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真话的天堂和地狱 ---纪念左更良先生(王渊平)
结识他,是在长安老县委一座青砖楼里,一间被树荫遮蔽窗户的昏暗房子。新世纪初年,我的一部不合时宜的小说《水幻终南》出版,县城涌动着一股汹汹的暗潮,报上有人撰文质疑说,怎能把一个好端端的县域,写成《苏三起解》的洪洞县了。对于褒贬热议,我虽然笑而置之,却也颇感孤独。这时候,黑瘦的左更良先生,成了我的知音。虽然交谈不多,可从他的眼神和诗文中,我获得了精神和道义的支持。
后来才知道,他是少陵原乡间的一位思想者,一个以卑微之身,关注国家前途和命运的草民。他的淳朴、幽默、智慧,执着,使我这个从社会底层摸爬上来的写作者,相信再大的风雨,都吹卷不走一颗沉着的石头。石头历经风霜,坚守故土,是山峦河流真正的主人,也是道路和大厦坚实的基础。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老左因为几句真话,揭了毒疮的疤痕,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蒙受了十年多的牢狱之灾。
这是一段讳莫如深的历史,一个日出而作躬耕田亩的农民,命运尚且如此,可见暗夜之深,苦难之重。
在监狱,他用手中的笔,记下了一桩桩离奇的冤案和悲情。有为给集体疯长的果树剪枝,而被愚昧投进牢狱的“活诸葛”;有因几句衷言,让探亲回来的兵外甥举报关押的舅舅;有为说了一句太阳总是要落山的闲话,而被判刑二十年的农夫;有为了苟活性命,而投监求口饭吃的“罪人”;还有为了管护孙子,替子媳顶罪入牢的苦命爷爷……
五年前听说老左病了,我赶去曾经住过队的东兆余村看老人家,一屋子的乡友热情迎我入座,岂料几句寒喧的真话还没说完,围观者竟然悄走殆尽,只剩下相望苦笑的知音二人。四十几年过去了,时代从农耕迈向城市化、全球化了,让人依然痛感世事的苍凉,空气的局促,政治运动流毒的阴险与绝望。
因言获罪可以追溯到夏桀殷纣,引证到商鞅赵高,焚书坑儒的嬴政,搜寻至口蜜腹剑的李林甫,乌台诗案的汴京宿儒,罗织到莫须有的大奸秦桧,繁衍到集文字狱之大成的朱明王朝,延续到清风乱翻书的“康乾盛世”,以至发扬光大到阳谋的反右和浩劫的文革……。这些欧洲中世纪都无可匹敌的恶政蛮荒,一直阴魂不散,乃至毒汁般徐徐渗入一个苦难深重的民族血液中,骨子里。每每独思,不由人脊骨发冷,喟然长叹!
好在王朝的阴尸沉渣,已经被浩浩荡荡的文明大潮所催枯拉朽,民主自由的觉醒已如春草夏云势不可挡。生命得以自主而不被洗劫,思想需要独立更需要燃烧。这让我在读书写作的过程中,时常想起曾经处在乡村底层的左更良先生,因一叶知秋而罹难的杨伟名先生,以及因为上书陈述乡村苦情,而被诛杀的李侃伯先生,感叹生命的卑微、坚毅、平凡而伟大。
三年前老先生离世,我前去吊唁,家门上有他自撰的对联:“批瞎论好我不知”“说长道短你随意”门楣上四个字横额是“更良走了”,拙朴的撇捺之间,表明了老人一生的沧桑和达观,至今记忆犹新。
他是清醒的一个智者,一个和善的贤者,一个乡村文化人,一个独立思想者。
一滴草露映照晴空,一粒沙石对应星座,一句真话点染天堂和地狱的升沉价值。鲁迅说,逝者,如果不活在生者的心里,那才是真正的死了。至此,我为左更良先生庆幸,时光荏苒,有许多人还在纪念他,谈论他,并且依思想的薪火相传,烛照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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