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渊平:想起父亲,我有点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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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已四十六岁了,和我现在同等年龄,这个在旧社会给人扛了十几年活的关中汉子,赶上解放上了门,才结束了三十七岁的光棍生活。这年,母亲已守寡十年。
父亲弟兄五个,没一个人成家,在兵荒马乱的年月,抓壮丁,支公差,死的死,病的病,只有父亲叔父老三老四长得精壮些。在战乱频仍民不聊生的民国,为了糊口度日,二人结伴靠彻年给临方大圆的庄户人家打胡基、垒土墙、盘炕、盘锅头过活。我儿时跑在泥糊的街巷唱的歌谣就有:“海(儿)老三,田(娃)老四(父亲叔父小名),打胡基,供木子,盘烧炕,垒墙堤,打虎还要亲兄弟”。“一把灰,两锨土,二十四锤不离手,肩着石锤到处走……”
这些歌谣虽不大合辄押韵,却生动的唱出了父亲叔父在方圆乡村的苦焦生活。
把夯土坯叫打胡基,我没有考证,想必不会是历史上胡人入侵关中的引进吧。这种土活,我幼时去地头给父亲送饭时亲眼看见,它究竟有多繁重,反正在上世纪那一年四季众多牛马般负重的劳动中,惟有打胡基是庄稼汉们最不愿干,也是生产队长最派不出去的活路。我们大队农场有次派一个受管制的男教师干这活,教师不干,农场主任说:“你身强力壮,有啥干不成的?”教师顶了一句:“哪你让我生娃我也干么!” 中国农业至今没有出力轻重的计量方式,这种活的程序是:先一天担水,把地面泼湿,土墒渗到,第二天不等天亮,一人挑两大笼草木灰,一人扛着石锤和木子,支在地头一块方正的青石上,就叮叮哐哐干开了。供土提锤两个人须紧张配合,除了吃两顿饭,谁也没有歇息的功夫。供方挖土、拣渣、捣碎、放木子、撒灰、装土,环环相扣,提锤的人跳上去踩实虚土,双脚抹边,轻重砸二十四下,弯腰扶起搬走垒成摞子,步步相连。五百页一摞,一气子从一大早干到半下午,一摞胡基就起来了。咂着旱烟绕一圈,看看稳定与否和顺风走向,放下烟锅,又开始锤打。赶天黑挑灯时分,村子上空被炊烟笼罩了,第二摞也就打起来了。记工员指点着数够页数,一天十分工才给记在账上。周而复始一年,才挣来一家大小的口粮。
长年重体力劳动,父亲的胳膊和腿肚子青筋暴凸,像蚯蚓黄鳝纵横爬满,看着特别吓人。
2
从记事到父亲去世的十几年里,我们一家五口人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不管粗细粮能吃饱肚子,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父亲长年累月的下苦和能行。父亲是上门汉,本来在队里就不气长,经常受到户族的排挤和歧视,六四年家里又补定了个富农成份,政治高压总要找个出口,加之又生了我姐弟三个,父亲就默默的承受着体力的重荷,生产队的所有重活,诸如扶犁耙耢挖旮旯,上山砍柴割扫帚,起牲口圈,窑上背砖,割谷捞稻子,农忙时一一干遍,忙天一过,又积年累月的打胡基。父亲一年最盼的是下连阴雨,不管下几天几夜,他都一觉连一觉的睡在炕上,间歇处取出那架独腿眼镜,用他上过三个月识字班的文化,一字一板的躺着看古书。屋檐的雨水织网积潭,也贫弱地积攒着他新一轮的气力。父亲夸起新社会只有一句话:“终归不抓兵躲壮丁了么。”当然还有热炕头上生长的儿女。
父亲对先房的哥哥胜过亲生,从十岁养起,爷儿两个相处几十年,从来没有红过脸,哥哥青少年体质弱些,父母一门心思供给他上学,尽量不让他染指农活,两姓组合的家庭,亲情间没一点缝隙。
庄稼活七十二行,没有难倒父亲的,庄户人说溜嘴的技术活,他都干得特好:提笼撒籽,扬场摞积子,套车拉运,套种间作,务瓜畜牧,出门看天色,抓籽观成色……。也正是他天生的能干和聪明,我们兄弟姊妹几个,才少了许多成长的苦难。母亲说:“你伯是一面挡风的墙,有人家在,咱娘儿几个不会吃亏,58年上山割扫帚,只走了半月天气,咱一家人就受人欺负,排队食堂净打了些稀汤,把你们饿得个个口舌生疮。”
我的出生是父亲中年得子,父亲让我姐弟三个把未成过家的叔父叫爸,把他叫伯,并把大姐自小交叔父养活,后来费劲巴力把我的户口也迁了过去,这样既对叔父是一个慰籍,也是给王家留下个根苗。也正是这一点过人的见识。在唯成份论的年代,才打通了我们的前途。姐姐靠超常吃苦成了教师,我曲曲折折的当了干部。父亲对我的怜爱,是用肩扛背驮弯腰掘泉引出的一条长河,而我竟无点滴相报,这成为我一生无以名状的愧疚和遗憾。每当夜深人静,灯下冥思或临窗远望着终南山,我的心就和笔头一样沉重,他平凡而苦难的一生,使我屡次参悟生命的短促和无奈中,惟其爱是无法偿还报答的。
我对父亲的记忆是从两顶棉帽子起始的,那年月,我父子一人戴一顶布制棉帽,我架在父亲脖子上,冷风一起,放下棉扇系在下巴,一热,再拎上去,在街巷人群里惹来许多羡慕和赞叹来,连十里外的集日,父亲也架着我不轻易放下,他打胡基认识的人家太多,集上许多卖吃喝的就招呼着递给我吃食,还夸我长得心疼英气:“简直是三叔的缩小么”。我在上面,听见笑声,根本不懂父亲的得意,只被他一走一颠的,穿过衣着臃肿的人群。王曲桥头有一个中年人卖腊汁肉认不得秤,父亲就把我放在车辕上,帮那人卖肉,并不时撕上一块塞进我嘴里,卖完了,那人又用麻纸包了一块给我放在帽壳,那是我吃得最饱最香的一顿肉了,一直香到几十年后的今天。夸得人多了,母亲一次笑着说我长得啥都合眼,就是耳朵小了,父亲回了一句:“猪的耳朵倒大,却是要挨刀子的。”
一天我正在院子玩着,大街上起了哄,跑出去一看,五十多岁的父亲正和一个叫何俊山青年人比摔跤。何俊山身体正强壮着,又高出父亲半头,二人怎么就说高了,都放下井台水桶,在众人的喊声中踩开了场子,打胡基出身的父亲手脚非常干净利落,不等挨身,连续两次就把何俊山摔倒在地上,乡党的喝采声让他伤了面子,不等准备好,一头就扑了过来,父亲笑着拦住他说:“算了,反正是耍,我让你个腰吧。”说完转身让何俊山抱起后腰,才摔倒了。
儿时,感觉最香的,是父亲塞进我被窝的那半碗面条和一方锅盔,缺粮的年月里也缺柴烧,家里仅有的几升白面,在父亲上山砍柴时,母亲才擀面片子下给半夜起来的父亲,再烙一方锅盔作干粮挂在扁担上。每次,父亲都舍不得把面吃完,让母亲叫醒我吃干净,才挑起扁担出门。怕天长挨饿,熬灯油,我们都睡得很早,一听见父亲打柴回来,专门操心吃的我就醒了,伸出光胳膊接住父亲省下的锅盔,一口一口嚼完才进入梦乡。至于父亲要上几道山梁砍柴,背桩子跑几十里山路,跋倒坡手脚并用和野兽周旋,葛藤勒腰御寒,泉水浇渴充饥,那是甜梦之外的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有年冬天,父亲去抱龙峪深山割扫帚时,一闪身从悬崖上摔了下去,昏迷了两天后,同去的人用布腰带挽成绳才把他吊上来,躺在茅庵用土法子治疗,灌几口米汤就听天由命了,口信传回来,叔父皮绳往肩上一搭,二话没说就往山里赶,扶起头肿脸胀,一身伤痕的哥哥,百步十步一歇,硬是把他背了回来。庄稼人命贱,没医没药,父亲在土炕上睡了一个多月,才慢慢恢复了体力。
3
文革,在中国终将是一段奇丑的历史,每一个老百姓几乎都深受其害。六九年十一月一天,村南的代号112工厂放了一场中共九大记录影片,看完电影第二天,大字不识一个的叔父端着饭碗在门前吃饭,突然说了句:“林彪,我看毛主席要着出这人的标来”。
说者光图嘴受活,听者却有心。早就觊觎我家两间房产的本家四婆和隔壁光棍瞎子老王合谋,把叔父的反动言论报告给了驻队的军宣队领导。几场批判会开得他签字画押,丢了房产后,突然失踪了。
冰天雪地,父亲丢了和他十几年结伴扛活、手足情深的四弟,也倾塌了我和大姐过继收养的靠山,他牵着姐姐顶着风雪,找遍了方圆几十里的崖谷、树林、茅庵、大口井,每天回来,往前院一蹲,哭喊一声:“兄弟啊!你让哥提住裤子寻不着腰了么”,然后用头狠劲咚咚的撞墙。一时间,全家老小像起了灵柩,一片哭声。
一个冬季,家人和亲戚使尽了所有民间的办法,请巫婆耍神、抽签算卦,对着炕门洞呼喊,一一不能见效,都打算准备后事了,父亲还不甘心,后来终于在七八里外的北斗角村一间牲口草料房里,找到了头发胡子已有一寸多长的兄弟。给他在子午镇剃头刮了脸,连夜晚领了回来。第二年开春,父亲回他老家庙背后住了一晚,第二天趁早饭时分,在街上挽袖磨掌,把邻家瞎子老王弟兄两个叮咚两下摔倒,狠狠揍了一顿后,夹袄往肩上一搭,一句大话没说,大步流星走出街巷。那天,在幼小的我眼里,一身正气出手利落的父亲,简直是个英雄。
在生产队,一些人十几年欺生不成,明里犟不过他,就暗地里合伙攻击陷害他,他们向军宣队提意见,要定父亲个富农分子,父亲知道后,那天领着我找到驻队军代表房子,解衣亮出背上伤疤多处,诉说了他年轻时翻墙逃壮丁,给地主扛长工打短工的经历。几天后,军宣队在社员大会上讲:刘家是富农没错,王守纯却是个贫贫的贫农,提意见的人以后不要再翻腾了。
4
长年的超负荷劳作,随着年岁的增加,父亲已经显现出多种病症,胃疼后面紧接着是失聪。五十多岁后,他只能吃母亲擀的面条,每次要煮得烂熟。文革开始那年,父亲被指派到大队的窑场背砖。砖厂一年四季吃的是冷而生硬的大米饭,胃根本承受不了,他就用蓖麻叶和布兜包好给我们拿回来,那些天,我们姊妹夜里硬是不瞌睡,等着加餐他“省下”的美食后,推开碗进入梦乡。
放了学,我和伙伴们黄昏在场间捉迷藏,有几次从麦秸垛钻出,看见父亲蹲在积子拐角,双手抱头痛苦地吐出一滩酸水,我们就捂鼻子,扮着鬼脸逃开,在家里,每看见他用手攥住胸口的表情,我就慌忙转过脸去。
记得父母吵嘴是由双方先后失聪开始的。耳聋了,再精明的人都走神,他们就用眼睛译话,家务事太杂乱,每每就词不达意,愈不便勾通,疑心就越重,脾气也就坏得不行,有时正吃饭着,碗筷就摔了出去,父亲总怀疑母亲骂他,怀疑释疑的次数一多,双方就更没了耐性。每次一吵起来,我们姊妹就从中劝父亲,说他听错了,慢慢的再解释就哄不过去了,因为父亲从眼神能看出母亲骂他的口型。自此,家庭和谐的气氛被耳聋打破了。后来,逐渐升级到天长日久的愤愤,一生好强的父亲,在我们的躲避中被孤立了。
在上了中学的我心中,农民父亲是不应该有,也不可能有思想的,他的愿望一经那缺牙和落满胡须的嘴里说出,就觉得过时和可笑,我们的许多做法也就全然不考虑他的心情好坏。
锅头连炕的大炮跟儿,是父亲的王位,一顿饭熟了,母亲先给父亲舀一老碗,然后依次是我、姐姐,最后剩下稀汤,母亲给自已舀上,泡几页干黑馍片,或是铲些锅底将就吃了。父亲靠在尊位,这种按体力劳动形成的习惯雷打不动,也日渐养成了父亲的坏脾气,不满意了,就对母亲发火训斥,扔筷子摔碗,这在中国农村太普遍,可谁也没有深纠这种夫权思想会带来什么后果。小则日常生活对家人心理形成压抑,对家务事的武断草率,大则对子女婚姻的强行作主,更为可怕的是一到老年,自个不敢生病,一旦身体垮了,就让生活在一块的亲人产生本能的报复,你刚强么,能行么,怎么就说不行就不行了!加之没有任何医疗和生活保障,你存在于生活中的只有生冷憎倔,像一堵坍塌的老墙,成为家人的累赘。而有公职的老人就不然,贫穷使乡村生活非常现实,村子一个退休干部病得动不了了,久病无孝子,儿子,儿媳都不耐烦了,母亲就劝说“你们把那死鬼照看好些,他就比喂一头猪强,喂一头猪你也不一定能卖个好价钱,他咋说公家一月还给汇几百块钱呢。”
出身农民你要干活不知道省力些,年岁稍事增长,身体机能就很快丧失,力气颓减,一旦老化,在传统忠孝思想被弃之如弊履的今天,实质上你已失去了全部本钱。
头发已是长时间没剃了,父亲的光头不再亮晶,胡须如一把茅草,颧骨突出,额头皱纹深刻。一天,父亲张口给我看,说他牙齿快掉完了,咬不成东西。我看见上下牙床还有几颗,轻率的连槽牙门牙都不分,还不以为然。父亲失去了起码的咀嚼能力不说,连说话都有气无力的,两颌深陷,面容消瘦,只是两眼依然大而有神,黑色棉袄一穿,模样酷像晚年遭贬的林则徐。
劳动回来,父亲脱鞋上炕,往北面一靠,被子抻上膝盖,几个蒸红苕,一碗包谷糁,夹着浆水菜,硬是用牙床挤压着咽了。
七二年刚入冬,张村二姑又来诉苦了,鼻一把泪一把的,父亲就耍了大方:“那就把窖里的红苕给一些吧。”谁知姑姑讨了口吻后,回家拉了辆架子车,由姑夫亲自下窖,把几百斤红苕全部掏空拉走了。她岂知这也是我们全家多半年的食粮啊,为这,父亲忍看了一个多月全家人的脸色,活再累,炕栏上也只能摆一大碗包谷糁子了。
父亲因牙齿过早脱落,粗食冷饭导致胃病、双耳失聪引起失神和多疑,重体力活出汗多,饭食中要摄入大量食盐造成血压高,体力下降,脾气迅速火爆,哥哥的体弱和工作多变,也不能撑起一家的天空。中年得子的我幼小,这在七十年代的农村无异于陷入人为抖动的网罗,拚命挣扎,颓败是必然的。尤其是高血压,这个不叫病的多病之根,彻底摧垮了一个刚强父亲的体能世界,看似颜面通红,举止正常,实际上头晕目眩,六神缺主。在农村身体没有真正倒下还是全劳,生产队长照常派活,中途扶犁回家就太不正常了。也真是凶险,一生不服输的父亲,就在这样晕头躁脑中肩扛背驮着五六个日月季年。
哥哥的婚事困遭闪失解决得太迟,进城工作又解除了合同,家境每况愈下。没有一分钱看病,父亲几乎没有去过医院治病用药,农闲时节,他每打听到一个治病偏方,都是自个调治,自我感觉。讨几个猪苦胆,里面装些绿豆,在廊柱上吊几天,再剥开龇牙咧嘴吃了;水田里捉几只青蛙,用剪刀剪下双腿,裹着蓖麻叶生吞活剥,仰头强行咽下;泡银杏树叶子喝,撅水芹菜渥浆水,几乎把精成遍了。症状稍有减轻,就撑着身子下地去了。越是没用,越是焦躁,身子越是消薄,越受不下人的话,农活实在干不动了,他就拄着棍去田野拔猪草,扫树叶子当柴烧,病症一来,随便坐在田坎台阶,太阳穴的血管暴得老高,光头黑红,眼珠象喝醉了酒,涎水滴得老长。情绪也控制不了,有时笑着笑着就哭了,有时正答话着突然就哼一声笑了,一笑就收不住,声音象鼓风机停了电那种,拉得很长,最终却是哭了。久日久之,情感也变得脆弱起来,这年月,大嫂奶养了一个女孩,怜爱之心使这小孩几乎成了父亲的精神寄托,城里娃细眉细眼,哭笑也细密,看护中也就打发着父亲的孤寂,三年后还给了人家父母,他无法阻挡,就整夜整夜在后屋叫:“娟娟,娟娟……”声之凄凉、悲苦,像夜半林子里孤愤的狼嚎。
体力和威望同步丧失,举止言语日渐缓慢,嘴把饭菜收揽不住,身上也脏兮兮的有了气味,随着病症的加重,神志恍忽,喜怒无常,他还失去了热炕墙根的尊位,被一面土墙隔在了后檐屋子,吃饭从一个小方孔往过递,也不知是有意无意,碗碟经常就被他打碎了。从来不受人话不看人脸的父亲,短短几年就被高悬的血压,折磨得不成样子,沉默代替了暴躁,一张口就是无声而失控的哭笑,完完全全成了一个废人。
七四年我中考不中,羞于见人,回到家里一连啼哭了两天,这天上午我抹泪从三队来到父亲身边,一直糊涂着的他忽然清醒,从后檐屋里拿了两个担笼,让我扶他去地里拨猪草去,父子俩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田埂的草,像绿色的火苗燃得正旺,到了地头,父亲颤威威看了我一阵,挣着说了一句:“这对你是一个打击”。目光里没有丝毫抱怨,这使我一霎时泪如雨下,我自知他把教训错用成了“打击”,可这却是父亲一生说给儿子最深刻又最无奈的一句话啊!,艳阳下,病父幼子站在半人高的玉米地头喘息着。
5
打十岁起,我随大姐也过继给了叔父,初中毕业自然回生产队当了农民,繁重的农活把日子填满了,一年后,我又去了水利工地,想着脱离农业社有个所谓前途。为了避嫌我很少去出生成长过的“富农家庭”看望父母。年底水利工地发了全年节省下的四块钱伙食费,我用两块买了一双旧军用胶鞋,两块钱给了父亲,他拄着木棍去五里外的子午镇吃了两顿红肉煮馍,这算是我平生惟一一次孝心的着落。
在生产队,父亲还是作务西瓜的能手,每隔三四年,队里就派他务上几亩西瓜、甜瓜。炎夏,距村几里外,悬空的哪个A字型瓜棚,是我儿时的福地。自瓜秧出苗到清园,他都是在躁热的天气,顶着烈日,握着瓜铲蹴在瓜地。在几十度高温下,真被上了刑还难受,瓜一熟,父亲就把我带进园子先吃个肚儿圆,临走时,再给我草笼里塞几个甜瓜。他自己有时晚上回来,解开布腰带就抖出几个白亮的瓜,让我姊妹吃个饱。害病后干不成体力活,他还挣扎着务了一年瓜,我怕人提意见,只是到清园时才去了一次,父亲很生气,说我越来越瓜了,为啥不来吃瓜,说他黑水汗流挣死拌活为啥,不就是能让你姊妹吃几个瓜么。父亲抱怨完后,到地里给我摘了满满一笼甜瓜,正晌午目送我钻进了一人高的包谷地里。为了一担笼甜瓜,我风烛残年的生父,炎阳高温下培土、打尖、浇水、除虫、扇叶、采摘,又手搭凉棚张望了数月,人晒成了黑红色的耐火砖了。
父亲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作主了二姐的婚事。二姐姐夫结的是姨姨亲,姐夫在西藏当汽车兵,当初是亲戚说媒拿照片订的婚。订婚一年后,姐夫回来探亲,俩人见面往一块一站,姐夫几乎低了二姐一头不说,几年兵当的说起话来直楞楞的象椽戳,一家人都很失望,可订婚这一年中间,我们已吃了姨家一斗麦子两袋包谷。二姐哭着要退婚,话一出口,靠在炕头的父亲就一枕头砸了过来,声言除非你死,这门亲就再别说退的话。在结婚前的那些日子,我在后檐窗口,夜夜都听到二姐凄厉的哭声,可对于均已耳聋的父母,没油点灯的深夜,依旧是万籁俱寂。上万人的大村里,聪明和人样都出众的二姐,一生的幸福全被这一桩婚姻给断送了。婚后十几年了,有一天,二姐被两个歹人在子午村打得头破血流,昏倒在她家门前的石头坡,姐夫回来却说,你没惹人,人能打你?这时候,二姐心里最怨恨的,就是她穷苦又生硬的父亲了。
病中的父亲后来像老马一样恋栈老家,几十年劳苦、贫穷,上门受异姓家族排挤,政治运动的无形压力,这在他青壮年时都能挺过来,可刚迈上六十岁这个人生大坎,这些苦难就都结成病痛,还乡团一样进行反攻报复,疯狂而残忍地击垮了父亲。浑身都不利索,惟有眼睛还清亮的他,以独特的方式,一直在寻求归路,一天几次拄拐棍往本村老家来,房前屋后转一圈,又拖着病身子走了。病重后,他把二姐夫从西藏带回给他穿的一件皮袄给了叔父,又把枕了四十多年的青石枕头硬让我抱回去,甚至一根扁担,一块木头炕边,只要是老家的,他都悄悄扛回老家。坐在柴门外石阶上,整天几近痴呆地望着破旧的院落,身子已瘦成大虾了,昏昏沉沉的往墙跟一靠,棉袄就磨下许多灰土来,和颓圯的老墙互为伙伴。病饿交加,人却还志气的不行,怕粮食紧张,硬是不吃我家的饭,我含泪端碗挑面喂他,他嘴都不张。又不时突然发出那一声晒笑,口腔空洞,声音走调。
临近生命的最后,行走坐卧更加困难了,一回老家,就随便靠个地方打瞌睡,涎水鼻涕拉得很长,裤子天天尿湿,顺裤腿潮成一道一道,言语含混不清,人已邋遢得不成样子。有次我干活回来,见他蹲在茅房墙根,阴囊肿大得像小瓦罐一样,蛮害怕的,赶忙上前扶他,却怎么也扶不起来,突然,从老远处他望见了放工回家的叔父,猛的抱棍撑身起来,提住裤子要跑,竟一下子栽倒了。我感到奇怪,过后才知道叔父怕他死到老家,背过我和姐姐已训斥、恐吓了他多次了。青壮年浪迹乡间扛活打胡基,形影不离的手足兄弟,几十年后却像老鼠见了猫,变成恍若隔世的克星,多活几天都成了累赘。还真是巧了,第二年开春,父亲还就是收殓进了叔父为他自己准备的棺材。一年后叔父也死了,为那口棺材引起的纠纷,造成了两家人深深的裂痕。水土草木结成的岁月,使人活得像瓷实的胡基,垒墙时冰冷生硬,棱角分明,拆墙时捣碎再做为肥料上到田里。愈是灯干油尽,生命的火苗愈是扑闪不定,时而幽暗恍忽,时而毕剥火爆,可除了直线上升的两柱血压,什么也压不倒他骨子里的刚烈。稍有一点精神,他就挣着干一点事情,甚或任性搞起了破坏,眼睛睁得圆大圆大,死瞪母亲,摔碗打碟多出于有意,趁人不备,就掰开那面胡基隔墙。而且越来越迷信,一次递胡基时,我出手不小心撞破了他的额头,他狠狠地指着我说:“你看着,你彻底是我的冤家对头。”临死的前几天,他躺在炕上,睁大眼睛气若游丝,还要我把他死了埋回庙背后老家,看我不表态,眼珠转向屋顶,临咽气都不曾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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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死后,被宗族势力强的所谓“乡党”,孤零零埋到了一面干涸的河的沙岸上,座东望西,荒草乱岗,风声鹤唳。三年后,我们在他坟头,栽了一块水泥碑子,可谁知几个月后,全县改土会战,那块碑子被县委书记在大会上当成封建迷信狠批了一通,吓得我和哥哥连夜晚悄悄抬回家藏在后院。数年后,我们再把这块碑子栽在父亲的坟头,含泪写了一首诗,诗里有这样的句子:
父亲的脊梁是一座桥
头颅是桥头的石碑
双腿的桥墩
深深扎进冰冷的河水
双手紧紧抠住两岸的崖壁
让我们从背上轻松地走过
几场暴雨之后
他再也承受不了我们的重量
轰然倒下,淹没在我们的泪水里……
父亲死后十七年,我在距家乡三十里外一个乡镇工作,有天夜里,忽然梦见了父亲,他坐在胡基盘的土炕上,瘦骨嶙峋,脸面通红,吃力地央求我不要把他火葬了,我很无奈的对他说:“我干的是国家的事,现在土地越来越紧张,不允许土葬的。”父亲很不高兴,一双大眼瞪着我,消失在一片熊熊的大火中。我猛地惊醒,翻身坐起,到天亮都没有再睡着。第三天正巧是清明节,细雨蒙蒙,麦色青青,我回到家乡烧纸祭祀父母,在上坟的路上,我对哥和两个姐姐说起了前天夜里的那个梦,大姐答话说:“咱伯都死去十几年了,怎么有可能火化呢?”谁知话音未落,就远远望见父亲坟头升着一缕青烟,我们赶忙加快了脚步,父亲的坟因周围掏沙取土,大冢一样耸在高处,荒草如盖,悬空的坟壁垮了一个洞,烟是从洞口往外冒的。爬上去一看,里面棺板尚没有燃尽,火星灼灼,飘出的青烟升空后再飘向东方,而东方就是村子的大庙背后,父亲的魂牵梦绕终没能回去的老家,那里有他贫困却不失英武的青壮年,和被岁月缠绕浸泡的一条苦辛的根。
本文刊发于<天涯>杂志2007年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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