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干大的怄心事
母亲来电话说,干大园里的杏子卖不了,峰峰弟也闹腾着不结婚了,他为这些事整天怄火,身体都不好了,让我回去看看。
出了城,向着连绵的终南山,沿着西沣路一路前向,路两边的麦子都已收割完毕,光秃秃的土地只剩下一片白花花的麦茬,太阳一照直晃人的眼。车子行驶约莫四十余里,就到了沣峪口下的老家。干大住的村子就在我们村的南边,玉带似的沣河从村西潺潺流过,河两边沟沟坎坎里是一片片的杏树林,人们就把这个村叫杏园。
沣河两岸有四大名优特产,“峪口的沙果河湾的杏,五楼的白菜南留的葱”,这杏指的就是沣峪湾杏园村出产的海棠杏,成熟后底色黄亮,阳面泛着红晕,肉质细腻,汁液充沛,香味浓郁,酸甜适口,是杏类中的珍品。
小时候干大最疼我,常带我去杏园玩,拿着他用自行车链子做给我的枪,吃他从树上摇下的熟透的杏,后来杏吃伤了就再不吃了,又跑到杏树下逮翠绿的蝈蝈,装在干大用麦杆编的笼子里,从爬满篱笆的北瓜蔓上掐了花喂养着。
杏园和我们村地畔紧连着,锄地割麦收包谷时,我爸和干大常坐在两村地界的大麻石上歇息谝闲传。听我妈说,我爸小时候匪事,经常约一大帮孩子和杏园村的孩子隔着地畔互相扔土块石子打仗,我爸打烂过干大的头,干大也砸青过我爸的胳膊,打来打去又耍到一块了,合伙去大队地里偷包谷棒子到沣河岸上烧着吃,被人追骂着躲进芦苇丛不敢出来。长大后,又都被大队派往沣峪沟里修公路,山洪爆发时干大救过我爸的命,排除哑炮时我爸又救过干大的命,俩人就结下了过命的交情。
干大不仅是务劳杏子的一把好手,还是沣河两岸有名的泥水匠。我们家盖房,他来帮忙不仅舍得出力,还不要工钱。天不亮干大就早早提着瓦刀领着干妈来了,站在院里喋完三个辣子加馍,再咕嘟嘟喝一大碗包谷粥,接了我爸递过的纸烟朝耳朵上一夹,蹭蹭两下就爬上高高的架子,大声吆喝着匠人们干活,直到吃饭时才下来,尿急时就解开裤裆掏出家伙往墙上滋,我干妈放下手里的面盆子就骂,骂得再难听他都不改。
晚饭后,其他匠人都走了,干大就和我爸坐在院里的石墩上闲谈,每次说到日子的艰难,干大就问我爸:“哥,咱庄户人都是世界上最勤劳的,可为啥在土地上挣死八活抠挖了一辈子,就是富不起来,也过不上体面日子,你说这到底是他妈的啥原因?”我爸回答不上来,干大自己也想不明白,琢磨多了心里就烦,老哥俩就一声不吭一支支抽纸烟,日子就在忽明忽暗的火光里一点点燃烧为灰烬。我上初中了,干大的孩子峰峰也上小学了,他们还是没彻底想明白,干大就对我俩说:“你俩碎怂给咱好好念书,将来进城吃上商品粮了,就不受这个罪了。”
峰峰弟是我干大的独子,那年冬天干妈因病下世的时候,他还不到五岁,怕他受委屈,干大也就再没找人。见干大里里外外一个人忙,连个应时饭也吃不到嘴里,我妈就将峰峰接到了我家,晚上和我睡一个被窝,直到上小学才被干大接回。凭着瓦刀手艺和那十几亩杏园,干大苦心把累供给峰峰念了小学读中学,后来又送进西安城里上了大学,干大逢人就说碎崽子给他争了气。
但峰峰大学毕业后,干大又开始发熬煎了。这家伙放着国营大厂的工作不要,偏要辞职和人开办了什么网店,不仅把前几年挣下的钱都贴补进去了,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没个女朋友。干大提起这事就破口大骂:“这驴日的是个浪荡鬼,村里和他年纪一般大的孩子,人家早都结婚抱娃了,他还是白杨树剥皮——光棍一条。早知这样,干脆甭上什么大学了,就安宁在家和我务劳杏园,好歹我把孙子抱了,碎怂再胡踢腾下去,我这一辈子就没指望了。”
去年杏花映红沣河水的时候,峰峰从城里引回了一个白皙高挑的漂亮姑娘,说是秦镇南门口编芦席的老李家的闺女。人家姑娘进了门,只脆生生喊了干大一声叔,就把干大高兴得晕头转向,在屋里翻箱倒柜找细瓷碗和白糖打鸡蛋,还到街面上去割了一吊子顶好的肉。村里人见了,都说我干大骚情得连鞋帮子跑掉了都不知道。
峰峰和姑娘走后没过几天,干大就提着西凤酒点心挂面鸡蛋等四样礼进了我家门,接过我爸递来的哈德门烟,掐去过滤嘴点上,一脸严肃对我妈说:“那姑娘叫小卉,人家娃的长相和待人接物都没得弹嫌,家里几辈都是厚道的手艺人,你是峰峰的干妈,李家又是你娘家的远门亲戚,大家都知根知底的,我思量你做媒最合适了,你把这事说成了,等把明年的杏子卖了,秋天咱就给俩娃过事”。我妈笑着答应了,我爸就提起那四样礼朝干大怀里一扔,骂道:“我和峰峰干妈得是外人啊,你这个狗日的老东西弄这排场干啥,你屋得是在有礼村住着呢,赶紧拿走避远”。
第二天,我妈就去了秦镇。李家人一听说男方是干大,就满口答应了,说干大是一跺脚沣河都翻浪的汉子,教养的儿子也差不了,再说俩娃也你有情我有意,当大人的就不好再拦阻了。我妈又说,干大家就是那个情况,礼数不周到也甭见怪,改天双方大人见个面,把彩礼数和日子定下来,也好早做准备。李家人就仁义地表示,结婚就是结亲呢,咱庄稼人没那么多讲究,彩礼看着给,日子叫俩娃定。
峰峰和小卉都说国庆节合适,还叫干大甭费周折,他们在城里找个酒店简里简单办了就行。但干大的倔劲又上来了,说他就守峰峰一个,土生土长的,不仅必须在村里办,还要办的风风光光,不能叫人拿尻子笑话他。见实在拗不过,峰峰也只好同意了。干大就开始张罗人拾掇屋,思谋礼宾、总管、大厨的人选和要邀请的亲友名单,虑当请客的席面,并着手采买家具电器等。我爸问他钱够不,干大说自己跟前有几万,园子里的杏还能买个两三万,算下来完全够了。不够你就说话,咱俩不见外,我爸临走时再次给干大说。
我先回家见了父母,我说十几天前干大还给我电话,说红双喜烟不好买,让我托人想办法帮他买二十条呢,好好的事情咋说变就变呢。我妈说:“都是那杏惹的事,今年的杏接的多好,但就是卖不出去,电视上说周至那边的油桃,还有咱东岸子王莽的桃,也贵贱都难卖,唉,都不知道咋了,庄户人务劳个啥不容易,看着果子一颗颗烂在地里,你干大心里像刀子割一样难受。”我妈缓了一口气,又说:“峰峰娃也懂事,看杏卖不下钱,担心你干大硬撑着借钱过事,就说把婚礼要么简单办,要么就推到明年,你干大那个老犟牛又死活不同意,你知道峰峰也犟,他就为这事怄气了。”我爸这时进来,递给我一饭盒蒸饺子,让我给干大拿过去。
去杏园村的路上,两边都是卖杏的三轮车,见有人开车过来,脸膛黝黑的摊主就一拥而上大声招呼:“师傅,捎些沣河湾的杏吧,先尝后买,不甜不要钱。”车上的人看看这些摊主,再看看框里的杏,摇起玻璃却走了,摊主脸上就褪了笑容,嘴里就互相责怪个不停。责怪完,又互相看着叹气,说再来人就白送,总比倒了糟蹋强。三轮车后的排水沟内,堆满了被倾倒的杏,看上去黄亮亮一片,散发着浓重的酸腐味。
远远就看见干大正在杏园里忙活,阴沉着脸,用竹筐将落下烂掉的杏子朝一个新挖的大土坑里倒。见我进来也不说话,就将筐倒扣着坐在上面,接了饺子放在身旁,脱下汗津津的短袖,用草帽扇着风。我掏出一盒芙蓉王抽出一根递过去,他摆摆手说抽不惯这烟,仍旧掏出哈德门掐了过滤嘴点上。我轻声问干大:“这么好的杏,就这样倒了?”
“唉,他妈的,不倒不行啊”干大涨红了脸,接着说,“这么多杏,马路沿卖不了多少,用三轮车拉了进城卖,又被城管像贼一样撵来撵去,车被扣了还得再贴几盒好烟,摘下的杏一时半会儿卖不了,隔夜就变软发黑,树上还在不停地熟,你看树下都落成啥了,那些卖不掉放坏的和树下的落果,只能挖坑埋掉或者倒掉,不然霉烂了还污染土地呢。唉,一年的辛苦和指望,就这样没了!”
干大的话让我的心有些黯然,就继续问:“政府就没想想办法,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果子烂在地里啊?”干大将手里的纸烟狠抽一口,扔在地上用脚狠劲踩灭:“他们说村里人不该盲目扩大种植面积,种植品种也很单一,还说早就该发展杏的深加工了。唉,农民咋知道这些呢?”
干大又掏出一根烟点了,皱着眉头猛抽一口,从鼻孔缓缓喷出,接着说:“政府前几年就号召成立杏的深加工厂,就是没人听。前几天也帮着咱联系过一些果贩子,也怪这帮不争气的狗东西,竟然不分品相与好坏全部装箱哄人家,一下把沣河湾杏子的牌子给倒了,很多贩子就不来了,好不容易来个,却难缠的就跟爷一样,进了园子挑挑拣拣,还故意压价。”干大伸手从框里抓起几只杏,用有些悲愤的语调说:“你看像这么好的杏,往年至少卖两块钱一斤,这一筐大概有四十斤,现在连十块钱都卖不到。这样下去,别说人工,就是连肥料和药钱都卖不回来。”说完就不言语了,只是闷着头抽烟。
我抬头看了看四周的杏树,层层叠叠的绿叶儿不管如何铺展,也掩不住那些密密匝匝挂满了枝头的杏,或黄得透亮,或黄里透红,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在以前的收获季节,那毛茸茸的色彩曾是带给干大欢乐的颜色,如今却成了刺眼的心酸。
往年因为气候干旱,或是杏树在花期受了倒春寒,会影响到杏子收成,干大常常为此忧心似焚,没想到杏子丰收了,干大还要受煎熬。在干大这一辈人心里,他们从小就牢记着“天道酬勤”、“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等道理,他们就是把脑袋挣得像杏核一样小,也是想不明白“生产过剩”这个道理啊。现在,要忍痛把自己辛辛苦苦种出来的杏亲手倒掉,以干大的脾气,我相信他肯定高声骂过:“狗日的老天爷,你咋不讲理呢?”
看到干大满脸凝重唉声叹气的样子,我就换了个话题说:“我妈说你身体不好,我带你去医院看看?”“干大没病,都是被那驴日的气得”没想到干大的嗓门反倒高了,“这不,今年的杏看着是卖不下钱了,我就思量着哪怕借一些钱,也得给他和小卉把婚事办了,结果这驴日的死活不同意,还说他的事不要我管。要请的人我都招呼了,要用的清器我都靠实了,忽然说不结婚了,你说,叫干大这老脸往哪里放呢。”我赶紧安慰他,说这是峰峰体谅你,不想让你受难场,并问峰峰人呢。干大说一大早打过电话,说今要带几个人来看杏,再看,还是这怂样子。
正说着,峰峰和小卉就领着一帮人进了杏园,给我介绍说,这是他们利用网络联系的几家大型农贸超市的负责人,今天过来实地看看货源。见他们忙着,我又帮不上什么忙,就嘱咐干大抽空将饺子赶紧吃了,拿上干大捎给我父母的杏就转身走了。
过了三四天,干大的电话又来了,声调又和从前一样欢快,说峰峰联系的那几家超市,一下子就向他要了两万斤杏,每天供应两千斤,他叫了我父母过来都忙不下来,还说政府组织沿山一带的农家乐,联手发起了个杏子自助采摘活动,村里乡党的杏也都有出路了。听到干大情绪不错,我就故意逗他,问峰峰结婚用的烟还要不?
“哈哈,红双喜不要了,都换成芙蓉王,你记住,不是二十条,是三十条。”呵呵,电话那头干大又开始轻狂了,“你还别说,这驴日的就是能成精,坐在家里竟然能把杏卖了,等国庆节他们结完婚,我就准备按他的意思,给园子里嫁接一批新特品种杏,唉,不听娃们话,还真是不行了”
放下电话,我忽然又想起了干大问我爸的那个问题:农民在土地上辛苦一辈子,为啥就是富不起来?这会儿,我隐隐约约想明白了,估计干大也应该大致想通了。
感动 | 同情 | 无聊 | 愤怒 | 搞笑 | 难过 | 高兴 | 路过 |
- 上一篇:(散文)甜水井
- 下一篇:(散文)已说的和没说的--写在久远新书发…
相关文章
-
没有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