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坐看云起时 白鹿原上寻辋川(杨广虎)
当我第一次开车上白鹿原,站在白鹿原民俗村的原边,远眺秦岭,俯视蓝田,我立刻被眼前的山水盛景、诗画家园所迷恋了。
尤其是夏季,凉风习习,白云飘飘,天高地阔,赏心悦目,宛如一幅油画、历历在目,展现在世人的面前。当然,层林尽染的秋季,色彩斑斓,更加诱人。
辋川就在秦岭北麓,向南而望,深藏山中,密而不语。
在此,坐看云起云降,花开花落,任凭千回百折、暴风骤雨,心亦安然。
我曾经多次从太乙宫沿着环山路,去过辋川溶洞,也曾经从西安经高速去商洛,或从商洛回西安,从高速公路上,北望蓝田,县城坐落在关中平原上的一个盆地里,四周有骊山、白鹿原、秦岭护佑,绝对是一个风水俱佳的绝好地方。
“玉之美者为蓝”,蓝田历史悠久,人类祖先“蓝田猿人”早先在公主岭一带繁衍生息,自古为秦楚大道,是关中通往东南诸省的要道之一。红军领导人李先念、刘志丹、徐海东、汪锋、程子华等在此建立鄂豫陕苏区。长期的农耕文明,浐灞河水的滋养,养成了蓝田人纯朴、热情、诚实、勤劳、韧性、认真的传统习惯和尊师重道的风气。过去蓝田农村有“八大匠”(木匠、铁匠、泥瓦匠、银匠、鞋匠、烹饪、篾匠、陶匠)和“五坊”(磨坊、染坊、油坊、豆腐坊、粉坊)之说,农人主要从事铁器、漂染、竹木器、缝纫、砖瓦、酿造、修理、绱鞋、理发、皮麻、轧花、弹花、首饰、油坊、木炭、烹饪等行业。近二十多年,我在古城西安见到许多蓝田“勺勺客”,并品尝过苦荞小麦饸饹、醋粉、泡油糕、葱花大饼等等蓝田美食小吃。还有著名厨师尼姑梵正流传下来,以王维《辋川图》为蓝本,潜心制作的著名冷盘《辋川小样》。
我生长于黄土高坡,西府蟠龙塬上,从小就喜欢坐在塬上看大地风景,日出日落,晚上爱看星星爱数明亮的星星,有时候也会发一下呆,也和小伙伴脱掉裤子,比谁尿得更高更远,恨不得尿到渭河边,淹没关中平原。当然,那时少不更事,年轻气盛,但在塬上,生来心气就高,眼界就宽。
顺便说一下,我的故乡蟠龙塬(也叫“贾村塬”,广义上“贾村塬”包括“蟠龙塬”。),绝对是一马平川,一眼可望到边。《尔雅·释地》曰:“大野曰平,广平曰原。”一广二平是构成“原”的重要条件。“塬”字出现于近代,是一种黄土地貌。《辞海》的解释是:“我国西北黄土地区的一种地貌。四周为流水切割,顶面广阔平缓,仍保持原始堆积平坦面的形态,是良好的耕作区。”关于“原”和“塬”之争和辩论由来已久,就我个人理解。过去人们由于受各种因素所限,对“原”大小、范围、广平等等的认识和现在不同,可能造成的误会吧?!两者有相同点 ——平广。不同之处在于:四周为流水冲刷切割这是先决条件,顶面广平但面积小,绝没有“原”之广大。如黄土高原、华北平原、东北平原等词语中的“原”字,含义之广阔那是比“塬”大。如果仅从地理角度来讲,“白鹿原”应该称为:“白鹿塬”,但从历史文化的角度来讲,白鹿原叫“原”也没错。
但我喜欢叫:“蟠龙塬”,更亲切,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陕西楞娃,知道塬、梁、峁和川,就是黄土地貌,就是熟悉的故乡,很形象和准确。当然,对于外地人,可能不好懂得其中之意了。
我之所以站在白鹿原上看辋川,就是想把自己变成一架“无人机”,在蔚蓝的天空巡察,跳出“古城看西安”,站在“秦岭看古城”。
“终南之秀钟蓝田,茁其英者为辋川”。 辋川之名,谓水不直流,逶迤有湾,浒湾作田,状犹车辋,故名辋川。正因为辋峪河遍布辋川,山谷湿气较重,常形成雾气如炊烟,素有“辋川烟雨”之美名。这在夏秋两季比较常见,我在终南山呆了二十年,不太喜欢烟雨朦胧,看不清楚,湿气较重。走在辋川,以脚为仗,沿河而行,虽亲近山水,但如同井底之蛙,要想看到美丽之景,只能仰望,却只能看到巴掌大的天空;脚下的行踪,美丽的风景,一点一点退让和消失,虽有时“行至水穷处”,登到山顶峰,离天一拃长,“坐看云起时”,除了蔚蓝的天,或者大风吹来,其他很难看到,而且疲惫不堪,返回到家中记到脑海中就没有什么了。有一种:“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感觉。特别是碰到烟雨,虽是诗情画意,如梦如幻,但眼中看到真实的景色又有几何?世上的事情,很难看到真相。啥也看不清,难免让人丧气!
我曾十几次徒步上过秦岭终南山主峰,千亩草甸、万亩杜鹃,确实风景绝美,也遇到过羚牛、暴雨、阴天等等。确实也“行至水穷处”了,坐看云起,心旷神怡。
说到辋川,不得不提及在此住过的大诗人王维,他在《辋川集》自序曰:
“余别业在辋川山谷,其游止有孟城坳、华子冈、文杏馆、斤竹岭、鹿柴、木兰柴、茱萸沜、宫槐陌、临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栾家濑、金屑泉、白石滩、北垞、竹里馆、辛夷坞、漆园、椒园等,与裴迪闲暇,各赋绝句云尔。”
草堂精舍,竹林果园。可见当年王维的“辋川别业”是何等的气魄和富有!而今这一切,都被历史的风雨冲掉,唯留下王维手植千年银杏,和秦岭楼观台的老子手植银杏,古观音禅寺的千年银杏等一起,守护着我们的家园,默默地见证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王维是盛唐时期一位才华横溢的著名诗人和杰出画家,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淡泊处世,自然真趣,有“文章冠世,画绝千古”的美誉,被称之为“诗禅”“诗佛”。我生性愚钝,记忆力不是很好,对于古典诗词的平平仄仄等韵律要求不是很懂,虽然喜欢它们的文学性、音乐美、凝练性、含蓄美、意境美等等,但自己记不起多少诗词,经常记起上半句忘了下半句。但是对于王维诸多的诗中,也有一些念念不忘。
早期,青年的王维,也是一个激情澎湃、志在四方的热血男儿和游侠。他写下了《观猎》这样的诗句: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还有“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 系马高楼垂杨边”,比起后期历经坎坷、皈依信仰,“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等等诗句,可以看出他当年的雄心壮志。
我无意考古,也不想精确地找出王维“辋川别业”和“终南别业”的具体位置,斗转星移、世事变迁,地理意义上的辋川历经千百年,依然还在,只不过因为有人、有王维,才显得弥足珍贵。如果我大胆猜测,“辋川别业”应在“终南别业”之后,“终南别业”应在长安杜曲、王曲、太乙宫等附近。我始终觉得盛唐时期,恢弘大气,包容开放,文人有了充分的自由,除了“旧宅”、“门第”,开始钟情自然山水,寻找属于自己闲适的“别业”,和外国人的“别墅”差不多,也和我们现在找一间属于自己书房一样,只不过书房太小,没有“别业”之大之全。唐长安城附近“别业”星罗棋布,王维学陶渊明在购得诗人宋之问的蓝田山庄后,改称之为“辋川别业”,这是他和母亲修佛养性的隐居地,也是他的“世外桃源”。他欣喜地写道:“不到东山向一年,归来未及种春田。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燃。”足见其对辋川山水喜不自禁。
他在《山中与裴秀才迪书》的信中说:“足下方温经,猥不敢相烦。辄便往山中,憩感兴寺,与山僧饭讫而去。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坐,僮仆静默,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径、临清流也。”
如果,我们关注王维,可以看到王维早期诗歌清新明快、豪迈健康,积极进取、潇洒豪迈,拥有的是一种充满青春活力、蓬勃向上、富有朝气与创造力的精神,“游侠诗”、“边塞诗”也具有较强的现实主义。当时,唐朝宰相张九龄在奸臣李林甫的打击下,被贬为荆州长史。自此之后,唐朝奸臣专政, 朝政日非。王维也有“此身虽在堪惊”的感受,想退出官场,又过不惯清贫的生活,宦海沉浮、贬谪流离,他只好亦官亦隐,半官半隐,心在山林,淡泊明志。中晚期,如同他所说的:“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 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通理,渔歌入浦深。” “万事不关心“一语,足以看出他参禅悟道,心静如水的诗风。
我喜欢王维的《山居秋暝》这样的“田园诗”:“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很有画面感。因为我在终南山呆过,喜欢他的《终南山》:“王维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也感受到他诗中的美景和清淡。特别是他的《终南别业》:“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极富禅机禅意,他乐观豁达的出世精神的平和自然的心态,均蕴含于诗句中,需细细玩味,才可知一些。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辋水流荡,峰峦叠嶂,旧庙古寺,农家田舍,一切都那么自然、生动。尤其一场春雨之后,温顺而安静,安静而明亮。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站在白鹿原上,关中大儒牛兆濂的《凉宵野话》诗句:“幕天席地坐层冈,课罢相偕趁晚凉。前有千秋后万古,几人曾此话牺皇。”犹在耳边;“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的“吕氏乡约”仿佛从祠堂中传来。
距县城南不远处两峰并肩形似笔架的篑山上,据说因顺治年间蓝田县令顾其言登山而望,见县城“三阳空绝、四山高压,本土低微”。修有一塔,叫做“文峰塔”,塔身上下七级,首层正东、南、西、北四方各开塔门一个。塔门之上,各镶嵌石质塔匾一面,南曰“文峰蕴秀”,北曰“福泽蓝邑”,东曰“玉山呈瑞”,西曰“辉映鹿原”。当年刘邦武关道进蓝关大败赵高于蓝田就在此山。张良献计:“设疑兵、绕峣关、逾篑山、击秦军。”我曾几次想路过上去,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去成。
现在的蓝田,已经发生了日新月异、翻天覆地的变化,守正创新,大胆开拓,敢为人先,率先景区免门票,董岭村的“三变改革”,白鹿原视影城,九间房民宿……我都去拜访过。站在白鹿原,这个历史文化深厚、地理位置独特的地方,我愿意圪蹴下,端上一碗油泼“老碗裤带面”,就上一碟蒜,美美地咥上一顿。辋川还在,王维却离我远去了。白鹿原上寻辋川,我寻的是王维,审视他的一生让我们不断反省,虽然我没有他大富大贵,但我们要寻回自己一颗“纯粹的心”,做一个纯粹的人。还有和王维一样的人,可惜他们都去了,空留辋川。
王维历经荣华,遍尝苦难,最终坦然走向空灵。繁华落尽,走向空净。蓝田辋川,空旷澄洁,淡无雕痕,我不愿意打扰她,她给了我们一块心灵的栖息地,修复我们的精神和灵魂。如果有可能,我愿也住此,白鹿原上的一农家小院,不用“行到水穷处”,无论春夏秋冬,坐看云起,心如明镜,身如空山,任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我自去留无意。
2021年6月20日匆于长安
作者简介:
杨广虎,男,74年生于陈仓,89年公开发表小说和诗歌。著有历史长篇小说《党崇雅·明末清初三十年》,中短篇小说集《天子坡》《南山·风景》,评论集《终南漫笔》,诗歌集《天籁南山》等。获得西安文学奖、首届中国校园诗歌大赛一等奖、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理论奖,第三届陕西文艺评论奖、首届陕西报告文学奖、全国徐霞客游记散文大赛奖、中华宝石文学奖等。1996年—2016年在秦岭终南山生活。
硕士,正高级经济师。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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