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莲叶儿
去年秋,我回到家乡,跟爸妈没聊几句就听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莲叶儿跳井了!而且是抱了必死的决心,身上绑着楼板厂废弃的大水泥块,毅然决然走上这条不归路的!
为什么?这到底为什么?
可待我冷静下来回顾莲叶儿坎坷的一生,这似乎又是一个必然的结局!
在我还小时,村上的柱爷就是个人物:身高八尺,相貌堂堂,眼神坚毅,做事令人敬服。可就是一直娶不上老婆。大约因为他无父无母无家产吧,只有一孔四壁空空的寒窑。最后好歹在媒人的帮助下,花了仨瓜俩枣钱从陕北接回来个从良的妓女草草拜了堂成了亲。这便是莲叶儿。
等我稍微懂事儿后,得知我叫“莲奶”的这个女人竟然是传说中旧社会窑子里的女人,我惊讶极了!难怪她整天挨打!难怪她丰满健壮的躯壳里藏着的是一颗极其卑微的灵魂!
我所接触到的成年人对孩子们的态度大都是嬉笑怒骂不怎么尊重的,只有这个莲奶对每个孩子笑容可掬呵护备至,从里到外洋溢着真诚的爱心。虽然我并不因此而靠近她,但我单纯的认定这是一个可怜的好人,她不应该为那前世的冤孽受到惩罚。
好多个夜晚,我被一沟之隔的柱爷家窑里传来的凄惨又压抑的女人哭声惊醒,幼小的心里充满了对这个苦命女人的同情和对施暴者柱爷的愤慨。
第二天早晨,总会有一些或善良或多事的村民们到柱爷的土窑里去探望,鼻青脸肿的莲叶儿照旧堆出满脸的笑招呼大家,柱爷照旧器宇轩昂严肃冷峻。四散而去的人们在背后撇下一句闲话:“唉,好汉无好妻啊!”我得知后更加愤愤不平:凭什么“虐待”在这里被一边倒地支持,这不是助纣为虐么?
大约因为我从小品学兼优吧,莲奶对我是另眼相看的,时常带着一种近乎讨好的亲昵请我吃东西,而我只有在心里有话要说的时候才肯“赏脸”的捏她几颗黄豆尝她一角锅盔馍,然后我以一种近乎义愤填膺的口吻问她:“凭什么他可以打人呢?”她并不回答,只是年少的我也能看出她眼里藏不住的忧伤。
后来我知道了,莲叶儿因为早年间的孽债不能生育了,那不是断了柱爷家的根儿么!本就自命不凡的柱爷哀叹命苦更经常下死手打她,恨不能换个老婆。莲奶逆来顺受,白日里出的是牛马力,夜里还得承受那奴隶的苦。村人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小的我人微言轻又能如何?只好越来越疏远她。
再后来盼子心切的柱爷托人从陕北抱回来个养子,起名叫“绥德”。两口子同时把生活重心放到了这个孩子身上,孩子洪亮的哭声逐渐代替了女人刺耳的哭声,发自内心的微笑也逐渐代替了莲奶麻木僵硬的面容。日子似乎渐渐上了轨道。善良的村民们长出了一口气。
在农村有一种年龄与辈分倒挂的现象比较常见:有些人胡子一大把了却跟小毛孩称兄道弟,有些人年纪轻轻辈分却大的不得了,号称“没胡子爷”。比如我们隔壁村支书的儿子只比我大一岁,却整天得意洋洋地命我喊他“军军爸”!我当然不肯但又无可奈何。这个柱爷其时正当壮年,他老婆莲叶儿亦风韵犹存,我是随村里的辈分叫她“莲奶”的。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了全国每个旮旯拐角的时候,正当壮年的柱爷从生产队长坐到了村长的位子,他们的养子“绥德”也从一个面孔黧黑的小鼻涕孩儿长成了一个半大小伙子。村长柱爷天天披着军大衣在村里转悠,东家喝喝茶西家打打牌,对谁都点头微笑唯独眼里没有莲叶儿;绥德上树掏鸟蛋下河捉螃蟹,他娘敢管他轻则臭骂重则上手。莲叶儿就在我一次次回乡一瞥中迅速衰老凋零,身体从原先的高大丰满发展成臃肿不堪,一张常年浮肿的大脸仿佛经历了两个世纪的沧桑,走路竟变得像耋耄老人一般迟缓笨拙。当我依偎在母亲身边接受莲奶羡慕的问候时,她身上浓重的暮气曾令我阳光般的青春笑脸瞬间冷却。那时我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前年绥德要结婚了,兴奋的莲奶为养子准备了新房,将辛辛苦苦置备下的所有家电家具床上用品甚至当季新收的粮食都存放在新房里。却不知怎么的竟起火了,大半家当付之一炬。听说莲奶当时就崩溃了,此后精神一日不如一日。
想起去年夏天的一个细节:我母亲拿出她珍藏的一些民间剪纸花鸟纹样跟我在院子里研究,没留神莲奶什么时候站在旁边,悄没声地盯着一张盛开的红莲发呆。我妈赶紧打招呼,连叫好几声她才如梦初醒前言不搭后语地嘟哝了几句话,她说:“我为啥叫莲叶儿呢?我咋就不叫莲花儿呢?多干净多招人喜欢的莲花儿呀!”径自咕哝着蹒跚走了。我愕然地瞅着她转过身去的沉沉背影,想不通一个残荷般的卑微老妇何以突发如此精致的情怀!
不曾想她最终竟选择这样一个刚烈的方式义无反顾的走了!她一定是急着投胎,急着进入下一个轮回吧?黄泉路上一定有另一种风景在吸引着她吧?不知道她有没有为此在佛前求过千回百回?就为那梦中的一朵红莲?!
感动 | 同情 | 无聊 | 愤怒 | 搞笑 | 难过 | 高兴 | 路过 |
- 上一篇:(散文)妈妈 不要卖掉我
- 下一篇:(散文)家乡有个竹园村
相关文章
-
没有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