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秦镇记(吕虎平)
山风从峪口扯来,没有遮拦,仿佛河谷扬起的征帆,发出呼啦啦的啸叫。宽阔的水面,起了褶皱,绸缎般泛着粼光。大沙河从神禾原荡悠而来,像顽皮的孩子,在镇东与沣水交汇,绕着东街向北迤逦而去,义无反顾。
大沙河与沣水交汇处形成一个沙洲,种着水稻,滋润着附近的乡民。这种水稻名为桂花球,水晶一般莹润透亮,是秦镇凉皮的绝佳原料。河岸浅水处芦苇丛生,一到秋天,芦花荡漾,白雪般的茸毛飘飞,积聚,滚成一团团的“雪球”。此时,河水开始变窄,堤岸的淤泥板结干裂,形成“龟壳”。三五只野兔在其间穿梭,追逐打闹。几只野鸭忽而翩跹,忽而栖落,把鸭蛋随处撒落。同学带我去沙洲玩耍,捡拾了几只鸭蛋。他家在秦镇南街,紧临河堰,门前有几株高大的白杨和弯曲的水柳。每到夏季,枝叶葱浓,绿荫蔽日。我们在沣河游泳、摸螃蟹。摸螃蟹讲究技巧,螃蟹躲在石缝间,手伸进去,必须捏住后壳,否则,张牙舞爪的蟹钳会钳住手指。在沣河游泳,最担心的是河槽和暗流,一不留神,人就被急流带走了。
秦镇是西周时的沣都,与镐京南北相望,曾有九楼十三堡之称。十三堡沿着堤岸排列,形成南斗和北斗。南斗六堡,北斗七堡,契合了神秘的天象。很小的时候,母亲带我去赶集,只见到过南北两楼和一段黄土夯筑的城墙,所谓的南斗和北斗,早已不复存在。
沣河大桥长虹卧波,一桥飞跨两地,是长安和户县的分界。过了长安,就是秦镇北口。下一道坡坎,是青石垒筑的北楼。前不久去秦镇,北楼也被拆去,只剩下南楼。南楼墙基为青砖,墙体为黄土夯筑,青瓦飞檐,仿佛张开翅膀的鹰鹞凌空欲飞。我们那一带人把秦镇叫秦渡镇,也有人叫“津”。很小的时候,逢集,我喜欢随大人去赶集。那年月,沣河水丰,尤其是雨季,水流湍急,浊浪滚滚。当时,户县辖属咸阳,长安辖属西安,跨越两县之间的桥无人修,赶集人要么靠木船摆渡,要么走那曲折而窄的石板桥。石板桥不足两米宽,折折弯弯横过河去。要是集日,有架子车挡道,行人就难以通行。有时,两头的架子车相向而行,互相顶起牛,谁不让谁。赶集的人过不去,也回不来,只好坐摆渡船,或者绕行十多里走梁桥。梁桥为清朝江南提督梁化凤所修。梁化凤幼时读书,时常从沣河过,那时,河中只有一溜儿大石,遇到雨天涨水,无法行走。梁化凤中武进士后,官位越做越大,顺治十七年,官至左都督,加太子太保和江南提督。梁化凤捐资修了一座桥,后人称梁家桥。儿时,我们总是相约着过梁桥,去看排场的梁家大院。
秦镇的格局很特别,如秦镇人的心性儿,自然拙朴。镇街依河建造,街上的格局无一处规整,屋舍也没一家类同。门是一律儿的板式,窗是一律儿的木格,但因造屋的先后不同,屋深参差,屋脊错落,街巷依坡取势,依河取势,曲里拐弯,斜斜拉拉,反倒构成了独到的风格。秦镇逢单日为集,是男人们逞强女人们张扬的时候。一到集日,不论男女老少,个个花枝招展,喜眉笑脸齐聚于老镇古街,呼声、喊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杂成一片,把窄狭的街巷呼喝得摇摇晃晃。
秦镇最吸引我的当属米皮、炒粉和黄桂稠酒,它们构成了我胃囊原初的记忆。米皮是秦镇的招牌,薄亮筋软,又是其最明显特征。与其他地方的米皮相比,秦镇米皮的调料更考究,味道更纯正爽口。相传,关中大旱,沣河缺水,秦镇一带稻谷干枯,百姓心急似火,官府却三番五次催逼纳贡。人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田里好不容易才长出了稻穗。可收割后,碾出的大米又小又干巴,根本无法向始皇帝纳贡。大家正在着急发愁,有个叫李十二的,用这种糙米碾成粉,蒸出了面皮。李十二和纳贡的人带着面皮来到咸阳,秦始皇见贡米又少又差,传旨问罪,李十二急忙跪奏道:“此米虽差,却能制出佳肴,今奉上面皮,望万岁御品。”秦始皇吃了面皮,颇感味道稀奇,不但赦了众人,还让李十二天天蒸上几张面皮供他食用,从此,秦镇米皮就成了享誉方圆的名小吃。
堂叔曾带我去秦镇,吃过这油汪汪的米皮,我便丢心不下,想起来,心下便多了几分柔软。那是一个天朗气清的秋日,直到现在我对那个早已远去的日子,仍旧保持着斑斓的记忆。婶子的娘家在秦镇西街,婶子嫁给堂叔的时候,她的父母极力反对,以至于好长时间,婶子都进不了娘家门。那天,我们在东街吃了米皮,在西街买了点心和酒,直奔婶子的娘家。门上着锁,等了好久,也没见到人,天色不早了,婶子只好让邻居转交。婶子一路上不说话,压抑的心事窝在心里,窝成了团。过沣河桥的时候,人出奇地多。水腥味在河谷四处弥漫,白气缭绕,仿佛在太虚仙境漫游。沣河涨水的时候,年年都会淹死人。堂叔一手拉着我,一手拽着婶子,生怕我们俩不小心掉进水里。有两个中年男人对面拉着架子车,谁也不给谁让道,言语不合,就动了手脚。过桥的人躲不过,你拥我,我挡你,有人站不稳被挤下了水,眼看着被水浪卷走了。我目睹了这一切,只要再过秦镇桥,心里就莫名恐惧。人越多,恐惧越发强烈,以至于后来怕人多、怕拥挤、怕等待、怕排长长的队伍。
周末,骑单车去秦镇,沿着沣惠渠,一路飞驰。沣惠渠是上世纪四十年代修筑的惠民渠,这条渠从沣河截出,从我们村北弯曲绕过,直入西安西郊,又折转城北。那是个春天,渠岸上,各种野花烂漫着,香气袭人。我感觉,春天有一种景致,和秋天有些相仿。每当落英缤纷,犹似寒秋中残枝败叶,让人无限感慨。去秦镇,是突然萌生的念头。在小镇行走,自由自在,手攥着在新华书店买的两本书,内心感到沉静踏实。走到南街,出南楼,直接上了沣河堤坝。一上到堤坝,两岸的林树奏响了鸟雀的啁啾:麻雀、黄鹂、水鸟在林梢欢唱。正是涨水期,水面宽阔,水流急促,在阳光的照射下,氤氲起缕缕白雾。游鱼在水面腾跳跌打,像是在争抢什么。游鱼形似鲫鱼,鳞小而肉细,叫秦岭鲑。秦岭鲑近年几乎绝迹了,偶尔还能看到一两尾在水底俶尔来去。那一瞬间,我喜极了沣河。的确,我还没有任何时候,像那一瞬间那样喜欢上它。有人养着一群鸭子,有成百上千只,灰褐色的毛,列队而来,像是整装待发的军队,“嘎嘎嘎”叫着划向河心。河里有一只小船,一个穿红外套的小姑娘摇着船桨,将鸭子驱赶到河对岸的沙洲上。小姑娘有十三四岁,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上学,做着大人的营生。等我再次绕过来的时候,小姑娘坐在岸边,揪着青草玩。问她原因,只见她用眼睛睨斜了我,继续玩着青草。我感觉没趣,就走开了。一个老者放养着几只羊,他说,那孩子母亲瘫痪在床,她帮别人放鸭子,给母亲和她挣几口饭吃。我内心被深深地扎了一下,蜂蜇一般痛。我曾以为自己听过沣河水的潺潺声,而对其他的嘈杂声会充耳不闻,现在看来,生活原本就纷繁复杂,我们难以对现实视若无睹。
夕阳变得越来越浓艳,沣河在瞬间寂静得有些空灵。被市声吵闹的镇子,升起了缕缕炊烟。望着镇子的方向,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感觉,是恐慌、疼痛、空寂。人活一辈子,生命像灯草,团起来是一把,铺开去却也绵延不绝。
秦镇南街一铺蒋家裁缝店,多少年过去了,依然是那个铺面。前不久再去,裁缝店的木板门紧闭着,门楣上的招牌已经斑驳难辨,几个美院学生在写生,一排半成品画摆在廊檐下,想必他们在这里已待数日。七八岁的时候,母亲带我在这家裁缝店做过衣服。蒋裁缝是个中年男人,人长得周正慈和,手艺纯熟。这么多年过去,他该已白发苍苍了吧。我想推门进去,最后还是犹豫了。裁缝店的隔壁是一家手工香油坊,油葫芦在油锅一荡一荡的,将清亮的香油荡进葫芦里。老板肩膀上搭着一条油腻的毛巾,我没见他用毛巾擦汗,大多时候是擦滴洒在油瓶外的油星。每次去秦镇,路过丁字口的薛家米皮老店,就能闻到荡然而来的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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