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一些回忆(姜涛)
有些回忆,不得不写了。
我曾固执的以为,只要老家在,那些烙有老家印迹的回忆就不会消亡,所以,一直没有将其写下来的打算。我也曾以为,任月的潮水百般侵蚀,只要回到老家,看到那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那些深藏的回忆就会立刻复苏,而这,无关我行走在都市中,将它埋藏的有多么深。然而,当打着加快城镇化进程的拆迁推进到老家所在的村庄时,我才明白,她的沦陷同样镌刻着时代的悲壮,是不可避免的,无论你有多么的不甘心,多么不情愿。几年后,那个延用老家名号的安置小区,还会有老家熟悉的味道吗,还能唤醒我深藏的回忆吗?我不敢想象。
所以,稳妥期间,还是写下来吧,在夜未央,情未淡,一切还有迹可寻的时候。
童年
我小的时候,农村还没有幼儿园,七岁之前,我一直处于放养状态,父母因忙于农活而疏于我的管教。如我般大的孩子在农村广袤的大地恣情的撒欢着,没干过几件拿得出手的事。除了爬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虾,瓦当烤青蛙,当然也会干点坏事,如逗猫撵狗,偷瓜摘李,祸害庄稼,这样的成长环境,导致我们性子野,习惯差。在上小学前,我们要接受一年的学前班教育,其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们改掉不好的习惯,学会遵守规矩。
小时候经常挨打。挨打次数最多的游戏是模仿影视剧中的打仗,小伙伴分成攻守两派,在土壕里以湿土疙瘩为武器,抢占对方的地盘。本来说好的只许扔湿土疙瘩,但玩着玩着就急红了眼,逮到啥扔啥,所以,经常有人被鹅卵石碎砖块等硬物打的头破血流,因为经常把别人打伤,或者自己被别人打伤,我和小伙伴们,没少被母亲拿着烧火棍满巷子撵着追打。比之更可笑的是,其他围观的小伙伴正在幸灾乐祸的看戏时,冷不丁被他们的父母揪回去,也被暴打一顿。
今年六一,我写了一首打油诗:少时沣水边,嬉戏怨天晚。馋虫勾鱼虾,田鸡受牵联,滩头支铁锅,拾柴丛林间。忽闻爷娘喊,又作鸟兽散。关于童年,美好的记忆,大抵如此。然而,这些只是童年记忆沙滩上的贝壳,更多的沙子呢,是农活。
其实,随着年纪的增长,我们不可避免的接触到了农活,喂鸡喂猪,给猪拔草。贪玩忘记喂鸡,被父母教训;为了给猪拔草,掉过沟里,是常有的事。除此以外,在每年6月初收麦子、种玉米和10月初收玉米,种小麦的农忙季节,我们还有一周的“忙假”。夏收时,正值酷暑,割麦,辗麦,犁地,种地,虽有机械辅助,但仍费时费力,又要提防暴雨,紧张程度用虎口夺食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那时,大人小孩子齐上阵,忙起来黑白不分,又脏又累。秋收时,钻在地里掰玉米,叶子割在裸露的皮肤上,满是血印子,汗水淌过,火辣辣的痛;挖玉米杆更是体力活,一晌午下来,手磨出了泡,身子累的直不起来。所以,在后来的求学过程中,父母就用这鲜活的例子教育我们:不跳出农门,你就永远在土疙瘩中刨食吧。所以,我每次看到类似“农民伯伯看着金灿灿的麦田,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的表述时,很反感,那些没有亲身体验,站着说话不腰疼人,永远不会懂得收获的过程是多么的辛苦!
如今,村庄没了,田地没了,村边的沣河经过改造,变成了生态公园。童年的那些记忆,注定会伴随着拆迁,走向消亡。再见,恐怕只能在梦里了。
雏雀
我上小学时,教室全是土木结构的大瓦房,有许多鸟类尤其以麻雀为最,在屋檐下安了家。每年的三四月份,麻雀燕子以及别的不知名的雏鸟,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吵得我们无法安心上课。那时候,学校条件比较落后,没有什么玩具,在老师的默许下,我们从家里带来竹竿,没事就捅鸟窝,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几乎每个班都有人干这事。
由于是鸟类繁殖的高峰期,我们每次行动都有收获。无非是一些鸟蛋、雏鸟之类。鸟蛋易碎,大多被我们扔掉,也有用泥巴裹着烤了吃的。雏鸟大多拿回家去喂猫狗,也有拿着玩或送给女同学玩的,但玩腻了还是喂了猫狗。
上五年级时,也是四月,有一次我们捣毁了许多鸟巢,就把俘获的雏鸟摆在一个女同学面前,让她挑几个玩,有讨好的意味。她看了看,面无表情。其实她经常面无表情,但绝对是学霸。当年,班主任放下狠话,人家两个月不学习,考试都能拿第一!我们虽然不服,却无人应战。她随手拿起一个雏雀,托在手掌心仔细的看。那小家伙才出生不久,透过红嫩的皮肤几乎可以看到内脏,眼睛呢,也没的睁开,懒洋洋的,很萌。
接着就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她用手捏住雏雀的两只小爪,竟然用力撕了开去!!
那可怜的小家伙,刹那间就成了两半。常听人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但如此清楚的看到这些,对于我,还是每一次。我和我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等我们从失神中清醒过来,她已经走了。地上只有一分为二的麻雀,和那点点散开的血迹。
好多年过去了。在成长过程中我常常想起那只雏雀,想起那血淋淋的一幕。也因为这一幕,我经常想起那个早熟聪慧的女同学,也曾试图求解她当年的心理阴影面积。只到有一天,碰到已就读某座名校的她,聊起当年的那一幕,她竟连作恶心状,“哇塞!我怎么会呢,恶心死了。”
那一刻,我很迷茫,原来苦苦思索的答案,竟是这样!原来,生活中许多事情都没有因果关系,正如那只雏雀。我苦思冥想的,期待着的答案,只是她无意识的举动!后来,听说有位高中同学和她相亲,两人可谓郎才女貌,却因她过于内向不欢而散。再后来,听说她一心扑在科研上,三十好几也没个对象,当我再次试图求解她的心理阴影面积时,又传来她嫁人的消息。
如今,这座学校也要随同村庄一起消失,我想,随同消失的,应该还有那只雏雀,还有那个人。
归魄
小的时候,当小孩子受到惊吓,或者无端啼哭时,村里的长辈,主要是奶奶,就会在深夜里用做饭的勺子在门板上敲,敲一下,就喊一声:谁谁谁,回来了没?然后躺在炕上的谁谁谁就接一句:回来了!如此三遍,整个过程庄重肃穆。那“谁谁谁”必须是孩子的小名,如果孩子太小,就由孩子的妈妈替答。这种安神之法,我奶奶将其称为“叫魂”,取其魂魄出窍,重新唤回之意,后来,我嫌难听,改称归魄,意思照旧。
小时候,因为处于放养状态,经常身处险境,如差点被狗咬,差点被蛇咬,差点从高处摔下,差点被水淹死。我呢,最为奇特,差点被电死。因此,这种安神之法几乎在每个家庭都施展过。以至于多年以后,和当年的小伙伴闲聊,谈起小时候的事,我们都不由得感慨:身经大难而不死不残,真乃奇迹也。
还有一法,和归魄类似,至于名字,我奶说不清,我就更不知道了。五岁那年,我啼哭不止,却又查不出病因,这时,奶奶发话了,说这是爷爷在做“孽”,她要做法。农村的夜静的可怕,把家里的灯全部关掉后,虔诚的奶奶开始焚烧了纸钱,然后往一只老碗里盛满了水,闭着眼睛跪在爷爷的像前,嘴里念叨着“老东西,死了还要折磨娃,看把娃都弄成啥了,是你,你就让筷子立住”。没想到的是,筷子真当在水里立住了,全家人都惊讶不已。随后,奶奶又嘀咕,看了抱了亲了,拿上钱你就走,你再这样就过了呀。然后,把老碗里的水倒掉,倒扣在家门口,三天过后,随筷子一起埋掉。更为神奇的是,第二天,我就不再啼哭,完全正常了。
当年,这种仪式极为常见,虽然做“法”时,不允许外人在场,但从街坊邻居家门口放置的倒扣老碗推测,这种仪式在当年很流行,信徒很多。因为怕沾染晦气,从来没有外人动这只碗,包括我们这些小孩子。
长大后,我问过我奶,如果你念叨的人无法让筷子立住怎么办,我奶不假思索的答道:换人,换到筷子能立住为止。听得我一愣一愣的。后来,我私底下做过实验,我也可以让筷子立在水中,但当你嘴里念叨着一个人时,的确用时较短,无法解释。
小女在成长的过程中,也受到过惊吓,当我试图用“归魄”之法为其安神时,却遭到了妻子的呵斥,只好作罢。现在的农村,是否还有这样的习俗,我不知道,但在当年,这些虔诚的仪式却笼罩着神秘的面纱,伴随着妖魔鬼怪的故事,点缀了我们枯燥的童年岁月。
刹车
六七岁的时候,村里会骑自行车的孩子突然多了起来,街道上,时常能看到他们风驰电掣的身影,惹的其他孩子羡慕不已。二八自行车最为常见,因为车圈直径为28英寸,体形高大,所以,又被我们戏称为“二八大驴”。伙伴们个子小,无法跨越到横梁上,所以,骑的时候只好把右腿从车子的三角架中伸过去,踩在脚踏板上,每次只踩半圈,样子有点滑稽。
父母开始教我,他们轮流扶着车子的后座,我手握车把,脚直接踩在踏板上开始骑,父母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撒手,而我却以为父母一直扶着,就这样,摔倒了得来,如此反复,直到学会。可是,有个很重要的技能,却花费了我们好长时间,让我以及小伙伴们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那就是,我们只会骑不懂得刹车!
因为不懂得刹车,闹出了很多笑话。比如快要撞到树上时,自己赶紧从车上跳下来,让车子撞上去;比如在狭路相逢时,眼睁睁的看着车子撞在一起,然后爬起来,相互指责;更有甚者,在下坡时,两只脚着地,企图用脚和地面的摩擦让车子的速度减下来!因为不会刹车,险象环生,经常受伤,我就有过撞在树上和冲进沟里的经历。我清楚的记得,当我和伙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车圈变形严重的“二八大驴”从沟里抬回家时,老爹惊讶的眼珠子差点掉下来,看到衣衫褴褛的我并没受伤,就是一顿胖揍。然后,咬着牙恨铁不成钢的说:不会刹车就别骑!这句话让我羞愧难当。那时心境,现在已然忘记,但把家里最值钱的玩意儿弄成那样,换谁,下场都一样。
因为不懂得使用刹车,父亲不让我再动自行车,可当年,自行车对我的吸引让我无法抗拒,偷偷骑的事情经常发生。怕我再出事故,父亲只好不厌其烦的给我讲解和演示刹车的方法,直到我完全掌握。然而,真正在我心里留下印记的,不是那一顿胖揍,不是父亲教授刹车时的辛苦,而是那句话让我羞愧的话。
我一直牢记着这几句话,随着年岁的增长,渐渐发现了这句话蕴含的深刻道理。行进中的停,有时候是多么的不易!而慢下来,停下来,则可以更好的审视和反思走过的路,是为了以后,走的更稳,走得更远!停下来,是在自鸣得意沾沾自喜时自己甩出的一记响亮的耳光;是沦陷于某种迷茫后的让自己幡然醒悟的一味苦药;是促使自己放下工作和手机陪家人漫步花园、陪小孩嬉戏的召唤;是夜深人静时叩问灵魂擦拭心灵灰尘的一块抹布;是在人生路上一路疾行不懂得欣赏沿路风景时突然向起的的警钟!
那日,在清理后院的杂物时,发现了那辆已经锈迹斑斑的“二八大驴”,万千思绪涌上心头。可又能怎样呢,如今,它已完全没了用处,只有被卖掉。
那个收废铁的老头,给了三元,接钱的时候,我的手一直在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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