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萎进泥土的古沟
在长安的东北方,一个小乡村,正房都是坐北朝南,像一张张仰望的面孔。从塬上喷薄而出的晨光,首先照射到树梢上,田垄上,然后慢慢地照射到低矮的屋檐上,照到木窗格子的南窗上,照到一家人的日子上,照到每个人的心上。
这个地方就是炮里古沟村,听说不熟悉路的人很难找到。让一个不熟悉古沟的人写古沟,其实还是有难度的,但当一个人对这个地方有想法的时候,只要过去走走,看看,转转,听听,摸摸,我想,也许还是有东西可写的。今日去的有些迟了,我想象的村庄都不存在了,满村一片狼藉,我满村的找焦点,在阳光腾起的尘埃里,在牛马每天慢慢行走的土路上,在低低矮矮的茅舍前。我手上不停啪啪的拍照,脚底还要注意自己的安全,我从村这头踱到村那头,从10点多渡到12点,我发现自己好像一头悠闲的牛,也不知道想干嘛。
原来的村庄已经拆掉了,是两天前。虽说没看见那些拆的疼,可那些疼早生长在我的骨骼里,无药可医。这些日子我很忙,忘记了这里,心里总想不会这么快就拆了,可真正站在这,望着眼前的一切,我才清醒,它是实实在在地被拆掉了,成了一堆土,一堆钢筋,一堆楼板。我颓坐在村里的一块石头上,全身肌无力,有些事情错过了,就一辈子错过了……
凌乱的村庄有零散几个人在拆钢筋,在砍树,在运输建筑垃圾,还有一只狗,东闻闻,西嗅嗅,苦苦地找寻那些熟悉的味道,那些曾经的旧物,还有那些呼吸。我不认识这里的人,这里的人也不认识我,我问一个村里的小伙子,看样子他是拆迁村庄的包工头:下面这个沟为啥叫鲸鱼沟,它和鲸鱼有关系吗?小伙子笑着说:我也不知道,就只听老人说曾经有条鲸鱼从这划过,直接划了一条沟,所以就叫鲸鱼沟,我又问:你见过鲸鱼吗?他回答,我若见过,还能在这呆着,肯定没见过。相互一笑,他忙他的,我忙我的。
踩在水泥板上,踏着东倒西歪的砖块,望着那些古老的老屋一刹那都没了,像一棵棵树被拔起,一个个深埋着根系的大坑,是哀怨的眼睛。听说这里退耕还林,不知这里还会出现什么样的建筑,不知这里是否会成为我喜欢的那片竹林,不知这里下次来时是不是满地的庄稼,不知这里会不会出现混凝土的坚硬,大理石的冷漠。恍惚间,我好像又看见了曾经的村庄。多少年前,阳光斑驳地照在褪了色的木窗格子上,一片片耀眼的光斑,像梵高的勾勒。西墙上,一朵夕阳正缓缓落下,恰好映亮了孩子们放学回家的矮小身影。孩子们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完成我一生的作业,书那么厚,句子那么长,内容晦涩。
继续行走着,继续找我想找的东西,踏进一间危房,房顶的椽木都已掉下,明明知道那是危房,但床上的东西吸引了我,让我有种豁出去的感觉。床上零零散散撒着银行的回单,建行的,信用社的,还有农行的,十几张,我拿起回单,看着上面的取款金额,1000、3300、2750,银行卡的户主是答增旗。我在床上找到了他的寸照,好精神的大哥,为何把自己这么多照片都没带走。转过身走到一个装粮食的柜子,我抚摸被主人遗忘的旧物,就如抚摸一个被遗弃的孩子。突然,一个相框进入了我的视线,我擦了擦相框上的土,把它拿在手中,心猛的一惊,这不就是床上的答增旗吗?难道他已经不在了,可照片上却是那么的年轻,那么的精神,怎么会说没了就没了。
我问一位大娘答增旗家的情况,大娘告诉我,他是得病死的,40多岁,去年过的三年,随后第二年他娘也一同去了。听后,内心隐约作痛,朝他们家的方向望去,我好像看见,答增旗的母亲正在叠他穿过的衣服。那些朴素的衣服泛着古老的光芒,有一种时光淘洗的味道,很好闻。母亲低着眉,很仔细,用手抚平,折叠,就像折叠往事。一件件轻轻地安放,怕惊扰什么似的,树荫落满他娘的半个身子。他娘走的时候,床上那一包成人纸尿裤还未来得及用,就陪她儿子去了。他娘走的时候,床上他儿子十几张照片还未收拾,就等不及了。我不知道答增旗的照片为什么没有被拿走,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只知道,他一个人在那好孤单。
屋檐下那两个酱色的大缸,还有几个敦实的坛子。也许曾经装着答增旗一家人吃的咸菜,酸菜,那里酝酿着盐和钙质,一汪汪活命的东西。那些古朴的物件,那些知道好多故事的物件,我认为它们腌制的不是咸菜和酸菜,应该是腌制一株株叫做回忆的植物,夜深人静时,让人们不停地反刍。
看着眼前,好多根秃茎,好多只小虫,还有好多老物件已经腐朽,散架的散架,成灰的成灰,当那些记忆散去,不知这些还能勾起谁的回忆?泛黄,荒废,这些院子的主人是否还有些时光离去的遗憾?这些个物件新的来,旧的去,最后只剩下一堆残骸,陪着这一片残垣断壁,苟延残喘的半死不活的存在,让看见的人该用何种心情去诠释这种种凌乱?
不远处的一棵皂角树下,摆放了好多家当,品种近五六十种。那个收音机是这位大叔丈母娘家陪的嫁妆,那俩洋瓷缸子是孩子上学用的饭盒,那个拿西凤酒瓶子插的花是曾经摆在茶几上的,那个用车轮胎做的凳子已经用了好多年了,那个绿色的水壶可是大叔家的功臣,那个喷药的设备可是大叔咬牙掏钱买的,那个白色的脸盆用了这么多年依然完好,那个嘉陵摩托就是他们的宝马……望着眼前的旧物,听着大叔说着他的这个还有那个,我觉得都是一个个有趣的故事。岁月风雨,时光飞逝不可挡,可旧的东西却总是珍贵的,如大爷的电壶,如那个收音机,如那个洋瓷缸子,这些可以是苍老的记忆,也可以是挂在生命枝头灵魂的灯笼。其实,我们都活在时光的缝隙里,都在时间的流沙里跟着岁月苍老。
当我们拥有了,而不懂珍惜,时间久了就成了搁置的废物;珍惜了,却又舍不得让它老去,时间长了就是一种折磨。最好是顺其自然,不要逆天行事,就如这几株小草,绿了黄,黄了绿,轮回中,不经意就成了风景,成了这些老物件的陪伴,新旧交杂,盘根错节着。我说服主人,坐在旧物前面,给他留张像纪念,可主人边吃枣,边给我讲述他的不满,但埋怨归埋怨,脸上的淳朴却是那么明显。我问:你那枣在哪摘的,也没说给我摘俩。他吐掉核,大嗓门说道,不甜,如果不是我饿了,我才不吃这.好说歹说,他坐在那里,单反把这一切都留在了镜头里,我答应下个月来给他送照片,而且给他洗张大的。
我问:您那个收音机怎么处理,他说,准备卖呀,一会收破烂一来,全部让拿走。我说我给两本我写的书,可否让我拿走。他说你还是给一块钱吧,让我弄包烟钱。呵呵,这话说的,让我好无地自容,但他所要的一元钱确实让我出乎意料,我赶紧摸口袋,给了十元,他笑了,我抱走东西的那刻,也笑了。
有处红色的砖地夹缝里,长出深绿的青苔,勾勒出一块块砖的形状。不知阳光或月光行走在上面多少回,一场风,一场雨,一场雪可能也走过,我看见那个叫做时间的无情的家伙。无人打扰的墙角长出被人遗忘的豇豆,很细嫩,淡绿。一碗米一碗水一盘菜长大的自己,默默注视它们,就像注视我自己。西红柿还未红,主人就顾不上管它了,茄子可能认为即便是长大了,主人也不会老远跑来采摘,从而长的还不如圣女果那般大,倒是辣椒有自己的想法,不管是否有人记起,倔强地为自己活着。
走着走着,也想找一块快风化掉的石头坐会,或者蹭蹭身上的痒,让暖和的阳光晒热我潮湿的部分。我找到了一种从来没有的清闲,像早早丢失的童年,像小时候在沟渠里洗澡回来洗净了多年的尘埃。我在这里看见曾经没有看到的东西。我知道这里有些东西在那里一直等着我,因为它们知道我会来。
村口小庙旁有棵老槐树,谁也不知多少年了,也许无数年了。我问过包工头,他说也不知道。我看着秋风刮过,树叶翻动着沙沙作响。槐树的枝桠歪曲横斜,我猜不出,哪个弯是南风刮得,哪个拐是北风吹得,哪些落叶是西风掠得,哪些树枝是东风砍得。风改变着树的形状,我找不到槐树的口和眼睛,但我相信它一定有。树上有一个鸟窝,很多年了,鸟也许早死在了迁徙的路上,那是一个飘摇的家,上演着昔日温暖的爱情,如今鸟窝成了槐树的耳朵,黑黑的,多年不洗了。
老槐树下有一块很大很大的石头,我猜想多年的风从四面八方来,这块石头替庙挡住了风的脚步,使风不伤害庙,于是风就拼命的拍打着石头的棱角凸面。雨水也来帮助风,它们向来是孪生兄弟,雨点噼噼啪啪的砸向这块石头,石头疼得流泪,哭的悲恸,湿了整个身子,看不见它的心是不是也湿了。但它为了守护这座庙,一切都忍了,夏天灼热的阳光晒着它,幽凉的月光侵蚀着它,冬天凛冽的风撕扯着它。可它除了坚守,没有任何怨言。如今,庙塌了,又有谁还能记起它。
在村子不远的向阳坡地上,一定还生长着一片坟茔,那是先人的家。他们一定在村子里活过,也在每一片地里活过,他们伺弄过无数的庄稼,无数的庄稼在他们手里变成喂养我们的粮食。他们手持的锄头已经在岁月里锈蚀,光滑的锄杆已经在光阴里腐朽。他们在每天的一个时辰一定遥望着村庄,村庄里低低矮矮的屋檐下他们的后人也时常跳过土墙向他们仰望。坟头上压着的一张红纸,他们知道自家的香火正在延续;坟头上压着一张黄纸,他们也知道身旁的那棵柳树又多了一圈年轮。过年前,他们看见大人领着淘气的孩子,在他们的坟旁磕头,一场雪就落下来。
我是个怀旧的人,最看不得那些沧桑、斑驳、枯槁的东西,看过之后,总是会难受,会感慨,但是,我不怨时光匆匆,不恨岁月无情,更不记恨时间溜走,只是有点情思的忧伤,喜欢用老旧的东西填补自己的念想,希望一切都能在坦然中老去。
这村庄已经消失了,没了烟火熏烤,没了主人,好在那屋檐下的燕子还在,那架豇豆还算茂盛,那门、那窗、那老土炕,满满的装着风霜冷暖的回忆,等着主人的回忆,想必,他们也很想主人,虽然知道会被岁月掩埋,依然显出静好的姿态。
日影斜移,风也吹落了几枚枯叶,“天晚了,我也要走啦!”人生中有太多的事情谁也说不清,谁也把握不好,无论生活给我们留下了什么,我们带不走的不要遗忘要懂得寻根,我们能带走的也要懂得深思,记得它曾带给我们什么样的美好和经历,也算是感恩吧。
走了,走啦,望着古沟的背影,就让这些岁月下的斑驳残词断章,留在红尘和情怀深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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