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集中搬迁（杨广虎）

麦子终于收割完毕。这次能赶在雨来前收完，还要归功于雷爷的大儿子，他一看情况不妙，和大打电话说的不美气，知道雷爷的蹭火脾气，害怕老汉上火鼻子肿胀眼睛冒火，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从国外和国内家乡附近的同学频频联系，哪怕出个大价钱，想尽办法先把麦子收割完。

要知道，土地、麦子是雷爷的命，比他娃的命还金贵呢。

看着金灿灿的麦子，雷爷用手掬起来，任凭流沙一样，在阳光下，闪着金子般的色泽。

“终于吃上新麦了！”雷爷哈哈笑着说。

“看把你美的！”霞婆说，“我给咱擀面去，吃碗油泼扯面，歇会，收拾收拾，咱去赶忙罢会看戏去！”

“好好好，美美美。嫽得太！”雷爷熬着黑茶，抽着旱烟袋，摇着蒲扇，哼哼起秦腔，眉眼舒展，心里春光一片。

“有为王打坐在长安地面，风调雨顺太平年。”雷爷刚刚唱起，有人日急慌忙跑进院子。

“大大大，好事来了！村子要搬迁了，撤村并村，咱要搬上楼房了住了！”村支书兼村委会主任任天翔笑嘻嘻地跑来说。

“咱祖祖辈辈在这塬上住了上千年，好好的，搬到哪里去住？再说了，难道你那上百头的牲口也要上楼房？拌屁的话！”雷爷心静如水。“雷声大雨点小”的事情他经见的多了。

“上面的会都开了！说要把咱搬移民搬迁！这一个月就要搬，几个村合在一起，给一座大楼，腾出土地搞开发多好的事情！住楼房奔小康享受幸福生活呢！”天翔兴冲冲地说，“没有想到，我也成了城里的‘暴发户’，娶媳妇不用发愁了！”

“好的瓜侄儿！钱还没拿到手，你就给钱想按个腿腿了！尽做些白日梦！”雷爷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

“大，你还不信，明天拆迁队就来了！”天翔认真地说，“人家说了，说谁要早早搬，能享受好政策，还给奖励呢！我这钱一赔，直接进城，买个房子和车子，找个媳妇，跑个出租或快递哥，过过正常人的生活！说不定玩彩票，中个奖，微信刷单捞外快，城里拾个垃圾都发财呢！这村子有啥稀罕的，要人没人，要钱没钱，恓惶的太！我当个村官，大碎也算一级领导干部，也是吃不饱饿不死！”

“你倒想得美！咱村自古尊师重教。过去村上有私塾，咱村里出过秀才举人，解放后上面重视教育，办学修校，大伙也积极集资，‘村村有小学，乡乡有初中’,娃们才认了字，没有成为睁眼瞎！这些年搞‘撤点并校’，家门口的学校没了，荒了废了，有的办成了养猪场，休闲人呢！有钱人把娃娃带到身边城里去上学，没钱的只好把娃娃集中住宿上中心学校，碎碎个娃，从小背井离乡，远离家人，能学好么？！确实，也是人少了，学校也没法办。这样下去，谁还敢生三胎？社会是人的社会，你娃大学毕业在城里找不到工作，还不是要回到村里来避难！这村这地对咱宽容很，让咱一辈子不饿肚子，就是功劳、大大的功劳！你们要搬就搬，反正我不搬！”雷爷气的扔掉了茶碗，摔碎的声音吓坏了霞婆。

“我看咱搬了好着，住上楼房夏有空凋冬有暖气还有天然气，节能环保，也不用拿柴火烧锅，把人能熏死，眼泪直在眼眶打圈圈。现在，冬天也不让咱用柴火烧炕了，说污染环境！电烧炕，让人老不舒服！”霞婆说。

“谁都想舒服。可要花钱呢！‘房是招牌地是累攒下银钱是催命鬼。’可没有钱，真是啥也弄不成，你看看，天翔这么好的年轻娃娃，没有钱，连个媳妇都娶不上！钱，害了人，害了年轻人，害了人心呀！让人没有精神了，跟抽了筋的牛一样，白长个大个子，耕不了地，吃闲饭呢！——可不管咋说，我不搬！我死也要死在这塬上的村里！”雷爷跺了跺脚。

“好好好。咱就呆在这里，先吃一碗面再说！”霞婆息事宁人。

没有想到，拆迁队第二天就来村子里，天翔带着，转了一圈。上百人的队伍，黑衣打扮，村子里这些年很好见到这样壮观的场面了，除了过去装社火，那些流浪的野猫野狗都注目观看，不敢出声。雷爷知道，那样的场面不会再有了，天翔给他提前说，也是探探口气，这样的阵势，他倒不怕，但整个村子将来留下他一个人，有些悲哀！

“这狗日的碎怂！碎鸡娃子还给老母鸡踏蛋呢！能得很！”雷爷骂了声天翔，他也不能怪娃，人家也要成家立业生活呢！

拆迁队的服务不错，村里人都分布在不同的城里，在天翔的带领下，签拆迁合同、微信转账，不到一周，问题都解决了。没有人愿意再回村里了。

“狗日的，都把祖先忘了！”就剩下雷爷这“钉子户”，“我就是不搬！”

天翔提来好酒，准备和雷爷好好喝一下，被赶了出来。

拆迁队几十号人，站成一排排，守在雷爷家门口，雷爷不怕。天翔悄悄告诉队长：“这雷爷过去困难时期打过猎填肚子，枪法准，飞镖快！”

“我才不怕呢！他还真敢私藏枪？我让上面收拾！”队长说。

“枪，绝对没有，但他也是练家！年轻时，几个小伙进不了身！方圆几十里，没有敢欺负他！街上的闲人见了他都绕着走！”天翔说。

“虎老一张蔫皮。日把歘！怕啥？断数断电，木乱他几天，看他老汉还能撑几天？！”队长叼着烟，气狠狠地说。

“大，好的大！算了吧？！咱能斗过拆迁队？！”天翔去劝雷爷。

“你甭管！你们要搬，我不怪你！但我还是不搬，除非我死！”雷爷坚定地说。

“我看娃说得对！咱搬吧！”霞婆也劝。

“悄悄的！”雷爷一声大喊，如同天雷。

断水断电，拿雷爷没办法。他到街上买了一捆矿泉水一箱挂面一笼子蒸馍。反正晚上也不看电视，没有电，照常睡。儿子上次回国，还说给安个太阳能洗澡和发电，雷爷没让弄，怕串联了，被电“打”。

“哎呀，我的妈呀！”早上，一出门，吓了霞婆一跳，谁把一只大公鸡挂在门上，血淋淋的。

“刚好，给咱弄鸡肉好土豆，我也美美喝一回。我老汉不是吓着长大的！”雷爷说。

“你就不怕人家放毒！”霞婆担心地说。

“他们毒死我才好呢！还没王法吗！？我儿子能答应吗？我在阴间也要喊冤！”雷爷拍着胸脯。

“大大大，好我的大，这次搬迁上面有政策，你一个不要硬抗了！你现在搬了，照样享受奖励！”天翔说。

“包（别）说咧。那不是人？！”雷爷用眼睛瞟了瞟霞婆。

“是是是，对对对。”天翔突然开窍。

“咱们还是搬吧？！胳膊拗不过大腿。再说了，搬了，听说这里要建大农场、大森林，发展大产业、大旅游，是好事么！”躺在炕上，霞婆抚摸着雷爷粗粝黝黑发亮的背轻轻地说。

“你搬，我不怪你！可我不搬，我要守住这村子。”雷爷说。

“你咋是头犟驴呢！人家天翔说了，咱搬了，有楼房住有钱花，还可以送咱进免费的养老院。多好呀！”霞婆说。

“你去吧。我离不开这地这村。没有村子了，我就没魂。这，你不懂。我要去住养老院，早跟儿子去国外了。有些东西，还要守住！我还要等着碎怂们回村来振兴乡村！”雷爷说。

“你咋这说呢！我看你就想呆在这，站在塬边，看你的‘甘肃媳妇’坟头！”霞婆扭过了身。

“你也顺便能看看你老汉的坟头。”雷爷说。

“死人要给活人让路。你看咱两个人还能过不？那咱还过啥呢！”霞婆说，“天翔给我上了‘五保户’把养老院都办好了。老了，老了，我就想有个伴，有个说话的人。”

“那你就去吧。”雷爷说。

“那我真去了，明天，有车来接。”霞婆说，“听说他们要用挖掘机把院子四周掏空，断水断电还要断路呢！”

“都，断吧。”雷爷说完，心里想，自己今天睡在炕上，明天能不能睁开眼，还不知道呢！

“佩服呀佩服！哈锤子！叫天翔这龟儿子把我玩了！算计起女人来了！挖我的墙角！”雷梦中突然一声，把霞婆吓得无尽捂紧了被子，塬上晚上冷，要盖棉被子，这一捂紧，虚汗直冒。

通通通。外面响起了雷声，一道闪电，把大地照亮，村子，塬上的村子，像一个讨饭的老人，萎缩在一角，战战兢兢。

                    2021年6月26日周末匆于长安

作者简介：

杨广虎，男，74年生于陈仓，89年公开发表小说和诗歌。著有历史长篇小说《党崇雅·明末清初三十年》，中短篇小说集《天子坡》《南山·风景》，评论集《终南漫笔》，诗歌集《天籁南山》等。获得西安文学奖、首届中国校园诗歌大赛一等奖、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理论奖，第三届陕西文艺评论奖、首届陕西报告文学奖、全国徐霞客游记散文大赛奖、中华宝石文学奖等。1996年—2016年在秦岭终南山生活。

硕士，正高级经济师。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