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食事杂记之学做饭(吕维)
在乡村,男人做饭和怕老婆,都是会被人嘲笑的。
老家的人把女人叫屋里头的,把男人称为外头家。顾名思义,屋里头的女人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专事生儿育女、洗衣做饭、洒扫庭院、伺候老小等一众琐碎的家务事,而身为外头家的男人则专门在外跑东蹿西忙一些顶门立户、养牛犁地、赚钱养家的大事。冬天农闲的时候,他们就把一河滩家务事都扔给女人,在巷道口扯着高声呼朋唤友,张罗着抽烟喝酒打牌摇骰子,那些婆婆妈妈鸡毛蒜皮的小事,男人是不会放在眼里的。即使家里的油瓶倒了,他们甚至连看都不看,实在避不过去,也至多喊一声:懒婆娘,赶紧把这烂油瓶子拾掇了。
一个外头家整天围着锅头转,还在案板上挖抓,在老家人的眼里,这人不是怕老婆,就是身体有什么隐疾,这样的人是最没出息的。我父亲是不怕我妈的,至少在外人面前是不怕的。在老马伯家门口的老碗会上,我爸时常当着街坊邻居的面,弹嫌我妈做的茶饭不捞口,一会儿埋怨面擀厚了,一会儿又责怪饭盐轻了,大声指拨我妈为他端醋拿盐取辣子,拿腔拿调极其威风。每次我妈都低眉顺目由着他,叫干啥就干啥,等我爸威风够了,才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柔声细语说一句:当家儿,咱回。
“你本事大了啊,真拿自己当黄世仁他爸了,我看你要是会要娃,你就不要婆娘了。”回到家关上门,我妈只冷冷地撇下这一句话,接下来既不吵也不闹,只是一连好几天不招识我爸,也不给他做饭。那年月农村人谁敢去几里外的镇子上下馆子啊,我爸一到饭口就自己给老碗里掰几片锅盔,放上辣子盐醋用开水一冲当饭吃。这开水泡馍应付个一顿两顿还行,天天吃放谁也受不了,再说横梁上吊笼里的锅盔也没几片了。
两天下来,我爸就扛不住了,只好满脸堆笑拐弯抹角找话头和我妈说话,我妈还是低头避脸不理识他。见实在没法了,我爸就“婆呀妈呀”给我妈回了一箩筐好话。我妈不是诚心和我爸闹矛盾,只是想煞煞他的威风,这会儿见自己的男人没皮没脸地给自己说软话,我妈就心软了。但嘴上还是不松口,一会儿让他把几天积攒的锅碗刷了,一会儿又让他把圈里的猪喂了,还让他端一盆洗脚水过来,我爸没有丝毫拧次,全都朗声应承了下来。
脾气爆烈,身体壮实得像铁塔一样的父亲,就这样被我妈用做饭这事拿捏的柔柔顺顺。但我妈反倒忧愁起来了,她想起自己的儿子身子单薄,性子也绵软,将来长大了肯定要被媳妇降欺得连身都翻不过。我一天天长大,她的忧愁也一天天浓重。我八九岁的时候,我妈就喊我进灶房,让我帮着她拉风箱烧火递油盐酱醋,顺带也让我跟她学着做饭。电视里孙悟空被黄眉大王困在了铙钹里,我心里一直盘算着孙猴子如何脱身,弄啥就有些心不在焉,不是碰倒了酱油瓶,就是拿错了盐和碱面,母亲就大声嘟囔我笨手笨脚。
入秋后的一场霖雨泡塌了后院的猪圈,失去约束的老黑猪拖着挨着地的大肚子在院里尽情撒欢,踩翻了西墙根晒着辣椒段和茄子干的竹筛子,也拱坏了东墙根母亲务劳的几畦韭菜秧。母亲气得要叫人杀猪,眼看着一家老小一年的花销要没了,父亲就慌了神,雨刚一停歇,他就开始砌猪圈。先用瓦刀把墙基上掺和了麦苋段的黄泥抹匀,再把从窑厂煤灰里捡回的半块废砖用力摁进泥里,用瓦刀背敲平敲稳,铺一层砖,抹一层泥,循环往复中砖墙就长高了。
听见我妈嘟囔我,我爸就停下了手里的活,发声责怪我妈把娃子当女子养呢,还说这样的儿子将来不会有啥出息。我妈正在气头上,就把我爸、我和老黑猪连在一块嘟囔,拿话狠狠怼他:娃哪怕是给自己下把挂面呢,将来跟媳妇打架也不至于饿着,黑猪惹急了也会哼哼,哪像你一样,一受人勒苛连个响屁都不敢放!这话似乎戳到了父亲的痛处,于是就闷着头不再言语,只是用瓦刀把那些不规整的砖块敲得叮叮当当响。
父亲去世很多年后,母亲还会经常提说起父亲,说,你爸其实会做饭,就是怕人说他骨头软,才不轻易上台案,那年后街的你狗娃伯给娃订婚没寻下厨子,就三番五次拿着纸烟找上门求你爸,你爸才帮着做过一次席面。然后,就夸父亲熬煮的猪蹄冻肉味道如何之好,说她三十多年来再没吃过那么好的冻肉,还说我小时候胃口不好吃饭爱挑拣,我爸就变着法给我做饭,炖过鸡蛋,熬煮过酸辣肚丝汤,过年还做过水晶肘子,卤煮过猪蹄和猪肝……母亲说的这些菜,也许我真的吃过,只是我后来不记得了。
母亲提说次数最多的,还是父亲懂得让人,也知道疼人。在后来的那些艰难的日子里,母亲每次受了委屈,就会冲着我们叹气发感慨:如果你爸还在,哪里会叫我受这难肠!
再后来,我结婚了,我妈就嘱咐我:你要多学你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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