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嫂子臊子（杨广虎）

杨伟收到母亲的电话，让他赶快回家，再不回的话，“老婆就成人家的呢！你娃卖沟子去！连哭都没有眼泪！”沙哑的声音中有几分秦腔的拖音，哀怜且悲戚。

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就有些精神恍惚，疑神疑鬼，哪里都不愿意去，连平时爱跟会的习惯夜没了。怕母亲出事，没有办法，杨伟只好让妻子王芳回家照顾。家在农村，离城市六七十公里处的浅山腰上，山清水秀，空气清新，鸟语花香，安静闲逸，也算是一块养老的好地方。村里的人都跑到了城里打工，蜗居在狭小的空间，就是拾垃圾睡在大街上也不愿意回村；许多城里有钱的人虎视眈眈这个“空心村”，胆大的开始租赁宅基地二三十年，准备修建起康养的“行宫”和隐秘的个人“会所”。杨伟也准备在城里再干几年，给上大学的娃挣上几年学费，买房交个首付，回家把老房子翻新一下，颐养千年，了却余生。

这几天城里疫情有点严重，杨伟不敢轻易跑动。他在一家高档楼盘当保安，村里人叫做“看门狗”，“看门狗”就“看门狗”，如今社会笑贫不笑娼，小姐摇身一变成富婆追得男人排队呢！有钱就是爷；工作到不是很累，三班倒，就是城里人有些派头大，有时候不戴口罩不扫码，扎个势，还厉害得不行！过去，他当保安，一下班，还能跑摩的、当“快递小哥”，这疫情一管控，突然按下“暂停键”，人不流动，自己也没法捞“外快”，连抽个纸烟都想上半天。

刚进城，杨伟在火车站干过装卸工、搬过水泥、做过“泥瓦匠”、修过自行车、也给过境车司机指过路……流血流汗，靠力气挣钱，虽说挣得不多，但是自己心里清楚，这钱是干净的。后来，网络、电商、智慧化大发展，把一些工作淘汰了。诚如干掉小偷的不是警察而是网络微信支付宝，干掉杨伟工作的也不是竞争对手，而是高科技、共享单车、地图导航等等。妻子在儿子杨轩宇学校旁租房，一直陪读到上大学，算是圆了自己当年的“大学梦”；她一直想来城里找工作，哪怕是家政、保姆、保洁员都行，只要当上一回“城里人”；孩子一上大学，就来城里和杨伟在城乡结合部马上要拆迁的村子开了一家“木易手工擀面”，两口子待人实在厚道，量足味好，加面不要钱，生意还不错，只不过是疫情来了，房租不减，没人吃饭，只好关门。加之，杨伟是个孝子，父亲去世，母亲年老多病，让媳妇回家伺候老人去了。

自古婆媳关系难处，好在王芳宽容大方，倒也没有惹出什么事情了。只是老娘不停地催着杨伟回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都老夫老妻了，能出什么事情。虽然现在村里离婚的人很多，他和王芳感情还可以，没有什么大问题，王芳也不是贪图钱财的人，对这些不感兴趣。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杨伟心里想着，不想回家，又怕有事，在城里呆时间长了，见得多了，知道世间什么事情都会发生，他和王芳，是“原装”，越老越磨合，才懂得“原装的”好。虽然，有时候杨伟也和工友吃饭喝酒后去过洗脚房，那也是逢场作戏而已，大家心知肚明。

下午六点，下了班，杨伟骑上电动摩的往老家奔。风高月黑，他不怕，回家的路他熟悉很，道道叉叉，大道小路，闭着眼睛都能跑回去。年轻的时候，身强力壮，他每天晚上从城里跑回家睡上一晚，早上又骑上车赶回单位，从来没有觉得累。妻子王芳嫌他来回折腾累，心疼他，让少回些，他挠挠头，嘴上答应，可是依旧如故。村里有人笑他，晚上离了老婆不行。还真不行，这媳妇烧得热炕，睡着就是舒服。农民么，要求不高，“二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搂着媳妇睡着就是踏实。当然了，他心里还有个“小九九”，这个秘密不能给人说。晚上骑车顺畅，不用绕来绕去，也想给媳妇王芳来个出其不意，看看她到底干什么。

一想到自己竟然怀疑起自己的妻子王芳，杨伟不觉羞愧脸红。当年要不是王芳连续两年没考上大学，第一年差一分，第二年差二分，怎么能嫁给自己？杨伟和王芳是初中同学，初中毕业后，杨伟当了三年兵回来，媒人介绍，双方一了解，还是同学，杨伟的父亲是四乡八邻有名的“木匠”，家底厚实，人没麻达，经过七个程序——见面、换八字、看屋里、扯衣服、送礼、下请帖、结婚，就很快把事情办了。王芳人长得不算很漂亮，中等身材，端庄秀气，知书达理，很少说话，让人耐看。可能是高考伤了她的心，结婚后，她一心照看公婆孩子，从不看书。杨伟还给她宽过心，人生下来各有各的命，这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能考上的凤毛麟角，是“人中龙，世上凤”，考不上，咱还过咱的好日子，日出日落，瞎雀儿都饿不死，你怕啥？想看书就看，不要死读书，读成“书呆子”就可以。村里有个娃，高三日复一年又一年，就是考不上，最后神经错乱，整天在村口大喊大叫：“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没人理识。

唉，这几年，让王芳一个人伺候老人也不对，可有什么办法？把老人拉到养老院，舅家不答应，村里人看笑话。王芳也算是村里的高材生，当过几年村里的“民办老师”，最后转不了正，生了娃，也就不干了。现在撤点并校，村里当年村民集资办的小学杂草丛生，村长还在里面办过养猪场，远远的就能闻见臭味；听爷爷讲，这座小学在清朝就有，私塾、学堂、小学，说没就没了。生了儿子杨轩宇后，本来还可以再生一个，村里的计划生育再紧，村民靠打游击，一家也要生两三个，以求继承香火，装粮食、上房揭瓦，吓不倒村民。可是王芳就是不再生，怀上了，自己一个人主动去乡卫生院做了流产、结扎手术。从此后，婆媳关系留下了一道难以修复的鸿沟，杨伟再努力撮合，也是无法缝合。如果再有个女儿，有个“小棉袄”多好！“有苗不愁长”；妻子王芳，就是刽子手、杀人犯，把一个活生生的孩子亲手处置了。村里有人说，别看这媳妇心慈面善，狠起来比男人还厉害！心里烈，增怂很！

虽说，王芳不爱说话，但杨伟心里怯火着。毕竟，人家嫁给他，有点凤凰落架、虎落平川之感，皇帝公主下嫁一般。自己就是一个普通人家的主儿，能娶到这样的好媳妇，算是祖上坟头冒烟积善行德了。

晚上骑车就是快，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村里。家在半山腰，杨伟熄了火，他吃力地推着车，不想弄出动静。轻轻地开了门，放下车，他准备先去母亲住的上房，没有想到，厨房里灯火通明，透过窗子，他看到妻子王芳正在燣臊子。

老年人没有瞌睡。母亲咳嗽了二声，杨伟知道，这是母亲给他发出的暗号，等着他去。

“你才回来呀！妈半截子都入到黄土里了，你不要了，可以。你再不回来，你媳妇跟人要跑了！看你娃一个咋过活！”老娘见到他，坐在炕上，急切地说。

说得杨伟一头雾水。

简单对话交流之后，杨伟才搞清。原来村上的小学荒芜后，被城里一个大胡子画家租了下来，改成了高档民宿，可以吃住游玩，还可以喝咖啡喝茶，吃饭喝酒。画家要把村里空置的房子都改成民宿部落，还要开发当地特色小吃，地道的“关中臊子面”就颇受游客欢迎，除了面粉要现磨面要现擀，主要的是还要“臊子”好。画家不怕花钱，就要货好，经过村长搭桥，村里的妇女公开比赛，王芳做的臊子夺得第一名，被称为：“嫂子臊子”，有的游客吃了不解谗走时还要买上拿上。母亲告诉杨伟：“现在你媳妇王芳是万岁爷流鼻血——正红！整天和那个穿红戴绿留着长发不知廉耻的老哈怂老画家什么艺术家嘀嘀咕咕形影不离，时间长了，恐怕不光肉臊子搭进去了，连人也搭进去了。”

 杨伟知道王芳人实在，做肉臊子舍得麻烦。关中各地肉臊子做法不一，户县肉臊子、长安肉臊子，就是扶风、岐山、陈仓的肉臊子做法也有一定区别。王芳做肉臊子，舍得买肥瘦相间的生猪好肉，舍得花力气切成肉丁，舍得柴火慢慢“燣”，舍得把油水熬出来，生姜、葱花、大料、辣子等佐料放得适中，保持肉臊子的原汁原味，不柴不腻，不酸不辣，吃上一口，唇齿留香，放上一年，不变质变味。能在家门口做生意，卖臊子也算好事，只不过农村人爱嚼舌头，闲言碎语，谁能管住？这一点，城里人就好些，讲隐私，门一关，什么也看不见，就是邻居对门，住上十几年，不认识的大有人在，事不关己，没人过问。好是好，有时候，也有点寡淡、冷漠。

杨伟安慰了一下老母亲，让早点睡，自己去找妻子王芳。院子里飘来了阵阵臊子的香味。杨伟推门而进，妻子王芳正在用大黑铁锅燣臊子，人没转身，话来了：“我知道你早早回来了，你妈给说了些啥？”

“没啥，没啥。‘嫂子臊子’。”杨伟不小心露馅了。

“贼不打自招。我什么时候成了‘嫂子臊子’？村里人爱说啥说去，我行得正走得端，啥也不怕！你要是觉得自己吃亏，咱两明天就离婚，我净身出户。”妻子王芳头也不抬，继续忙活着。

“你看你这话说得言重了。老了老了实老了十八年老了王宝钏。王宝钏在寒窑吃荠荠菜都等薛平贵呢！你这好的老婆我打着灯笼都难找，还谈什么离婚，净身出户？我咋舍得？再说了，你娘家村里没人没地了，谁给你撑腰呢！”杨伟笑着从后面搂住了妻子的腰说：“我这些天不在，臊子吃多了，小蛮腰也丰满了，看起来有形，摸起来有肉了！嫂子的沟蛋子，兄弟的一半子 ！”

“滚滚滚！滚一边去！进城里，好的不学，就学会了油嘴滑舌！五花六花！花花肠子喂狗都嫌臭！”妻子拿起燣臊子的油勺子给了杨伟头上一下，轻轻地，油水从头上流到脸上。

“就算给我美容了。一张黄土高坡沟沟壑壑的脸经过这一整，也配上你这细皮嫩肉了！”杨伟嬉皮笑脸地说。

“我还等你兴师问罪日塌人呢！”妻子王芳说完，催他赶紧去洗洗脸。

“好。洗洗就睡。”杨伟拉着王芳就要走。

“你这老不正经。我把臊子燣完，你先炕上睡。”妻子王芳用手拍打着杨伟，一边推出厨房。

“燣臊子要火候到位。今晚不弄了，好好睡一觉。我在路上也想通了，不准备去城看人眼色了，人生短暂，难得快乐！这几年也咱了一些钱，咱也把这祖上传下来的院子收拾收拾，改造改造，提升提升，开个农家乐加民宿和有机蔬菜生态园，弄个咖啡书吧沙龙，也圆圆你当年的大学梦！虚拟的网上再能行，能建个线下实体民宿？！顺便给你‘嫂子臊子’注个册！保护非遗传承，在家门口干板硬直挣个养老钱！”杨伟说着就要关火关灯。

“等等——我给人家答应的，明早要送新鲜的臊子去，不能食言！”妻子王芳说着，瞪着眼看着杨伟，一时，杨伟被施了魔法一般一动不动。王芳一响眼睛不大，笑眯眯的，一旦瞪起眼睛，杨伟知道，老虎不发威，发起威来，不怒自威。

“那好吧。我是个粗人，这些年为了生活只知道蒙头挣钱，也没有好好关心过你。我在炕上等你，也给你讲讲城里几个网红书店。现在社会一切在变，乡村也变了，只有咱这良心没变！这些年亏欠你的，后半辈子我补上！让你也有品，有文化、有精神、有格局！除了咥面，也给大家带些精神食粮！”杨伟还真的去摩的后备箱里，拿出了几本书和笔墨纸砚。

“还真要成先生了。”妻子王芳说。

“你都成了‘嫂子臊子’。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己的家乡自己不建设靠别人？咱给别人加工，也要自己当老板！我这老农民也要和艺术家比一下！看谁能行？”杨伟回声道，“江河图新，山川巨变，乡村要振兴，社会在变化，咱不能摆难、躺平，也要和娃一样努力学习元宇宙、区块链，网络直播，拼死拼活也要跟上形势的发展！”

                     2022年10月25日晚匆于长安雨夜

备注：本文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作者杨广虎，男，硕士，正高级经济师，74年生于陈仓，89年公开发表小说和诗歌。著有历史长篇小说《党崇雅·明末清初三十年》，中短篇小说集《天子坡》《南山·风景》，散文集《活色生活》》《在终南》，评论集《终南漫笔》，诗歌集《天籁南山》等。获得西安文学奖、首届中国校园诗歌大赛一等奖、“美文天下·首届全国旅游散文大赛”一等奖、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理论奖，第三届陕西文艺评论奖、首届陕西报告文学奖、全国徐霞客游记散文大赛奖、中华宝石文学奖等。1996年—2016年在秦岭终南山生活。

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等。陕西省作家协会第三届签约作家，陕西省旅游协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