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被一颗鸟屎改变了的人生
几十年后,提起那个清冷肃杀的早晨,年届八旬的窦先生依然怅恨不已。
故事发生在距今近60年前,正是“月落乌啼霜满天”时节的一个周日的黎明时分,古城西安城南角的一家国立学府院中还是一片寂静。学习和嬉闹了一周的莘莘学子们,还都沉浸在香甜的梦乡里。
时为该校中文系学生的窦先生前晚因为突发灵感,赶了一篇大作,兴奋过度无论无何却咋么也睡不着。这位从陕西兴平农村走来的青年,这几年在大学里春风得意,大块头的评论和诗歌、散文、小说接连发表在省报和杂志上,成为学校里那些从民国过来的老先生青睐的学术好苗子,自然也是同学们公认的青年才俊,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之初百废待举的时刻,谁都明白这摆在他前面的无疑是一条光明的前途。此时作为文学青年的窦先生风华正茂,自然也有几分自许甚至可以说还有一些自傲。
等到天色微亮,按奈不住的窦先生为了不影响他人休息,便披衣起身准备到校园里散步。那时的西安城区还大致主要局限于明城墙内,窦先生所在的大学四周遍布着农田,加之校园里林木繁茂,如今想来当年的学生们当是生活在天堂般的环境中,可那时他们感觉到的是荒凉和冷清。
窦先生原先是准备转到学校操场上去的,刚一出门,天上的一排大雁正从天上列队飞过,阵势蔚为壮观。窦先生不由抬头仰望时,不料雁鸣声惊动了古树上的乌鸦,一颗腥臭的鸟屎从上而下,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窦先生的额头上。在那个今日看来生态良好的时代,西安的乌鸦铺天盖地之多,不但没有被保护的奢望,还因为在国人传统中它属于不祥之物,人们避之惟恐不及。因此上,遭受这个“飞来横祸”后,窦先生的第一反应是在掏出手绢急忙揩拭的同时,口中还连呼:“呸,呸,呸,晦气”,并在不经意间转过身子,改变了行进的方向。
当他隐约走到如今某名人因上世纪二十年代来该校讲课而竖起雕像的地方,突然从对面来了急匆匆的一个男青年,他看见窦先生忙大呼小叫,让帮他一个忙。这位叫不上窦先生名字,窦先生也叫不出人家名字的青年,但双双均感到面善,似乎在某一个朋友圈子邂逅过或在某个场合有过交往。这位青年看见窦先生,便分明如见到了一个救命稻草攥住不放。当时的学制还保留着民国时的一些传统,比如学生可以在求学中途请一个很长的假去干些什么,然后按期归来依然能够重新修业。原来这个青年就是在古城南郊的另外一所大学求学,中途因经济原因请假到郊区一所中学代课。此次星夜赶来这所学校就是想找人替他代半年课,以便于他返校完成自己的学业。由于这位仁兄说的很恳切,加之年青人之间的热情加轻率。“也不知什么原因自己就在几分钟内,糊里糊涂地就答应了人家的请求”。 窦先生后来如是说。
位于西安南郊的这所中学,当时是省上几所知名中学之一,不但校长是中央下派的知识分子出身的老干部,教师队伍更是藏龙卧虎,不但有留洋的博士和国内知名的学者,连杨虎城的英文秘书都在这里任教。这所学校依杜陵原呈阶梯形而建,面朝十里樊川,远眺终南山,风景自然了得。窦先生学养过人替人代课后也是如鱼得水,不但很快成为了教学骨干,临到期末,居然还被任命为语文教研组组长。再后来,西安直辖的这个县的领导尊重知识和人才,硬是把窦先生借去编撰县志。这样的热情自然使他动弹不得,于是临时被人拉差的窦先生只得放弃即将到手的毕业证和学业,被“就业”到了这所中学。平日教书育人,业余撰稿写作,窦先生在这时恪守着清贫的教师生活,倒也悠然自得,乐此不疲。
正当窦先生按部就班过着近乎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种闲适生活的时候,千里外的起于青萍之末的文革,已经开始波及到了这个几乎是世外桃源的中学,只是他还浑然不知而已。一日,上峰命令全校停课到隔壁的师范学校听报告。走进大门但见正中的影壁上赫然用大红油漆写着:“某某某的书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别人见到不是视若罔闻,就是嘿然而过。长期文学思维养成口无遮拦的窦先生,不知这是当时正如日中天的副统帅的最新指示,顺口冒出一句:“胡谝呢,一句就是一句嘛,某某某的一句就能顶咱一万句”。说着无心,听着有意。在接下来的日子中,这句话被人汇报上去,就成了窦先生“现行”、“恶攻”的罪状。
当年中学因人才济济扬名省内外,如今这些包括窦先生在内的人才却成了校领导“招降纳叛”的活证据。窦先生讲授给学生广博的古典文学知识,自然也成了“传播封资修”,加之家庭成分问题,先是被关进了“牛棚”,还来还在批斗中被明火执仗的打伤了腰腿,最后下放到山区农村劳动改造。这一去就达十年之久。
1970年代末有那么一个时期,人们真真确确地感到了解冻和春天气息,社会焕发出空前的活力。我就是那时因为偏科在这所中学求学进了文科班而成为窦先生的学生的。那时他刚获得平反,担任我们的语文老师兼副班主任。他个头不高,烟卷将手指熏得焦黄,分头梳理的整整齐齐,眼镜里透出的眼睛充满着智慧与和善。运动留下的腿脚残疾使他走路不是很便当,但他工作之认真负责,教学水平之高超,着实令我们钦佩和敬仰。
不知是中国人的历史格外沉重还是不敢直面生活的缘故,自古吾国的文学多为大团圆结局,但现实往往不仅比文学残酷得多,而且更加无法回避。窦先生刚刚恢复公职不久,就遇上国家的就业顶替政策,他为了因文革耽误没有好好上学的小儿子的前程,只得提前退休。后来才知道当年他给我们上课时,虽然年纪尚不到五旬,但已经是退休返聘之身。以至于到后来,国家“重视知识,重视人才”时候,由于他已不在编,家属农转非、评职称、分房子这一系列好事就都没有他的份了,整日蜗居在还是当年刚进学校时,分配给他的那半间宿办合一的破旧小平房里。
后来在我们走进大学之后,窦先生离开了那所消耗了他的整个青春和健康的中学。在社会上,他给高考补习班带过课,在咸阳等地的民办大学教过书。他的写作也没有间断过,他写过中短篇小说,也写过古典文学研究文章和专著。但在当今时代,一个退休官僚的狗屁不通的打油诗集,可以被国家出版社装潢得美伦美奂,但一个退休中学教师的作品,全世界惟有的书号费就将它永久地挡在了门外。
在我参加工作后不久的一个夏夜里,我去看望窦先生。当时他由于仗义执言怒斥了一位不学无术,品质低劣的领导,正意犹未尽。在院外流萤和暑热中,我第一次听到窦先生讲述的本文开头的故事。而更巧地是当时他家中那台9寸小电视上正播出要闻。看到那位被他代替回去读书的青年,如今是一个副省级干部在某个行业担任要职,正被人前呼后拥地在指导工作。我问他后来和这人联系过没有,他说人家早可能忘了这件事,我更不可能去高攀人家,我不免为他抱屈。但他倒从没有后悔因此失去了可能走到官场的机会,只是懊恼那天如果不是起个大早,不要遇见那位仁兄,或者不是那样面软,他的命运肯定不是今天这样,最起码留校当一个教授,应该是不成问题。那样会能多读多少书,家人的处境也会不是这样的。
后来窦先生老了,我的年纪也不小了。我和同学去看他,往往会在酒酣茶热之际,我会打趣他是“被一颗鸟屎改变了的人生”, 窦先生每每只是嘿然应之。
最后看到窦先生已是六七年前了。这年教师节某都市报发起寻找恩师征文,刊发我的一段文字被别人看到转告到了他,我们几个同学呼啸而去,于是我又与返回咸阳农村老家的窦先生在经过音讯两茫茫之后又恢复了联系。这时当年顶替他接班的儿子下岗后,搞起了粮油批发,生意还不错,在家务农的儿子种苹果致富,在盖起的漂亮楼房里,特别给窦先生布置了一间宽敞的书房,而慈祥的师母脸上也挂上了笑容。这天我们又仿佛看到了30年前的那个意气风发的窦先生,谁也难以想到他已经是近八十岁的老人。功成名就的几位同学还相约次年在窦先生老家门前大片的油菜花绽开的时节,前来为他祝寿。佢料,在我们离开不到半月时辰,窦先生就患急病突然离开了人世。
以写出《创业史》名世的作家柳青说过一段话:“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此话因被另一位作家路遥在小说《人生》中引用而广为人知。每次读到这句名言,我都会想到被一颗鸟屎改变了人生的窦先生。虽说窦先生的人生是被一颗鸟屎改变了的,是我这个不肖学生的一句戏言。但在一个被广泛号召做“螺丝钉”的时代,在一个连大法都保护不了制定者的时代,这样的悲剧和荒诞司空见惯,并没有多少新奇之处。要改变的良方并无多少高妙神秘,而且世人皆知,但能否认真服用就另当别论了。对于广袤的宇宙而言,一个人的命运就是恒河之沙,犹如风中芦苇,岂能完全把握。我们所能做到也应做到的就是------让我们的生命充满理性和良知,做一个有灵魂和会思想的芦苇。倘能如此,才庶几不负人类被誉为万物之灵长的美誉。
感动 | 同情 | 无聊 | 愤怒 | 搞笑 | 难过 | 高兴 | 路过 |
- 上一篇:(散文)“闻”书识人
- 下一篇:(词赋)中华太极城赋
相关文章
-
没有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