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几个难兄难弟(王亚凤)
跟这兄弟几个接触有段日子了,这两日看来有些出格,似有必要做些记录。
同一栋楼,他们住在高层。我在底层开着个麻雀般大的小超市,经营一些日常生活所需。由于是小区首家,生意还过得去。开始是不大注意这以捡破烂为生的兄弟几个的,因此也不清楚有几个,谁是谁。
最经常出现的是老三,这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他怯生生地站在门前,手里拘谨地捏着几张散币,吞吞吐吐地问:“有馍么?”
说实话我家这几个店员是有些势利眼的,看来人脏兮兮的样子,便眉高眼低地不迎人,拿一袋馒头给老三,接钱都怕碰了手。老三自惭形秽,也因此很长时间不敢进门。
我回来后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之前我从不操心家里的便利店事务,上着我的班,业余时间看看书写写字,我不喜欢困囿于小店方寸之地。但庙小难容大佛,小店越来越缺人手,当家的便借机叫我辞了工作回家。既回之则安之,我渐渐成了一个受人夸赞的小老板娘。
总是老三来买馍,双手递上皱巴巴的纸币,生怕我会拒绝似的,期期艾艾地要一块或两块钱馍。看我和蔼,渐渐敢要点别的了。买上一块豆腐,一把青菜啥的,一毛两毛五毛一块,在口袋里摸半天,拉出来些底层人民般饱受蹂躏的人民币。有时来很高兴地咧着嘴说要韭菜包饺子呀,我看钱不够多,就问几个人吃?他说四个。我按他的钱数尽量给多了些,他还是觉着不够。恰好我擅长炊事的姐姐在旁边,告诉他够了,四个人足够了。他赔着笑脸解释:穗琴吃得多。听这名字像是个女人的,我好奇地问:穗琴?比你吃得还多吗?他憨厚地点头:嗯,嗯。
后来,穗琴这个名字便越来越多地灌入我的耳朵。他来说,给我一瓶酱油,要大的!酱油种类很多,我鼓励他走进来自己选。见没有其他人,他便壮起胆子战战兢兢地跟我走到调料区。几种瓶装的他都嫌小,我只好掕起最大的一壶问他:这个好多钱哦,你有吗?他点头。
说实话我也大不敢跟一个脑筋不甚清楚的人单独待在一起,选好酱油赶紧带他出来算账。老三把手里捏紧的零钱一张一张抽出来数,数不清楚又递给我,叫我帮他数。只有五六块钱,而这种红烧酱油要十多块钱一桶,我总不能赔太多给他。我皱皱眉,建议他换个便宜又实惠的品牌,容量少一点而已。老三难为情地搓着手,吭吭哧哧地告诉我:不行,穗琴费酱油得很!她呼啦一倒半瓶子就没了。我明白了,但我微笑着坚持:“可是你的钱差得太远。”
于是头一次见老三拿出“存款”来。他犹豫了一会儿,把手伸进怀里,抖抖索索掏出来一个软布钱包,十块五块的都有。涉及大钱他就不那么放心我了,自己一张张掏出一元面额的来,叫我帮忙补足了欠款,心满意足地回去了。我在背后叮咛:少倒点哈,别齁着!
一定是我的耐心取得了这家人的信任。兄弟三个逐一闪亮登场。老大比老三魁梧一些,面孔更老成、黧黑一些,从对人的刻意疏远及沉默寡言来看,似乎比老三更“聪明”一些。他只来买过一次馒头;老二,更多的时候是从我门前过,远远地绕过花坛,面孔松弛下来瞟我一眼,我报之以微笑。老二要更聪明一些,从外貌上看不出任何不正常。他从不买东西。
然后,我认识了穗琴。这个中年妇女长得有几分姿色,有时衣服穿得甚是鲜艳,颇时髦的款式,我怀疑是谁给她买的。女儿还是她自己?有时就不对了,胡乱搭配,比时下流行的“混搭”范儿还混搭,这便暴露出几分不正常来。
我认识穗琴的女儿。在这里为了叙事方便,姑且将穗琴的女儿叫穗女吧。那时还不知道穗女的家庭状况,穗女的女儿跟我的女儿同班,她带着几分对优秀生的羡慕以及对邻里关系的需求吧要加我微信,我没有理由拒绝。我的微信朋友圈早已变得面目全非难以控制,已经由最初的单纯亲友团,变成了大杂烩。弄得仅剩下一点点原则在负隅顽抗:不能让坏人加进来!然后悲壮而可笑地告诉自己:一旦发现那些借着给我微信转账和因着商店延伸业务而加的微友有任何不良倾向,一律格杀勿论!
我应该没有歧视这个穗女的倾向吧?抱歉抱歉,如果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那一定是我的潜意识在作怪:这样一个非正常家庭,我怀疑他们的遗传基因是否正常,穗女及眼前这俩孩子是否正常。
穗女五官端正,身材好,母亲把这方面的优良基因遗传给了女儿,父亲的弱项至少在目前还没有显现。不知在谁的主持下招了个上门女婿,生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女儿跟我家妞儿同上一年级,学习还好;儿子上幼儿园大班,一天像个小尾巴一样,特粘人。一放学就跟在他姐和我家妞儿还有一个同班的邻居小女孩后面,喋喋不休。搞得小姐姐们一起写作业时不得安宁,搞得我也烦了懒得再理他。这小子倒也识趣,懂得知难而退。
这一切都基本正常,除了一些我刻意观察下泄露的蛛丝马迹。
比如:这个年轻的妈妈穗女,跟她七岁的女儿好端端走在外面,忽然就踢女儿一脚,很重,完全不像我们因着某种原因一时泄愤的样子,我当时就愕然,一个念头立时冲出:神经病!
这是我头一次在户外看到她的失控。平时,她和她的两个孩子只是表情有些不自然,时不时流露出那种警觉的,或者类似于惊恐、茫然之类的表情。我一向自诩擅长洞悉人的心理,我把这理解为受教育程度较低所致的一种自然现象。很正常嘛,这些城中村改造拆迁户,文化素质良莠不齐,难免。
对不起,我是不是又暴露出了某种偏见?
他们这个村子,据说“割地赔款”所获不菲。许多人一夜暴富,昏了头的人不在少数,整啥幺蛾子的都有。那这兄弟几个也是本村人,理应也分得巨款,为什么要以捡破烂为生?不啻于捧着金碗要饭么!是有人欺负他们吗?村民说不是。像他们这样的情况,如果把钱分到他们手上,不是傻里吧唧化作流水,就是被上门女婿席卷了人财两空,他们日后靠什么活命?所以村委会扣留下来代为保管了……
这些我怎么知道?我们买的两处房子分别位于该村近边的两个小区,都成为当地村民拆迁过渡时的热门选择。招聘的门卫、保安也大多是当地人。我家掌柜的有个本事,不管走到哪里都会跟当地人打成一片。从第一套房子居住到搬至第二套房子来开店,到处有熟人告知许多我从不知道的内幕。我又从老公的嘴里,听到老大老二老三一家人的故事,这些村民们津津乐道的故事。
他们说穗琴当新娘子的第一个早晨,一起来惊讶不已:怎么这么多的脚啊?她就这么乐不可支地跟人说了,人家问她“几个人的脚啊?”她想了想说:“三四个吧!”逸闻就这么传开了。本来是比较聪明的老二的新娘子,就这样成了兄弟仨的宝贝,他们都很疼她。应该是的,从穗琴快乐的表情似乎能看出来。生了一个女儿,是谁的,似乎也不重要。女儿长大了,跟穗琴一样漂漂亮亮,却比穗琴聪明多了,真好!然后有人张罗给招了个上门女婿,又生了一对孙儿孙女,看起来也聪明漂亮,真好!只是,女婿似乎感觉不好,据说经常不回家。也许,这成为两个孩子经常挨妈妈打的原因。我开朗地想,这很正常。摊上一个不回家的丈夫,哪个女人高兴得起来?守着一大堆神叨叨的爸爸妈妈,哪个子女能沉得住气?一个独自拖儿带女的年轻妈妈,有时冲着孩子发火不也很正常吗?
可是,得知这一切后,我首先,不让我的小妞去这家了。然后,我也不让我的小妞去另一个小同学家了。我为我知道真相后飞快启动的想象力感到莫名惊惧和深深的后怕。我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如果没有人告诉我真相,以我简单的头脑,以及对这个世界的盲目乐观,打死我也想不到一户陌生的门背后,会掩藏着这如许深重的秘密,而我会跟个傻子一样乐呵呵地迈入!
我的这些变化,我这几位难兄难弟朋友一概不知。相反的,因了时间的关系,他们越来越相信我是个好人,越来越愿意深化与我的友谊。
我们的车进货回来,只能停在绿化带以外,需要一件一件地搬回来。先是老三自告奋勇来帮忙,后来老大见了也来帮。我家掌柜的可不像我一般粗放,他懂得衡量一件事与物的价值,就像我家货架上每一件商品一样给标上价格。老三和老大帮忙后,拿着得到的馒头或其他物品,脸上露出惶惑的表情。以后遇上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来帮忙,会被动地接过“报酬”,我却再也没见过他们第一次主动帮忙时的热情与快乐。
那天我在草坪间晾衣服。天气尚好,草滩的风吹得一如既往的潇洒。我把洗净的衣衫一件件挂起在绳子上,看着它们飞舞,心情很不错。老二从楼角处转过来,亲切地跟我打招呼:“晒衣裳哪?”我顿了一下,答“啊。”老二跟习总书记一般继续亲切地跟我拉家常:“没有太阳啊!”我说“啊没事!”老二:“没有太阳晒衣服也好啊!”我嗯嗯应付着,心想,多难得啊,这小区里谁有幸跟这位爷对过话啊?
几乎每天,都可以看见他们四个“难兄难弟”的劳动身影。穗琴穿着鲜艳的衣裳,有时还爱美的戴着帽子,兄弟几个前后厮跟着鱼贯穿过绿色的草坪。回来时往往肩扛手提,粗壮的身躯被大包小包拉歪向一边,却乐呵呵地迈着罗圈腿凯旋而归,那样子让人油然想起傻呵呵的圣诞老人。
老三常来给他五花大绑、天线摇摇欲坠的小广播买电池,我见那过时的烂玩意儿已经收不到一个清晰的台了,便随意撂了句嘴子,答应进货时给他捎一个回来,却没能及时买到。连着两天老三一见我就问,我解释得头都大了。还好,他很快懂得不能勉强,懂事地安慰我:“不急,不急,我卖了破烂有钱了,你再给我。”
这两天,老三出事了。先是我家掌柜的告诉我,老三只穿着上衣光着腿乱跑,有人见了问他怎么不穿裤子,他说,堵不住啊!一边拿着脱下来的裤子胡乱擦着两股,不知道在哪儿拉稀了止不住……我撇嘴表示不信,他在我们家出现可都是规规矩矩的,衣衫虽破旧,可还懂得在睡衣外面罩上西装,有时还是有风纪扣的中山装嘞!可是今儿,这话在一楼邻居那儿得到了证实,他说,你那是没见!他常找不着门儿,来敲我家门。还在我家窗外跳舞……
写到这儿,我一阵无语。这可怎么办呢?我担心的现象终于出现了。叫我跟这兄弟姊妹伙儿刚刚建立起来的友谊可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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