么,都有着一方新鲜。有一户人家,阳台上就像一个小小的植物园,各种各样的花草,一年四季鲜艳着。每天早晨从楼前经过,我都见一个老人,拎着洒壶,精心地为那些花草浇水。他的专注耐心,让我打心眼里佩服。
在西安,虽然季节分明,但春秋两季似乎非常短,刚赶着穿了长袖,冬天就到了。时令往往与历书上的划分,有着一定的距离,但也暗含着某种难以言状的明朗性。历书上的立秋让人涌起一种期待:秋天来了,真的要来了。天气清爽,果实累累。这是大家对秋天最直接的感受,还有许多隐性的妙处,自然不计其数了。实际上,秋天总是姗姗来迟,酷夏依然漫长。但到了农历的七月,炎热就像燃尽的火把,渐渐流失。秋天也就一步步走来,只是很难看到它加快步子的样子。秋老虎总有一段时间在逞强,但无论如何,它毕竟到了末途。在秋老虎还正肆虐的时候,兰花就悄悄地绽放了第一朵、第二朵、第三朵,一朵、两朵……次第开放。有时一觉醒来,觉得自己很是疲倦。一身的重压发自内心,但头脑清楚。疲倦来自心境,来自生活琐屑纠葛。推开窗户,突然看到夜晚悄然来临的兰花,心里马上舒畅了许多,就像一剂强心剂,突然让大脑活泛了起来。
外出的那几日,家中无人,许多花又旱死了。兰花也不例外,等我回来,蔫头耷脑的,没了精气神,甚至刚刚撑开的蓓蕾,也就在这缺乏营养和照料的状态下,夭折了。我给它浇了水,权当尽心,将来到底如何,就看它的造化了。说来奇怪,第二日早上,当我推开阳台窗户,又一次看到几朵兰花的蕊,像即将脱去的羽衣,欲说还羞。或许是因为我的粗心,让兰花推迟了花期,今年的花开得格外漫长,从夏天到秋天,总有几朵花,在夜晚悄然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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