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海:剁食指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在棕溪街上,有两种现象我印象深刻,一个是几乎一半以上的中老年人都有瘿包(瘿瓜瓜),二是一些中年人没有食指,而且是那种被齐齐被斩断的样子,问大人,大人说,那是年轻时躲壮丁时自己剁的。当时有很多疑惑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忍心将自己的手指剁下,十指连心呀。大约是81年的正月,同学邱令平叫我到他家去玩,吃饭时叫了他家的一个邻居相陪,进来时,我发现此人右手少食指和中指,有五十多岁,姓什么我已记不得了。他很健谈,人也很热闹,席间他用左手跟我划拳,气氛融洽和热闹。饭后坐在火炉旁,想起以前的疑惑,就问起了他右手手指的事,他咂着烟袋,向我讲起了他的这两根手指的故事。四十年代的棕溪,壮丁抓得邪乎,几乎逢丁必抓,家家人心惶惶,人人提心吊胆。这一年,还不到年龄的他,被通知到蜀河口参加集训,集训结束时,搞了一场比赛,并宣布比赛第一者有奖,比赛的内容是抢绣球,当时他不谙世事,争强好胜,仗着身手灵活,回回抢得绣球,拿的一个第一名,当场获得一条羊肚手巾和二斤青盐的奖励,拿着这丰厚的奖品,他满心欢喜,在回棕溪的路上,不断地向人炫耀。
走到棕溪口,遇到一熟人,他又赶紧向那人展示他的奖品,那人将他拉到一偏僻处,悄声告诉他,他得的是祸而不是福,比赛是这次抽丁的办法,凡是比赛前几名的,都是这次抽丁的对象,叫他赶紧想办法。听了这话,他如坠冰窟,一下子懵了,因为按照二丁抽一的惯例,这次是轮不上他的,所以这次不管是集训还是最后的比赛,他都没有任何思想负担。如果这次被抽上了,那就等于他这一辈子活到头了,因为以前所抽壮丁几乎都死在外头了。他被巨大的恐惧笼罩着。迈着沉重的脚步,他边走边想,按照当时的局势,要躲过这一劫难,无非是一买二逃三自残,所谓买就是花钱请别人顶替自己,可自己家里穷得叮当响,哪来得钱。逃又能逃到哪去呢,到处烽火连天,到头来还不得落个冤死鬼。自残按照战时法令,是要枪毙的。他左思右想,千难万难,等走到龙王庙时,他决定自残,他想,就是自残被发现枪毙了,也比死在外面做个孤魂野鬼强。他觉得从棕溪口到龙王庙这五、六里路是他这一辈子走得最长的一段路,比蜀河到棕溪的路长多了。注意已定,他便来到西沟口的许家药房,谎称家里有红伤病人,买了一包红伤药,心情沉重地回到家里。第二天早上起来,将砍柴刀磨得锋利,又偷偷地拿一些纳鞋底的麻绳,谎称上山砍柴,来到一偏僻地方,退下右胳膊袖子,用纳鞋底的麻绳从手腕一直缠到胳膊根,又恐光剁食指不保险,伸出食指和中指在一木头上,左手举起砍柴刀,欲剁下去,骨肉相残,于心何忍,几次落下又收了回来,看着被麻绳勒得紫胀的右手,他心如刀绞,泪如雨下,放声痛哭。时近中午,他思前想后,痛下决心,牙一咬,心一横,左手的柴刀向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砍去,断指的剧痛几乎使他晕厥,他强忍剧痛,取出红伤药,撒在伤口上,将还有皮肉相连的断指用衣服包住,回到家里,谎称砍柴时被滚石所伤,家人不知,忙到处采草药,给他疗伤。不几天,抽丁的文书到家,要他限期到乡公所报道,他到乡公所后,称自己上山砍柴时,被滚石砸中食指和中指,不能当兵,乡公所的人不信,怀疑他是自残,他便解开包伤布,让乡公所的人看,当时右手血肉模糊,肿得厉害,腥臭难闻,两根断指皮肉相连,似断非断,乡公所的人也看不出什么,只好放他回家,他躲过了这一劫。
他满以为他这一辈子就可以在家种庄稼了,可几年后,厄运又降临他的头上,由于不断地抽丁,棕溪的符合条件的壮丁越来越少,于是又规定,凡是左手食指好的也要抽壮丁,他不知就里,等他明白过来时,已经被乡丁按倒在地,五花大绑,一鞭子吆上了旬阳。夜里,他磨断捆他的绳子,翻上旬阳城墙,跃上墙外的柳树,跑下大河州,来到汉江边,叫醒渡船太公,南渡汉江,翻山越岭,偷偷地回到家里。
多少年过去了,我经常想起棕溪街上那些没有食指的男人,回忆起那个坐在火炉边右手没有食指和中指的我的同学的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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