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那年,长安的桃花
秋风吹滈水,长安满落叶。
寒露刚过,渐渐泛黄的神禾塬,在一场秋雨一场寒的洗劫下,寒气弥散。日高三竿,天高云淡,却架不住风的步履匆忙,吹着口哨,欢快的把寒意洒向塬上的角角落落。依窗凝望,满目萧条,唯有滈河水,心无旁鹜,无语西流。
又到了掌灯时分,碧桃推门而入,风也跟着窜了进来,我打了个冷颤,又轻咳几声。碧桃赶忙关好门,紧张的问“小姐,要不要生起火炉?” 碧桃心中只有我,我知。我摇了摇头,她知趣的退下。碧桃是我的贴身丫鬟,情同姐妹,在裴府,除了早逝的娘亲,也只有她可以依赖,可以说说心里话了。今早,在她的劝说下,我换上了过冬的被服,臃肿的床铺,臃肿的身段,丑的连自己都看不下去了,索性呆在房中看书,翻看那本起毛边的诗集,一天。
屋里亮了起来,烛光摇曳,火苗不时发出滋滋的声响,让这静的可怕的夜不再单调。起风了,思绪被搅的很烦很乱,我又不争气的想起了他,其实,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他。不想他,这样的夜,我那一池丰盈的心思,又会为谁牵绊,为谁翻滚?
从相遇的那刻起,我的心里就满是盛开的桃花。桃花丛中,我一动不动的盯着他那出口成章,年少得志、风流倜傥的身形许久,惹的连碧桃也打趣我,小姐,你犯花痴了。我俏脸一红,慌忙低下头,碧桃却大笑不止,还说,小姐,你脸一红,像极了桃花,又说,那人,在看你呢。我羞得无法形容,眼睛盯着脚尖,把手里的锦帕反复的缠绕,可气的碧桃呀,你不笑,会惹的人家看我?都已及笄,还这么没大没小,这么肆无忌惮。我心里恨恨的想,赶明儿把你卖给韦员外当小妾去,看你还笑得出?这样想着,窘相也稍减了几分,刹那间,一丝杂念涌上心头,我居然想抬起头来,看看他,看看他看我的眼神,是否有别样的专注?那丝杂念,虽然一闪而过,却惊的我出了一身冷汗,羞死人了,偷偷瞟眼碧桃,那傻妮子还在笑,眉头都翘起来了,哼,真有那么好笑吗?慌乱中,我匆忙移步,朝歇息的小房走去。
小屋里,我手执铜镜,把自己看了又看,红晕仍未退去,真的像桃花呢。只是那人,可曾瞧见?不仅暗恼,刚才头低的那么下干嘛呀。这个念头让羞愤再次汹涌而出,脸更红了,更像极盛开的桃花。碧桃看到眼里,不笑了,我想,她比我更早读懂了我的心思。
不曾料想,那可恨的人哪,竟尾随而来,轻叩门扉,称作口渴求水。刚才你们还在痛饮美酒,这时却要口渴求水?我微微颔首,示意碧桃,她起身找水。此刻,我才抬起头来注视他,眉宇俊朗,脸夹削瘦,神情自若中竟有几分得意。哼,不就是少年得志吗,我大唐缺你这号人吗?你可知道,此刻的你像极了小人得志!碧桃端着茶水走了过来,可恨那妮子,居然用我平日最喜爱的耀州官窑的寒梅独秀杯给你沏茶,我瞟了她一眼,恨的牙立痒痒,那小妮子读懂了我的不悦,吐了吐舌头慌忙退下。可恨的那人呀,茶也喝了,渴也解了,你把玩着茶杯,左转右转,看什么呢?屋外,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比这青瓷寒梅美艳千倍,你却驻足不走,眉目紧凑,余光流转,欲意何为?
“殷功何在?殷功何在?”门外的叫嚣声打断了你的沉思,慌忙中,你拱手抱拳,一句多谢小姐还未说完,就转身要走,却不想被门槛绊了一下,几欲跌倒,我噗嗤一笑,赶紧用锦帕捂住嘴角,还好,慌忙中你没有看到。哼,活该你倒霉,哪有这么看人家的?可刚才,我分明也在看他呀,脸,又红了,烫。
太阳西斜,管家派人接我,走出桃园,我频频回首,家丁杜三以为我对桃花依依不舍,不时相劝,花开有期,改日再来。只有碧桃知我心思,低头无语。那人,那个叫殷功的人,看不到了,再也看不到了。
回到府中,至此,我时常走神,人也懒了几分。时光浅浅,烟烟水色,时常笔握手中,却少了往昔的从容,执一笔水墨清婉,却因触动忧伤,相思成灾,在纸上淡了成桃花。碧桃看到心里,急在眼里,我知道。
一天,那小妮子拿回一本诗集,嚷着叫我看看,手启页面,看到崔护二字,便说,他是何人,闻所未闻,与我何干?不看。碧桃那小蹄子,神神叨叨的说,崔护的你不看,那殷功的呢,你看不看呀,我可打听准了,崔护字殷功呀。我心里一颤,凝神片刻,旋急夺过册子,翻看内页,那“崔护,字殷功”几个墨字,顿时绽放成桃花,开在我眼里,开在我心里。
碧桃知趣的掩门而出,那女子,知我。
长夜漫漫,皓月当空,尘世间,最美的诗句,在我的心中泛起波澜,伴我与岁月一起消磨。手握诗集,心随神动,思念在深夜里凝结,化作唯有自己才能识别的暗香,弥漫。年方二八,豆蔻年华,春情尽情绽放。我心有所属,父亲岂能不知?家丁杜三蠢笨,可我泛滥的春心,怎能压抑住深深庭院无处不绽放的桃花?我与他,终究只识一场,终究只缘一面,却为何,不能想忘,反倒满是相思呢?
中秋渐近,父亲借故团聚接我回家,长安,裴氏故里,眼看就要呆不下去了,那桃花,他日盛开,谁以为伴?我那不是桃花胜是桃花的人面,又将再为谁人红?再为谁人绽放?长安,放不下,桃花,放不下,那人,更放不下。
此去经年,相逢无期。滈水西去,谁解我忧?
中秋,山西,闻喜县。明月松间照,亲情了无存。我那父亲,解梁县令裴销,与我那二三四姨娘,执意要把我那嫁于郭家子侄郭汾,他们心思,我焉不懂?父亲鸿鹄之志,我焉不知?裴氏本是长安名门望族,六世祖裴行俭威震天下,祖父裴均位列国公,此等荣耀,余荫数辈,传至父亲,已现衰败。重振门庭,父亲心思,全在于此。而自安史之乱后,天下谁人不识郭?结秦晋之好,万般皆好,万人称好,我岂不知?
可是,我真的能放下那人吗?难道,我真的要和不相爱的人了此一生吗?那日,那桃园,那桃花,那茶杯,那人,真的只能埋葬于心底深处的长安神禾塬畔吗?夜夜,我与碧桃,执手相望,无语凝噎。
人憔悴,花落泪,心怯空房不忍归。
身在闻喜,心在长安。滈水西去,我心忧忧。此生,只当如此,此人,只当如此,此情,只能如此。
翌年,桃花盛开的季节,长安那边传来一首诗,从此,大唐多如牛毛的诗人呀,再也无人敢写桃花。我知道,那是谁写的,我也知道,那是写给谁的。
是夜,郭府。朱门深闺,夜已深沉,我与碧桃,抱首哭啼,又相视而笑,脸上,桃花绽放,朵朵带血。那夜,没有明月,那夜以后,不见明月。
后记:1948年,西安南郊长安县王曲镇贾里村唐代裴氏小娘子墓里出土了一批文物,其中三个女俑,高30厘米,发式着装各不相同,手捧之物有水果、衣服也不一样,显示出唐代达官贵妇的侍女形象,极为珍贵,现存于陕西博物馆内。据墓志记载,裴氏小娘子,小字太,“发未逮笋,而天夺其寿”。大中五年(850年)五月死于解县县衙之内,时年仅十七岁。同年十一月从河东解县归葬于长安附近的神禾原之先莹,即今长安县王曲镇西贾里村。有感于此,特作此文,纯属虚构,不必较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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