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及作家是时代的产物
过去有学者教导我,作家是时代的产物,我确信。然而在我的文化视野稍有开阔之后,遂阙疑斯语。不知道我现在是否可以修正并补充学者之论。我以为,作家固然是时代的产物,不过作为时代产物的作家,从来有两种,其区别是本质的,而且也造成了两种作家完全相反的命运。有的作家配合时代,是适者,是颂者,时代给他荣誉与地位,而有的作家则批判时代,是逆者,是责者,时代往往冷遇他,甚至摒弃他,生活也难保。有趣的是,历史终究要调整作家的命运。在换了人间之后,那种适者和颂者,往往要从曾经的中心退到边缘,而那种逆者和责者则往往要穿过漫长的隧道从曾经的边缘进入中心。做人要厚道,所以我不会数落配合时代的那些作家,但我却当向批判时代,从而为时代所不容的那些作家致敬。司马迁,嵇康,范缜,刘禹锡和白居易,苏东坡,李贽,曹雪芹,还有帕斯特尔纳克,索尔仁尼琴,米兰.昆德拉,这些作家无不是曾经为时代所弃,今天为人民所景仰的。柳青在20世纪写作小说,居吾乡长安14年体验生活,春天有朋友告诉我,吾乡要纪念柳青,且规格颇高,我感慨万千,作如斯之想。
才气与才华皆指人显露其才于外,不过才气偏力量和深刻,才华偏文采和风骚。读柳青的作品,甚至读其种田之文,我都能感到他的咄咄才气。他的才气突出地表现在他所创造的艺术人物身上,梁三老汉之倔,姚士杰之佞,郭世富之谄媚之机变,李翠娥之烂,赵素芳之卑微,全是他对人性的洞察所得。他的文字是圆润的,娴熟的,世界之大,心理之委,他都能尽显其态和其意。他对文字之运用,确实达到了炉火纯青的态度,我类只能望其项背。窃以为柳青最失败的人物是梁生宝。他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不具备文化的先进性。一个民族现代化所需要的软实力,他也并没有。梁生宝不懂社会主义理论,他的实践活动只不过是对农民的一顿折腾而已。对资本主义他也不会搞,因为他缺乏必要的知识。这个人物究竟有什么文明倾向和审美价值呢?柳青的技术是精湛的,可惜他选择了一根杨木,非常遗憾。探其原因,当然是理念害了他。他存有沉厚的服务意识,岂不知艺术是不能从上的。窃以为柳青最成功的人物是徐改霞。她是追求个性的。解除婚约,上学,向梁生宝表达爱,到城市去工作,统统表现了一种健康生活的理想。不过柳青显然忽略了徐改霞的个性追求,这也难免,他裹挟在一种强大的思潮之中,已经丧失了自己。我为之依然感到遗憾。
在少年我便读柳青的小说,虽然那时候不知道文学为何物,但我却明白柳青的神奇。我也感谢他,因为在我惊心动魄的青春期,通过他的小说,我发现了情欲的正当性和合法性,我不害怕它了。我也知道,他的小说排遣着吾乡农民的寂寞。我还荣幸地见过一次柳青。是小时候,有一年我随村子一个青年到长安韦曲去,我在街上碰见一个老人,他穿灰色对襟裌衣,手捏一个平喘气雾剂,那位青年压着声音说:“柳青,作家柳青!”我见柳青正在看一个留着长辫的漂亮姑娘,这个姑娘沿着东西方向的路走着,恰恰经过柳青身边。柳青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并紧紧盯着她。为了看她,柳青的眼睛慢慢地由东转向南又转向西,姑娘已经走远了,他还眺望她的背影。那位青年说:“知道吗?柳青!”我很是诧异,而这个印象则一直铭刻于我的脑海。我琢磨过他的举动,也猜测过他的心理,并判定他对美的敏感和推崇。我从事写作之后,曾经有几次在滈河之滨徘徊,在蛤蟆滩留恋,在黄甫村低回,并在1986年春天到王曲去见王家斌,听其述柳青之故事,沉思柳青之为人,体会柳青所论作家以60年为一个单元之见解,仰天而叹。我的结论:文学是勇者的事业。
二00六年三月十六日于窄门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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