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渊平:少陵古原大兆风
从韦曲驱车向东往上,一条宽阔的大道把人带入这块貌似起伏,实则平坦的土原。零星的村庄隐没在深沉的背景里,土层的厚度好像远远超过了高高低低的屋顶。巨大宽厚的广阔空间里,阡陌纵横,一块块地切割着原野。蜿蜒到原顶,暗绿色的麦田,随原坡的起伏舞动得很远,终南山完全笼罩在氤氲的雾气之中。站在原上,视野开阔,胸风顿起,襟飞发扬,思接千里。这座古原,就是我们生息繁衍的少陵原。几千年的日月,布满了原上人农耕的艰辛,往日,清晨甚或朦胧的月色下,父子、夫妻,还有兄妹,一前一后,绳拽手推地往原坡送肥,沿着歪扭的黄土小路,拉着满载粪土的架子车,几乎是匍匐着前进,那面向黄土背朝天的场景,让人感觉人与自然在进行着生死而又顽强的搏斗。而今天,北面是塔吊起落中日渐坐大的都市,车流如水,楼群若山。传统的农耕生活在一天天远我们而去,一切都在高速度的嬗变和发展。原上人的生活也在发生着新鲜而又复杂的变化,乡亲们在告别简单的土里刨食劳作的同时,一个并非空想的希望,似乎从北往南逞势而来。借着开发的脚步尚未踩响扑腾的黄土的间隙,我们有责任点滴地记录下这个时代一些变迁的身影。
从一条岔道拐向一座小镇的地方,端南正北的四条街道呈现在眼前。往南延伸行七八里下原到引镇,往东的路仅二三里就下坡到了鸣犊。少陵原最具特色的风情物华,大都集中在这个地方。桐花纷飞下,错错落落的建筑物在街道两旁依势而立,镶着五颜六色瓷片的楼房间隙夹杂着古旧的老式民房,店铺和小商贩临街做着生意,五颜六色的商品琳琅满目。人们的衣着随便,男人青灰蓝为其底色,女人们身着时装,束身紧腰,点步当当。间或有鲜亮的艳色出现在眼前,不用说就是从校园跑出来的学生。从东南角水泥钢筋建成的门面房背面,你依稀还记得那个深灰色的八角房屋。猛的,你的脑海里就有了一个影像,就像看见一个垂垂老矣的妇人,新式的棉袄下突然露出了隔世的绸缎来。班车晃晃悠悠从街中间经过,扬起的尘土又不由得把人带到那个销烟弥漫的岁月。是啊,昔日曾经的热闹,从记忆中轻轻浮起,苍茫背景下,这个看似普通的原坡,散居着大大小小几十个村落的地方,也许正由于它位于富有历史意蕴的一座莽原,竟展现了半个多世纪的沧海桑田。
这个地方,上世纪四五十年代,曾是国民党县政府的所在地,当年有着五六十间拿麦杆搭成的官房,驻扎着国民党县政府的大小机关。那时候,一年四季的颜色是随庄稼的生长和收割而变,绿变黄,黄又变绿,中间再夹一段积雪的冬季。一条宽约丈余的黄土路从西安城大雁塔经鲍陂坡蜿蜒而上,直通原上,与端南正北的大什字相连。街上人声嚷嚷,店铺林立,老百姓生产生活日用品,用几乎是原始的方式交换着。县府官员们进城或者外出是坐马车,骑马,偶尔也有老式吉普开进府衙,乌黑的烟尘竟眯了围观人的眼睛。1949年5月,人民解放军抵达渭河北岸,县政权迅速土崩瓦解。
作为一县之府,大兆渡过了为期十余年的风华,留下了一段鲜活的传说,与之相延续的,是这里的民风民情。世居古原厚土之上,老百姓虽然保持着传统农业的纯朴与勤劳,脸是古铜色的,表情迟讷友善,穿土布褂子,打着对襟扣儿,可很少系,露着厚实的胸膛,有股憨厚的土人的味道。他们秦音纯正,深厚凝重,利落干脆,掷地有声。熟人打照面一语一个“吃了没”,以此口碑顽强地记录着饥饿的历程。农民握锄荷担劳作,牛羊散漫地穿过田埂,与这一方水土有着与生俱来地亲和融洽。细细品察,在这里还保留了一种大气,一种精明,一种与自然人生斗争的顽强。
解放后,地处旱原的人们,打深井,平土地,积肥深耕,想尽千方百计扩大粮食生产,一代又一代苦干实干,干出了可歌可泣的业绩。为改变干旱缺水局面,乡亲们在原上先后修起了东西两条灌溉水渠,把秦岭之水引上了高原。这两条人工渠如两条巨龙蜿蜒几十里纵贯东西两翼。但西渠仅在酷暑季节有水,且水量有限,东渠只在修成试水当年见水,以后就成了干槽,不得不废弃。整个一个七十年代,在长安,一提到大兆,人们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一个战天斗地的生产场景,成百上千的人扛镢掮锨拉架子车,在猎猎的红旗下挥汗如雨,一眼望不到头的黄土原上,到处都是平整土地兴修水利的战场。干部中有大公无私的“大寨人”,群众中有出蛮力的“精身子”“劲疙瘩”。他们的干劲,经验,时时感染着原下的乡镇,直到七十年代后期,全县性的改土会战,打井会战,修渠会战几大战役,又在这个十多里方圆的原上展开,千军万马一齐涌向少陵原,成为长安人大干社会主义的主战场,延续了数十年乃至数千年中国人用苦力来改变生存困境的悲壮历史。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了古老的少陵原,才使这块高原真正焕发了青春和热能。勤劳智慧的大兆人民,凭借一股子干劲,办企业,兴商业,搞付业,抓多种经营,改变单纯的粮食生产格局,显示出了蓬勃的生命力。一时间,乡村队组,家家户户,围绕一个钱字,展开了激烈的角逐。首先是乡办企业在长安东部独领风骚,村村冒火,巷巷冒烟,大兆机械厂、翻砂厂、丝绸厂、印刷厂等,大兆造纸厂生产的包装纸、机制纸,瓦棱纸板,开乡镇造纸业之头,寨子村村民李志英创办私人化工厂,生产建筑油泥、地板蜡、三氧化铬,在八十年代初期年产值就达60万元。大兆村的草帽加工厂的花园帽辫在广州交易会展销,麦秆草帽辫还出口东南亚和日本,成为抢手货。随着商品经济进一步深入,与乡镇企业相辅相起的家庭作业也在这块厚土上方兴未艾,鸡场、猪场,鹌鹑养殖场,遍布村村寨寨,遂之相配套,又兴起了鸡笼厂,镀锌厂,扎钢厂,产品远销西北诸省,其规模之大更是让人惊奇。一时间,鸡鸣鸭摆,猪叫狗咬,机械铿锵,人声鼎沸,成为原上一大风景。社员村民在身份的转换中,纷纷当起了小商贩,进城两筐鸡蛋,腰包鼓起,亮嗓引吭,车轮滚滚,一派忙碌。“两个筐筐一杆秤,跟着小平闹革命”,群众中蕴藏着极大的商品经济积极性。
到了新世纪,商品经济在乡村几经浮沉,得失互鉴。人们忽然发现,他们生存的空间一方面很大,大到天南海北;一方面又很小,小到只有生养自己的这片黄土。于是,青壮劳力扛着铁锨进城当小工,学厨艺,当保安,用低廉的劳动力在城市谋一口饭吃。有经济基础的人买机械办砖厂,跑运输,做黄土生意。就连村里的中青年妇女也被商品经济的热情所点燃,一到秋季,她们把孩子和家畜寄养在娘家或邻里,成帮结队就乘火车去新疆拾棉花,青海挖虫草,把近似悲壮的艰辛洒满了西路的征程。颠簸数年,奔波万里,归来的原上人忽然发现,他们生存的真正希望还在脚下这块土地。天生缺乏经商才能的他们就顶烈日冒严寒地在土地上下功夫,种蔬菜,旱蕃茄,西瓜,地膜油菜,十八般武艺尽显神通。尤其是种西瓜,如今成了老百姓增加收益的大好产业,原上的西瓜皮薄肉鲜,沙甜爽口,很受市场青睐。为了把西瓜销售出去,许多人家都买了农用三轮车,西瓜上市旺季,男的驾车女的跟车,拉着西瓜到西安城里及其周边地区销售。到了成熟之日,青壮妇姑满头热汗奔忙于田间地头,人声喧嚣,交易频繁,成千上万的车流人流,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绿得滴翠,火得灼人,成为原上一道奇异的风景。
开发的脚步而今成了时代的蛩音,铿铿然不舍昼夜,中国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热切而惶惑。城市化的进程以钢筋水泥的力量和巨型装载车的速度,从北向南,从西向东轰然而至,开发商们得陇望蜀,把一座座高楼大厦多米诺骨牌一样盖上了少陵原,在把城市人住房的梦想不断放大拔高的同时,也把巨大的商机带上了高原上的人们。农民盼望着有朝一日把祖祖辈辈斯守劳作的这块原坡卖给强势的他们,彻底结束面向黄土背朝天的苦焦和酸辛,却又从心底担心着往后的日子怎么过,住在楼房草坪和商街夹缝中的他们,真正能成为城里人吗?这真是一个世世代代说不清理不顺的问题啊!好在大兆这个名字,少陵这块古原,它所呈现出的传统意义,具有吉祥、古朴、浑厚、大气的意味和浩荡高远的精神,千千万万的农民生于斯,长于斯,他们是勤劳的一群,智慧的一群,面对未来,他们也一定是充满希望的一群啊!
古原悠悠,呈吉纳祥;风生云起,浩浩荡荡。
感动 | 同情 | 无聊 | 愤怒 | 搞笑 | 难过 | 高兴 | 路过 |
- 上一篇:王渊平:想起父亲,我有点怕老
- 下一篇:王渊平:皇甫村纪事
相关文章
-
没有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