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活路(关中牛)
在过去,村上来个箍锅的小炉匠,大伙都会挤着看一会热闹,进而评判一番师傅的活路。接好的铧尖,主家得拿回去使唤;焊的烟锅,当场就能试验。活路在那儿摆着,好赖不是靠嘴说的。又如,一个庄稼行里的摇耧把式,麦子一出面就能看见结果,庄稼不哄人。
薛战柱是一个画家。选择这条并不需要用之糊口的手艺,纯粹是在玩。这个人却把活路做得相当的精致。看了他的画作,我就想起了独具匠心这个词儿。
三十多年前,在嘉峪关城下一个刚刚组建的坦克团里,陕西籍的兵员很多。不为别的,艰苦的戈壁滩上,只有陕西兵能扛住巴丹吉林那十分恶劣的沙漠气候和十分差劲的连队伙食。刚入深秋,冻得硬邦邦的萝卜、土豆、白菜帮子被炊事员做成“老三片”,一直得吃到第二年五月。就这样,每顿还只有一样或两样。一个班的人就地围着张大搪瓷盘子,居然吃的是那么地香。直属连队的伙食标准比坦克连队的差好几个灶别,正在长个子的小伙子有时都吃不饱。后来,战柱从通信连调到了电影组,我从汽车连调到了报道组,俩个大头兵从此居然享受起了机关干部的分餐制。况且,只要被我俩发现那个连队吃包子或面条,那阵子又愿意涎着脸去蹭一钵子,一般连队首长都还都给点面子。
当然,一名普通士兵能调到政治处去当差,绝对都有两下子。战柱那时候已经在连队换板报有点名气,团电影组有个放电影前用制作的幻灯片宣扬先进人物的“土电影”,用两片玻璃制作幻灯片是个很精细的活路,要求每个放映员都得懂点绘画技能。于是,他被伯乐们发现了。需要唠叨几句的是,做过几天机关兵,再窝囊的连队兵都会变得干净利索起来。然而,这厮青春时代那份邋遢,却实在无法令人容忍。比如一盆洗脸水四五天不换,比如脱下的军用袜子硬得像靴子直立放着不倒,再比如晚上怕出门解手受冻,把尿撒到自己喝水的暖瓶里……
也不知是啥原因,鄙人那时候对家乡过年给人拿起毛笔撰写对联的人十分崇拜,只要碰见有人拿毛笔写字的场合,都喜欢挤着看。战柱那时候已经会写一些拐七趔八的毛笔字,我有空便钻到他房子看他在那儿煞有介事地舞墨弄笔。于是,除过卫生习惯,我基本对这厮还是高看一眼的。一九八零年那个时候,鄙人已经在省刊发表过小说了。这厮看我的眼神当然也就少了那种“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鄙夷,后来,俩人之间的关系甚至好到了“苟富贵勿相忘”那一步了。再后来,我调到了师部宣传队做创作员,他依然在团电影组。那年月,整个军队突然停止了从服役战士中间提干的政策,战柱只好拿着他的一撮毛笔复员回家乡了。我却在一年后被兰州军区作为“军地两用人才”破格提干留在了部队。从此,开始了我们战友之间三十多年的天涯分隔。
但是,我一直无法忘记这个和我一样在十八岁就开始长白头发的薛战柱。
服满二十五年兵役后,我才从军区机关转业。在一次偶然的机会联系上了家住长安县的杨建设副参谋长,第一次通电话我就开始打问薛战柱的下落。他说,有联系,好着哩,当了二十多年村支书,现在还在当。据说闹了个墓园,舍不得花钱雇人,一个人守着看墓,一边还在鼓捣他的“农民画”。于是,在一个月之后,鄙人邀了文兄李西岐专意拜访了这位三十多年没见面的薛老弟。
李西岐不单是个小说大家,字画在陕甘两省也很有市场。见了面,三人热火地拉了一阵话,这俩个第一次相识的大男人似乎萌生出了相见恨晚的情愫,撇开老牛就着一张大画案摽劲儿画上了。且不说李老兄的章草灵动而多有奇趣,薛战柱的“薛楷”古拙而贪人喜爱,单说这厮运气篦笔时不找砚台,自顾在毡垫上随意一抹的邋遢举动便惹得老牛很是愤怒,我立即就喝问到:“你狗湿的还是这么只图手下方便,是不是夜里还在给老婆的暖瓶里撒尿呢!”
也就这一句,他在那儿一下子就笑得半天喘不过气来。这个故事,绝对没有一丝编撰的情节,高炮连几个长安兵曾经误喝过电影组暖瓶里倒出来的隔夜凉茶呢。
眼下,这厮好赖也当爷爷了。有关他那些有损斯文的过往,还是为这个古人藏点拙,为老牛留点口德为好。
要说的是,战柱送了我一本厚厚的画册。回家细读,大多都是他近三年的新作。想想也是,像他这号人,怎么可能把几十年间的画作细心地藏下来嘛。然而,几十幅精选的作品,却依然看得我满头冷汗,心里似乎堵着个块垒,几天来一直想说点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中国的字画市场,因了众所周知的原因,生意在前些年那是相当火过一阵子的。且不说被庸俗化了的大路货,一些所谓的大咖曾采用流水线式的复制办法,大大地捞过一笔。闹得几年时间里,各路名人都拿着毛笔开始卖字,华夏大地一夜间冒出了至少有一百万“书画家”。这一数字并不夸张,西京城据说就有三万之众!七十二行,已经卖画为强了。
是的,每个民族的文化都需要传承。然而,这种传承并不是全民背诵《弟子规》,更不单单是送孩子们去练毛笔字。首先需要我们解开文化这个神秘的大面纱,深刻揭露被一些伪道士们故弄玄虚制造出来的歪理邪说,还给人们一个民族曾经拥有过的集体的精神品质。那些民族文化的真正坚守者,古往今来都是一小撮天赋异禀且自觉为人类追寻真善美的苦行僧,而非略知皮毛便用来标榜自我价值而予取予夺社会财富的眈逐之徒。
薛占柱这大半辈子做得好!
他的画作,首先有着浓浓的人味。再则,一枝一叶都在追随着古训;且不不拘泥于一纤一毫的得失,恣意发挥了中国水墨大意象、大神韵。同时,悠悠独到地闯出了一条在宣纸上泼洒水墨“农民画”的宽阔之路。把读书做人,淋漓尽致地交给了自己的读者。
战柱是个农家子弟,当兵服役走出村庄几年,全部都在出生的村庄生活。对左邻右舍,对村庄老井,他不独熟悉,而是在深层一直在审读。有留存的刻骨记忆,也有现世的芸芸众生。一幅《节近年关》,说的是“生产队里分油咧,一个人能图半斤呢,这一年的苦力莫白下!”十三个人物一条小狗,一地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一铁盆黄澄澄的棉籽油,那种或无奈或高兴的脸谱,几乎就是一幅当代的《清明上河图》局部截图。面对这副图画,老牛不禁老泪横流了……。而另一幅被标为《防冻保苗》的画作,谁看了都会想到《女娲补天》那个久远的神话故事!更多的趣味在于他替历史忠实地记录了村庄的万象,杀猪、赶集、看戏……《鸡沟子摸蛋》,时时处处都隐喻着一个思想者深刻的诘问。《一阵好风》,画的是扬场,它岂不是歌颂了上个世纪末的那个好政策呢?一张《牛拉牛》,把工业化的尴尬活脱脱交给了读者去思索!
在花鸟部分,你完全可以看到,战柱这么多年还真是读了不少先贤们的遗墨。《羞于春花艳冶同》几笔画出了一只闭着眼睡觉的老猫,两朵菊花点缀的那更是恰到好处。菊花冷傲高洁、早植晚发、傲霜怒放、凌寒不凋,和梅兰竹一起被人们誉为四君子。陶渊明更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的千古名句,而一只眯着眼的猫是谁呢?淡淡的淡,浓浓的浓,这正是有中国文化底蕴的中国作者用画笔表述的中国文化呢。这厮要是个日本画家,恰恰使他的同胞们立即就会想到了静谧的墓地,悲凉的余生。
这才是中国的文化。
可恶的是,战柱这厮依然留有魏延那点反骨在顶!画面上,一只白母鸡,背上窝着一只黑鸡仔。如果你不看题款文字,品咂一点温馨小趣味过也就过了,可是他说:“几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而今种地不纳粮,只怕强拆赶上楼!”你说遇见这号滚刀肉,政府官员见了这厮笑耶哭耶?还有,他的一幅画,居然反正都可解读。画面是一只脚上拴着铁链的八哥,第一解读应当是“独处”。曰:“一耳进一耳出,是非短长君莫学。”然而,右角又题:“学坏容易学好难!”你想想市井上那些说脏字的鸟儿,是谁让它学的这么坏呢?不要以为这是再教育我们的子女,这是对我们自己曾经过往的深刻反思啊!一幅《吉猴献寿图》,却题“偷来的果子虽好吃,好吃难消化。君子有道,以居仁而为寿,寿当弥坚矣。”看来,这厮当了几十年村官,还真是精通了为官这个行道。至于被出版社剔除不予排版的四幅画作,其中一幅《常照镜子勤洗澡》被认为是太“黄”,老牛倒是想替战柱打抱点不平。中国公众的欣赏习惯不同,那是民国年间的事儿。眼下,满大街的红男绿女把不该露的东东都已公之于众了,一个女人给男人搓澡(严格地描述是擦屁股渠子),且款也题的确是很讲政治——“常照镜子勤洗澡,哪儿脏多咱清白”。要老牛做省委的纪检书记,这幅画就会作为红头文件发往大小衙门!封建官僚能做到的,人民公仆更应做到!
说到笔法,这是美术评论家的事情。如果说战柱的多数画作已经没了火气和匠气,一般读者还分辨不了,他的一幅《鸡毛信》,其工夫细腻,笔锋跌转可见非同一般。
要说的是,户县有个特产叫“农民画”。虽也题材不具,新颖可爱。可是,这些画确实是农民画,是白纸上用水彩描出来的,跟水墨一点关系都没有。战柱的“农民画”,不说其内容看似在画村庄事物,在内涵上早已超脱了狭隘的思想羁绊,就是在用纸用墨以及一些传统技法的运用上,确是完全继承了中国画的老传统。在这一点讲,这个人不但在陕西,就是在全国,乃至世界,已经走在了中国水墨意象画作的最前列!尽管他的作品和那些学院派在笔法上比高论低尚存有自己的不足,用墨上仍嫌小心,其蓄势在弩的气派已经令人震撼了。不但能登大雅之堂,而且活路那也是毫不逊色。
我藏了他的画,这是现在的他。
我依然会不断地藏他的画,那是给儿孙留了些话题。
万一这小子某一天火了,老牛这个瞎猫岂不是逮住个死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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