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香积寺

香积寺距西安南门18公里，踞神禾原，临子午谷，峰在视野，潏河与滈河交汇以后汤汤绕其院墙。邃密之境，让我喜欢。

2012年5月20日，农历壬辰年四月三十日，小满，我登磊磊台阶，站山门檐下，回头一看，见黄色拉土车轰鸣往来，白尘弥天，欲盖屋脊。台阶之间嵌有刻石，想是为庙增威，可惜刀法粗了，莲失韵，龙无鳞。窃以为此乃机器所雕，毫无人的虔诚。即使手雕，缺乏对佛的感情也难以使刻石充盈生气。我相信心灵便手巧，手巧便具艺术。

进山门向北，是天王殿，东一柏树，一石狮，西一柏树，一石狮。有客烧香，其直身须臾，便屈膝为跪，并连连磕头：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向北，庭院空阔，东西两侧各筑长廊，碑碣多参差，尽为佛颂。向北，东一钟楼，西一鼓楼，周围植柏，松，棕榈，还有柽柳，女贞。微微泛黄的草坪上有经幢，碑，碣，舍利塔，皆矗然陈列，遂生旷远。向北，东客堂，西祖师殿，阳光照射，有三僧在盘桓。向北，是大雄宝殿，凡台阶并檐下，悉铺红毯，门，窗，栋，楹，咸披红绸，顿觉这里一定将有喜庆之事，然而大雄宝殿里无一客，也无一僧。悄然而望，金碧闪烁之中，供奉着阿弥陀佛接引站像，善导大师坐像，神秘，神圣，肃然一片。

入圆形西门，有客进出，诸僧或穿黄袍，或穿灰袍，有的独思，有的私语，其颜色无不自得。问僧：“香积寺有什么喜庆的事吧！”僧说：“这里的住持本昌要任方丈了，正准备举行一个仪式。”难怪要铺红毯，披红绸，并给这里的银杏和杜仲之类嘉木都缠以黄缎。走尽甬道，便是一尊巍然而立的久经风雨剥蚀的善导大师供养塔。我数了数，11层，显然有断顶。问僧：“供养塔究竟多少层呢？”僧说：“你数多少层就是多少层。”颇感迷惑，遂存其疑，继续游我的魂。这时候有三僧齐头并肩走过去，向供养塔上香叩首，之后席地坐松下。

我不拜佛，然而尊重佛文化。我曾经数至香积寺，其印象尤以1992年冬日为深刻：

我到香积寺的时候，刚刚开始下雪，庙里的路由灰变白。暮色之中，数僧独来独往，或扫地，或打水，都低着头，默默看着脚下的雪。所有的草木一律枯萎，雪落在干硬而垂落的叶子上一片沙沙之声。在一间禅房的檐下，晾着黄色的法衣，一层晶莹的冰屑将它绷直了，似乎一点也没有布帛的柔和与飘逸。斑鸠在房顶上悄悄地蹦蹦跳跳，不发一声。整个庙里惟有木鱼在响，它是从一间关门闭窗的禅房传出来的清音。木鱼急骤如雨，轻快如舞，在零星飘浮的雪中，我能朦胧感到它所带出的一种兴奋。侧耳而闻，难解其味。

在印度宗教史上，关于净土的观念渊源颇深。不过到公元前12世纪，随佛教之大乘的酝酿，净土思想才形成了体系。何谓净土宗呢？佛教著作指出，众生所居，又烦恼又肮脏，谓之秽土或秽国。不过有佛教认为，还存在着一个西方极乐世界，由阿弥陀佛所主导，谓之净土或净国。在这里，法音微妙，饮食丰富，精舍相连，玉树参差，并尽饰七宝。阿弥陀佛一直于斯进行教化，所以在此之人无不品洁智足，貌端容光，没有什么痛苦。净土净国，广袤无涯。人通过一定的修行，是可以往西方极乐世界去的。如是佛教之派，便是净土宗。

至迟公元3世纪之前，印度佛教的净土观念便在中国传播了。到南北朝，公元5世纪以后，净土思想已经比较完整地流布中国。慧远大师曾经在庐山设坛作庙，感召诸僧，结成白莲社，钻研净土法门，以期共赴西方极乐世界。基于这种精神活动，净土宗也谓之莲宗，慧远大师所修行的东林寺，也就是中国佛教净土宗的发源。可惜慧远大师圆寂之后，净土信仰渐渐沉寂了。

经过南北朝的昙鸾大师的净土信仰实践，隋的道绰大师的净土信仰实践，终于发展到唐，有善导其人，虽然年轻，胸存远志，并久攻佛教经典。一旦接触净业著作，遂怦然而动，欣然贯顶。于是他就遍觅高僧，以请教净业思想的精髓。善导卒在并州，今之山西太原一带石壁山，拜道绰大师，孜孜以求，从而得净业之奥义。唐太宗贞观十九年，公元645年，善导自玄中寺到长安来，先居终南山悟真寺潜默修行，以体验阿弥陀佛的盛意，之后居光明寺，大慈恩寺，致力于净土信仰的弘扬。长安之僧纷纷参加他的道场，读他的书。知其修行之深，唐太宗对他也颇敬重，唐高宗也很推崇他。善导30年远避名利，固守素朴，受化之人甚众。晚年居实际寺，唐高宗永隆二年，公元681年，圆寂于斯。

善导的弟子怀恽，哀伤绵绵，思念悠悠，遂携诸僧在神禾原起灵塔，依灵塔筑香积寺。当年此庙之殿崇，之堂广，极尽峥嵘。资料显示，善导供养塔初为13层，夜观星云，以明天象，此为绝胜之地。断顶之后，存11层，高33米。以善导大师净土思想之大成及其净土信仰实践，净土宗当然属于他所创立，香积寺当然就是净土宗的祖庭。

公元12世纪，日本有僧法然，在其所居岛上创立日本净土宗，不过他的理论取之于善导大师，遂奉善导为高祖，认香积寺为祖庭。香积寺之影响，以此足征。

我当回家了。日暮霞涣，鸟倦花敛，我怡然出香积寺山门，循大道而返。

  【附记：悟真寺与实际寺  蓝田县境，终南山有悟真寺。隋唐之际，诸僧包括善导大师，曾经在此修行净业法门，悟真寺也应该属于净土宗的祖庭。唐诗人好游此庙，读唐诗，可知来者非一，李白，钱起，卢纶，白居易，似乎都尝登临。今之悟真寺分上寺和下寺，其相距大约2公里。下悟真寺的水陆殿，就是现在的水陆庵。实际寺在今之西北大学太白校区，善导大师于斯逝世，那么实际寺也应该是净土宗的祖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