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回家终老(杨广虎)
雷爷是在担水的时候,滑了一跤,就没有起来。
住在“悬空寺”,断水断电断路,他用水要去沟底里担,年龄不由人,刚强的老汉摔倒在地,挣扎来挣扎去,起不来,估计肋骨和腿断了,疼得直冒汗,就像病了的老虎,蔫了。
拆迁队长听到这个消息,大腿一拍,拿起啤酒直接吹了一瓶,哈哈哈大笑,真是天助我也!好男怕缠好女怕磨。这倔老汉终于倒下了。
叫来救护车,也不管雷爷咋胡别跳,胡乱骂,硬硬地绑在担架上,直接拉走了。
“我把你个碎子蛋,啥万货!我把你妈叫嫂子呢!你把我老汉弄啥地方去?!你直接杀了我算毬呢!”雷爷骂骂咧咧。
嘴里被人用臭毛巾堵上,哼哼唧唧发不出声。
看着窗外远去的山村,熟悉而又陌生的大地,雷爷流泪了。
霞婆听到消息后,跑到县里的医院去看,被雷爷大声轰了出来,狠狠地说:“我们断了,断了,从此互不相欠永不相见!”
霞婆只好躲在一个角落偷偷哭泣。医院里这样的场景,人们见得多了,没有人惊奇,也没有人同情,白大褂飘过来飘过去,让人想到了生死离别,想到了冷冰冰的手术刀。
雷爷的房子一夜之间,被拆迁队夷为平地。按照规划,一切工程如火如荼进行,这里要建文旅小镇。有人还说村子底下有煤田,有人说有陵墓有宝贝呢。拆迁队长得到了奖赏,不忘和领导吃上一顿,酒足饭饱之后,他提醒领导,这雷爷老汉有个儿子在国外,小心回来找事。领导听了,很平静地说:“远水解不了解渴。难道你还怕弄成国际事件。放心,咱帮他伺候他老子,他感谢咱还来不及呢!你帮忙给他儿子打个电话,看他回来不?!疫情要隔离,他能回来不?回来了,也好,给他加倍赔偿!让他伺候几天,烦死他!到时候他绝对感激咱呢!我看,你就让这老汉一辈子睡在床上算了,咱伺候得起!”
拆迁队长,胸脯拍得啪啪啪,唾沫星乱溅说:“还是领导英明,请领导放心,我心里明白。”
“我看这老汉腰杆硬不?不认怂!看他服输不?我看他一辈子睡不成炕了,和床分不开了。”拆迁队长琢磨着领导的话,心里有了主意,准备了几个红包,和医生窃窃私语。
雷爷躺在床上,比啥都难受。他要看山看水看他的村庄,呼吸村子的新鲜空气,鼻子堵住了,医生就给喷药刺激,治来治去,就是不见好转。
雷爷埋怨自己不争气。壮得跟牛一样的身子咋就担两桶水摔倒了。看来人不服老不行呀。他天天喊着要出院,没有应声。只听到医生护士众口一词的声音:“请你配合我们的治疗,相信我们的医术。”
坏,坏不到那里去;好,还不到那里去。有专门的护工,雷爷闹着要出门,有人推轮椅,有人拿拐杖。
雷爷,仰天长叹,这一辈子看来注定回不到村里去了。不是死到医院,就是死在回村的路上。
他心不甘,闹着要出院。躺在床上破口大骂。想想自己也算是个“练家子”,虽没有飞檐走壁的绝世功夫,但靠长期的劳动和坚持锻炼,心眼正、力气大、身体壮,附近村子的小混混没有人敢来挑战。
无人理睬。
有病有劝他,不要再闹了。人家医生没有把你这“老不死的”治坏就不错了,你没看有的病人左膝盖有问题被医生动了右膝盖动手术,有的男病号被查出“怀了孕”,有的病人得了抑郁症跳楼自杀呢!虽然是个别案例,万分之一,可这些离奇的事情砸到自己头上,那绝对就是百分之百的倒霉!
“我这活着,和死人有啥区别了。我要回村,我要回家。”雷爷不停地喊叫。
可,村子在哪里?家在哪里?
住在医院,死不了活不旺,而且越来越严重,几乎下不了床了,医生说是老年病,骨质疏松钙化,小脑萎缩,有脑溢血脑梗发展的可能,弄不好有可能是“植物人”。半年过去,雷爷的病,也不见好转。药费欠了一河滩,也没有人结,医院不是公益机构,催着出院。拆迁队是临时机构,拆迁完了,也就解散了。但是雷爷不能走,走了不是“放虎归山”吗?
雷爷国外的儿子虽然回不来,但四处打电话投诉,有关部门的领导坐不住了,药费从拆迁费用出,人,搁在养老院去,政府救助,有人买单。
雷爷和霞婆是两个养老院。霞婆人能走动,去乡上的日间照料中心便可,吃个饭,逛逛街,跟跟会,住在过渡房里,自由不受限制,就等着住高楼。雷爷属于重症护理,成天躺在床上,由护工擦洗身子洗衣喂饭。同房的一个老汉,说是退休老师,整天叫苦连天,已经癌症晚期,据说花了不少钱,也能报销不少,儿女惦记退休费,继续让进行人道主义“临终关怀”。
有道是:“爹娘虽然也有错,他的功劳大于过;人到晚年为啥难,因为手里没有钱;如果你要有存款,儿女保证争着管;如今要啥啥没有,只好跟着潮流走;在家啥事都别管,吃饭看碗别看脸;看脸你就吃不净,三天不吃没人问。”
霞婆忍不住,偷偷来看过雷爷,被雷爷发现了,背过身子不愿意见。
“真是个孩子,还那么任性!”霞婆,不计过去恩怨,买了好吃好喝的,雷爷一口都没动。
“你看你这个老汉,还不理老婆,换我早不要你了!”女护工已经五十多岁,还精干着,出来打工,给城里的儿子攒钱买房子。
“他她不是我——”雷爷嗫嚅着说。自己也没能听清楚。
倒是霞婆走后,护工对他好了些。大家都一直认为这个老汉无依无靠,等着死呢!有了家人依靠,谁也不敢欺负。养老院出了太阳,护工心情好时,也愿意推着雷爷转转,过去一个星期不洗澡,也想办法天天能给擦洗一下。当然,每次霞婆去看雷爷时候,顺便也给护工带些小东西,并且有意无意说给护工听一些话,包括雷爷有两个儿子,一个还在国外呢!家中的院子被拆迁了,有一大笔拆迁费,而且还要住楼房呢!
“乖乖,这么有钱的老汉!没看出这个病秧子还有这大的毬势来!没看出来!他要是同意,我和他搭伙算了!也不用娃在城里一年到头挣死挣活,还是买不起房子的角角!还可以‘以房养老’‘旅居养老’,我们院长说了,以后养老院也要开展新项目,以解老人的养老问题。”护工高兴地手舞足蹈。
霞婆撇了撇嘴说:“那你问他去么?看他这身体,还能搭伙么?”
“能能能,我说能他就能!活人就要潇洒,什么房子车子钱袋子都是留给儿女的,是有自己的健康才是快乐的,你看看,我们养老院搭伙过的,还真不少!老了老了,还讲什么脸面!厚颜无耻、道貌岸然,一生演戏,要活一回真自己!”护工说道,“你要想活岁数大,在家必须得心大;如果你要还任性,时间长了会得病;有病可是没人管,一要凑钱就翻脸;活的时候没人看,死后孝子一大片;吹响器、放鞭炮,办事儿净惹大家笑;舅姥看见心里烦,当面敢怒不敢言。”
“你说的,也是个理。”霞婆暗思。
“我这活人跟死人有啥区别?只不过比死人多了一口气!”雷爷有些烦躁不安。
护工没有时间搭理他。因为他和人家不愿意搭伙。
平时还凑合,吃了睡,睡了吃。到了逢年过节,儿女们前来养老院看望自己的父母,养老院一时充满了喜笑之声,老人们也愿意享受这天伦之乐。特别是过年,中国有传统,大家都要接老人过年,就剩下雷爷等一两个没有人接,护工也给喂完饭,回家要团聚看春节晚会。养老院静悄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心内巨大的空寂在万家灯火的晚上,愈发如同黑夜的大海一般,汹涌澎拜。
雷爷想到了自己可怜的父母,想到了“甘肃老婆”,想到了她的万般好来,可惜,已经入土为安;想到了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在千里迢迢的国外,一个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想到了儿时的玩伴,多少已经不再人间,天堂虽好,谁愿意去呢?想到了自己,一辈子干板硬正,到头来也要向年龄低头,向一切世俗的东西认命。想了很多很多,眼泪打湿了枕巾。
霞婆来看雷爷了。两个可怜的老人,只能相依为命,互相煨火了。自己的男人也早早死了,唯一的女子,还不知道流落在哪里?自己响应国家政策,结扎的时候,听过:“计划生育好,政府来养老”,“计划生育好,政府帮养老”,后来讲:“养老不能靠政府”,“赡养老人是义务,推给政府很可耻。”现在村上给自己办了“五保户”,进了养老院,政府管吃管喝,不用发愁,可就是少些什么。神仙也挡不住人爱人,没有一个说话的知心人。
村子已经合并。任天翔,已经不当“村官”了。拆迁赔的钱,买了套小房子,四处征婚,解决房事,给别人跑起出租车,天天雷打不动买二十块彩票,希望自己一夜暴富。村子没了地没了,城里也不是好混的,没有钱,寸步难行。
生难、死难,生活难。城里的一块几平米的小墓地就要六七万元,还只保证二十年,年限到后不续费,就要被处理掉。雷爷躺在床上,虽然养老院是席梦思软床,但他觉得没有硬床没有热炕美,胡思乱想。长期这样下去,估计他回不了村了,看不到自己热爱的大地。
他,要回家。本来,他想让国外的儿子来接他,可是回不来,请不了假。对于年轻人来说,“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可对于雷爷,他这样一个老人老说,时间就是健康就是生命,他需要慢生活。
“年轻时用身体拼命挣钱,老了用钱拼命养身体。”这个道理,只要老了,才会懂得。
雷爷记的,上次村子里一个老人过世,按照祖上规矩,七天出殡,守孝三年。儿子从深圳回来,见了一面留下些钱当天就要走,村上老人不答应,这个儿子哭着说:“不是我不孝。现在信息社会,一切拿数字说话,我要打卡要加班起早贪黑白加黑五加二996,要养家糊口。死人要给活人让路。你们权当这个村没有我这个人。”说完,磕了个响头,头也不回走了。好在,村里从县城回来一些年轻人,还有人打墓抬棺,终于将老人入土为安。有的村子,没有人打墓,直接上了挖掘机,没有人帮忙,直接出钱叫起了“红白喜事服务队”,还有图简单火葬的,有比较开明的老人直接捐掉自己的遗体,省得给后人添麻烦,还少占一片地方。
人,活着时候,有思想,有灵魂。死了,就是一堆肉体,和动物没有啥不同。雷爷从小是个大善人,见到蚂蚁都让着走,那也是生命呀。过去家里喂得老黄牛死了,他也不卖给“牛贩子”,挖了一个深坑,悄悄埋了。可到了自己年老的时候,谁会怜惜这“老黄牛”?
霞婆看他的时候,他说要回村看看。
“那有啥看的?该拆的全拆完了,过去村子的模样没有一点影子。”霞婆说,“人家说了,城镇化是大趋势,咱要与时俱进!”
“是要与时俱进。可心里就有个疙瘩。”雷爷说,“这是我死前最后一个愿望,你要成全我!”
“看把你说得恓惶很!咱还要好好活着。无论谁走在前面,死了也有人抬埋呢!”霞婆说。
“那让天翔这龟儿子接上我回村子!车费多少就多少,咱不要人家娃优惠!”雷爷说。
“现在这娃忙得很。我先给他打个电话预订。”霞婆说,“顺便也看看死去的男人!”
“奥。”雷爷答了一声,想到自己死去的“甘肃老婆”,心里咯噔一下,愧疚极了。
任天翔很守时,一大早把出租车开到了养老院,拉上雷爷和霞婆回村。上了塬上,雷爷觉得一切是那么的自然和亲切。村子的房子全没了,地都平整完了,什么也没种,杂草长着。按照规划,一会儿说要搞工业高新开发区,一会儿说要建什么文旅小镇,现代农场,森林公园。过去还说留下几处房子做民宿,也给村民留个念想,现在一切全没了,大树没了,庄稼没了,连村头那座小庙也没了。
不远处,村子的坟地还在,迁坟款已经打到了每家每户;当年村民舍不得平地里埋人,请风水先生把坟地修到了沟沟壑壑的山梁上,这倒成了好事,或许不好平整,或许不急,那些散落的坟头,孤零零的,守护着不是村庄的村庄。
雷爷让天翔扶着,走到地里,向着父母的坟头连磕了三个响头。烧了纸火和香钱,还拿来一瓶白酒,撒了一地。然后朝着“甘肃老婆”的坟头也磕了头。霞婆买了一条烟,向着自己男人的坟头一根根点燃,嘴里喃喃地说:“你这挨刀子的!就爱抽个烟,这回给你买一条,美美的抽好好地抽抽死你个没良心的!你死了,零甘快活,不知道我这日子过得多难场!?”说着说着,号啕大哭。
雷爷一直趴着地里,任凭泪水只往心里流。
啪啪啪,雷声响起。“好的雷爷霞婆呢!这天要下白雨呢!雨大了,路上不要走,你看这村村通的公路被压坏了多少,一下雨,就和过去一样,泥洼洼的,车能陷进去!”天翔催着走。
“你不是说,光打雷不下雨么!我不走了。”雷爷说。
“大大大,好的大呢,我这出租车可给别人开呢,等人要收费呢!”天翔说着,用手机拍着视频,他要留下村子的影子,网络直播。
“好我的侄娃子,你就要钱么?瓜熊瓷锤,直接说!大老了,要钱有啥用?你们走吧?!”雷爷说。
“他舍不得‘甘肃老婆’,舍不得这村子这块地!”霞婆说,“咱走吧,让老汉胡骚情去。”
“那留下雷爷咋能行?”天翔说着,背起雷爷,放进车里,就要走。
“你放下我,放下我。我回到这里就放心了,生到这死到这里,心也就安了。” 雷爷死活不上车。
“轰轰轰” 雷声一片,“哗啦哗啦”大白雨下了起来。大地如同干渴的孩子,雨水下到地里,噗噗噗,溅不起一点下浪花。
“我要回家。你们走吧!”雷爷叫喊着。
天翔和霞婆两个人把他按进车里,不让动弹。霞婆紧紧地抱着。
“你们还让我活不活?——或许我错了,真的错了。”雷爷歇斯底里。
“活,活活活。咱进城好好地活人!践行咱老陕活人的的‘八字真言’就是:吃諂,睡展,胡谝,怂管。也就是网上所说的‘躺平’。”出租车消失在村庄里。塬上一片平静,雨水无情地冲刷着玻璃,尽管雨刮器不停地刷着,也很难看清前面的道路。
(终)
2021年7月4日夜匆于长安
作者简介:
杨广虎,男,74年生于陈仓,89年公开发表小说和诗歌。著有历史长篇小说《党崇雅·明末清初三十年》,中短篇小说集《天子坡》《南山·风景》,散文集《活色生活》《在终南》,评论集《终南漫笔》,诗歌集《天籁南山》等。获得西安文学奖、首届中国校园诗歌大赛一等奖、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理论奖,第三届陕西文艺评论奖、首届陕西报告文学奖、全国徐霞客游记散文大赛奖、中华宝石文学奖等。1996年—2016年在秦岭终南山生活。
硕士,正高级经济师。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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