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碫磨(王琢)
小时候感冒,一声连一声的咳嗽,奶奶很关切地说:“先听听,咳嗽像碫磨,还不快找医生看去!”
我虽不理解啥是碫磨,但找医生看病是非做不可的事。因为奶奶发话了,家规要求,长辈的哼喝必须遵从。词不理解,放一边去。看病是关键,妈妈拎我看医生了,病看好了,啥是碫磨也就忘记了。
改革开放初期,我放学回家,突听后院有“哐、哐、哐、哐、哐、哐”的声响。出于好奇,我问了妈妈一句:“谁在后首干啥呢?”
妈妈回答说:“你爸叫人给咱碫磨呢。”
碫磨?我想起了奶奶说我咳嗽像碫磨的话。我感冒咳嗽时,发出的“哐、哐、哐”的声音,同屋后首此时发出的声音一样,一声接连一声,哐哐起来不歇气。
这声响是咋样发出的呢?我不顾吃饭,拧过身径直向屋后跑去。妈妈在身后喊:“叫你太爷洗手吃饭——”
我屋是祖宅,坐南面北,庄基比较长。我从灶房到后院,要过厅房两个台阶、两道门槛。我也不管台阶和门槛的高低,像进行百米跨栏冲刺,“咔、咔、咔”几大步跳蹦到后院。
我看见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正围在圆形石盘前,低着头,用一把石锤凿刻着石盘上的齿槽。这个老人,我认识,一个村的,住我隔壁,是村内有名的石匠。村人盖房铺摆墙根,修水渠包渠帮都是他在干。他用石头铺摆过的墙根、包帮过的渠帮结实,线直,好看。按辈分,我叫他太爷。太爷原来在山里住,后来搬回了村子,对石匠活娴熟。他为人诚实,干活扎实,村里人盖房都喜欢请他帮忙,他也乐于给人帮忙。农村人重情义,请人帮忙不付工钱,但饭要给人管,还要管好。“不挣钱,落肚圆”,谁家请人帮忙,都会好饭好菜伺候。按说他能放开肚皮,畅饮豪咥,但他硬是不那样做!不论给谁家帮忙,他都随主家心意,主家做啥饭,他吃啥饭,不给主家添增麻烦。他话语较少,给谁家干活都真心实意,不耍奸,不耍滑。我同他养儿在一起上学,他养儿不止一次在我面前说过:“我爸那人不行的很,给人帮忙干活,从不拿好吃的回家给我。我说他了几回,他还回答的很干脆。拿啥拿呢,有啥好吃的呢。都是农村人,做的农村饭,有啥好拿的呢!要吃好的,让你妈给你做去。”太爷就是一个体贴理解人的人。
我跃在他跟前时,他正在聚精会神地凿刻齿槽,我顺口叫了一声:“太爷,咱吃饭。”
他听到我叫喊,没有应声,只是放下石锤,拍打拍打手背手心上的石头粉末,再拍打拍打身上衣服上的石头末子,看了我一眼,就自己往前院走去。
我则停下来,站在他刚凿刻的石盘前观看。
这是一对两个石盘,一厚一薄。厚的有一拃,中央一圆孔。薄的不足一巴格,中间一溜行排列三个孔,中间孔大,同厚盘中央孔一个口径,两边孔小,能塞进碎娃锤头。两个石盘直径一样,大约四拃,薄石盘、厚石盘的一面,分别有一圈一巴格长一指头宽齿槽,在槽齿外边沿,都有一圈一指头宽圆圈。太爷他刚才就在用石锤,凿刻石盘上的齿槽。这是干啥用的呢?这对石盘,我以前也见过,它就靠在后院东墙根,一直没见有人动,今咋就把它挪出来了呢?还请出太爷重新进行凿刻?
在这当间,爸爸回来了,他用架子车拉了一车厢半截子砖头。叫我搭了把手,帮他搊起架子车,把半截子砖头倒在了东墙根旁。
“爸,这是要挵啥呢?”我不理解,顺口问了爸爸一句。
爸爸笑了笑说:“盘个豆腐磨子。”
“豆腐磨子。”我两眼瞪的更大:“啥是豆腐磨子?”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爸爸看我真是不懂,就笑了笑说:“书把额娃念回来了,连个豆腐磨子都不知道。叫你太爷来咱屋就是专门给咱碫磨、盘磨台的。”然后,用手指了指那对石盘说:“那就是石磨,把它支起来,再盘个大锅台就能磨豆腐了。”
爸爸说的很自信,我却听的似懂非懂。正在我在大脑里谋划豆腐磨是啥样时,妈妈说话了:“好,好,好,你爸回来就好,咱们一起吃饭。”
在饭桌上,我从太爷和爸爸的对话里听明白了。那对石盘就是石磨,厚的是底扇,薄的是上扇,上扇和底扇合扣起来就是石磨,石磨转动就能磨豆浆,做豆腐。石盘上的齿槽叫磨齿,石盘上的小孔叫磨眼,石盘中央的大孔叫跑窝,也就是轴眼,薄石盘有齿槽一面的小孔口凹进去的小坑叫拨缝,石盘边沿一指宽没有凿刻齿槽的圆圈叫磨唇。石磨磨出豆浆的多与少,与齿槽和拨缝开的好不好有关系,与磨唇扣合的严不严也有关系。好的石匠会一火凿刻出锐利齿槽和适度拨缝,固定稳跑窝,扣密紧磨唇。磨出的黄豆出浆率高,做出的豆腐品质优,产量好。否则,齿槽合缝太严,拨缝小,黄豆下的慢,磨唇出的泡沫多,费劲费时不说,磨出的豆浆就少,做出的豆腐产量低,品质也差;齿槽合缝不严,拨缝大,黄豆下的快,磨唇口张的开,磨出的豆瓣多,黄豆内的浆没完全磨出,做出的豆腐产量也不会高。石磨要磨出好豆腐,齿槽、拨缝凿刻好是首要一步,磨唇扣合密紧也非常必要。
石磨用久了,磨齿和拨缝就会变钝,需要重新凿刻,他们叫这道工序为碫磨。
碫磨看起来很简单,实则充满着匠工的智慧和技巧。太爷的手法最高超,他是出了名的石匠,在方圆百十里地都有足迹。我在门前玩耍时,常见他提着一个厚实的牛皮包出出进进,包内装有两把石锤,一个石錾和几块錾片。两把石锤还不一样,一把锤头两端都是平的,一把锤头一端平一端有凹槽,凹槽内镶有錾片,碫磨时,他就用镶有錾片的石锤。搉打石头时,他就用两端都是平面的石锤。我每次同他打招呼,他都回答“出去给人干活去”或“给人干活才回来”,从没有给我讲明过自己在干啥活,我也从没有问过太爷在干啥活。大人干啥活路,学生打听明白,学生能懂吗?不能,自然也就懒得打问!
再不是奶奶说我咳嗽像碫磨,我也不会看太爷在我家凿刻石盘,我也不知道凿刻石盘发出的一声连一声的“哐、哐、哐”声响就是在碫磨。
奶奶说我咳嗽像碫磨,原来是说我咳嗽声音同碫磨声响一样,一声接连一声。
陕西人干脆、豪爽、实在的性格,在那里都能体现。仅一个咳嗽声,跟碫磨这工序连在一起,感冒的严重程度形象逼真地显示在人的眼前!
我听的正入神,奶奶走过来拍了拍我的头:“娃呀,还不上学去,在这儿听啥闲话呢?”
我赶紧巴拉完碗里的面条,丢下饭碗向学校走去。在上学路上我还一个劲地回味着陕西形象语言……
现在,磨豆腐用上了电动分浆机,它用砂轮砚磨黄豆,又快又简单。碫凿石磨的情景不在出现,自然也就听不到碫磨声响,如果再说“咳嗽如碫磨”的话语,不理解的人会更多。碫磨用的工具和磨扇现已难看到,“咳嗽如碫磨”的形象话语也正在慢慢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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