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长篇小说《粉巷 》后记
据我父亲说,我是他家的灾星。仔细想来,也并没有冤枉我。
民国三十年(1941)
我五岁的时候,父亲便教我念些“孟子见梁惠王”和“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等许多糊里糊涂的话,可我总愿意跟着母亲和姐姐去挖野菜,因为肚子里空的难受。我六岁那年的三月间,一天下午,母亲把洗好的野菜放在锅里,刚生着火,听有人说我父亲在山上跌伤了。她让我姐姐煮菜,便疯跑出去了。我似乎只顾了自己的肚子,便借着尝熟,一会儿掀开锅盖拣出两根菜根来吃。姐姐问我“熟了么?”我说“没熟”,她只是埋头烧火,待我吃了十几次,才告诉她“熟了”。她揭开锅盖,用筷子一捞,竟没翻出几根菜根来。哭着说“就你能”。于是便挟出一些野菜叶来,刚放进嘴里,母亲就扶着跛脚的父亲进来,迎面给她一记耳光。姐姐把嘴里的菜吐出来,就跑到后院的枯榆下哭。
父亲吃了半碗野菜躺在炕上。母亲从我这儿问明了情况,就到后院抱着姐姐坐在榆树下的石头上掉泪。月亮还是白白地照着,我只能站在院子里,呆呆地望着远处的终南山。听着墙根的蛐蛐叫,也没敢去捉。
七岁了,看着别家的孩子端着书本和砚台去三官庙上学,就问父亲:“我几时能上学?”父亲摸摸我的头,眼睛湿湿地说:“拾柴去吧!”上学的念头就暗暗地打消了,只是每天晚上跟着读《论语》和《孟子》。也许是天生的嗜欲,半年功夫,这两本书竟大部分都能背诵了。不过,在“人必自辱,然后人辱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孟子·离楼》)中,隐隐地尝出些破落家族的悲哀来。
有一天,我拣柴火回来,听见破楼上有老鼠咬仗,一时儿竟犯了恻隐之心,怕真正有被咬死了的弱者,我就给它们收尸瘗土。我一上楼,那些勇士们都撤离了战场,没有一个殉国的烈士,只不过为争夺一堆古书而动了干戈。我看着被咬破了的书本,立即便生出了武王伐纣的心来,恨不得把这些作恶的东西收而尽杀之。我索而不得也就暂时放过了,从一堆破纸屑中,竟翻出了几本线装的书来,有杜预注《春秋左氏传集解》,有归震川圈点的太史公书,有但明伦批注的《聊斋志异》和几本《东莱博议》,还有《康熙字典》,其余的一堆纸屑和鼠粪粒搅在一起,无法指认了 。我把这些抱下楼来让父亲看。他把《康熙字典》拿在手里,沉思了一会儿,递给我说:“有空就翻翻,会查字了,就自己读吧。”我问他字典的用法,他只顺口背出几句口诀来:“一二子中三丑寅,四卯辰巳五午寻,六在未申七在酉,八九戌部余亥存。法用反切。”我问他啥叫反切,“上声下韵,自己琢磨吧。”说吧,竟叹着气走了。从此我便不再说上学的事了。野菜篮儿和柴火筐里也便藏着一本书,再也没有了逗青蛙戏蜻蜓的野趣,几个穷伙伴也逐渐讨厌了我。当我真的学会了使用《康熙字典》的时候,我真高兴极了,虽然每天还得空着肚子去“采薪猎米”,然而饥饿似乎也渐渐远去。有时听祖母讲狐仙鬼女的故事,我也便从《聊斋志异》上找到了它们的出处。不过,我对泥鳅似的刘邦和蛇蝎样的吕太后却没有好感;荆轲也让我不喜欢,一句“美人好手”,就断了十个姑娘的生命,杀了秦始皇,让燕太子丹坐咸阳,真就天下无事了么?什么“风萧萧兮易水寒”,荆轲真的就吟出了那么苍凉悲壮的歌来,怕也是司马迁代做的。从此,我便染上了胡思乱想的病,有时不识相地问父亲一句,挨耳光的时候多。——不过,我认的字总算比那些在学校里的同龄人多起来了。于是我也自觉得身子并不比别人矮。有一次和几个学生谈到三官庙里的神像,也竟能说出伯夷、叔齐和仆人周博的名字来,惹得那些不知孤竹国是什么的学人们生了气,再也不理我了。我便更加孤立,在人家的白眼睛冷视下,看着他们吃白馒头就只有压着饿火大步走开了。原来肚子里的帝王圣人神仙总是不济穷的。
1949年秋,父亲从陕南西乡县板桥镇买回了一头牛,我也就暂时放下菜篮儿当了牛倌。大约是农历八月下旬的一天吧,一个大清早,我便骑着那名叫十三黑的公牛尾随在别人的后边去放牧。到了河岸上,人家的牛都悠闲地吃起草来,而十三黑偏偏乱跑,嫩嫩的巴黎草,它只是呼哧呼哧地闻闻,一口也不吃,竟自东窜西窜地似乎要赴武王灭纣的庆功宴。我一时生了气,骑着它回家。刚走到大路上,一只狂犬跑过来咬了它一口。牛惊逸而去,狂犬便拿我出气,把我压在地上咬了好一会儿,头上、身上到处都是血印。狂犬走了,我便哭着赶牛回家。据说,狂犬咬人,十有八九是要死的。我父亲便卖了十三黑并屋里的柜子和大瓮等,买了一包黑药丸子,让我日服三粒,连服满月,且忌听见铜器响声,过百日不死,便可脱劫。那黑药丸子服下两个时辰便小便出血,下身疼痛难忍,一次小便就昏厥三五次。我为了活命,就这样在苦海里挣扎着。一个月以后,痛感日渐减弱了。那时,村里人们庆祝解放,锣鼓声不绝,我只能用棉絮塞住耳朵,蒙在被子里。好容易熬到了九十五天,我才走出屋门到院子里晒太阳。祖母正在扫院子,偏偏一只麻雀从院墙的窑窝里拨下几根铜管子,一寸长,筷头儿粗细。这是我拾柴火时捡回来的,共有二三十枚,被二叔父放在高处。一看见这东西,我很高兴,心里想着,过了百日,我就可以上学了,就可以和别的孩子一样地端着砚台和书本排着队伍唱着歌儿回家。有这铜管儿作笔帽,可以省下二分钱来。可一看,这铜管里有黄白色硬物儿,倒不出来,用锥子挖,也不济事,农历十
有一天,大概是1950年
创伤痊愈后,我就回家了。自此,我便开始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辛酸的历程,经济的酷虐伴着白眼和奚落,我一步一步地挪着,在刀尖上探索着属于自己的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而“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汉之永矣,不可方思”。我多么想有一条小方舟,让我能不被长河淹死,然而始终没有找到,上天也从未给我以些许的恩赐,因为我是灾星。我也曾有过“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的冥想,然而那飘渺的伊人总是躲在苍茫的苇丛中,宁肯忍受冷露的凄浸也不肯露脸出来。每当我受到白眼和奚落的时候,只能逃在书里躲难。秦皇汉武和唐宗宋祖的雄烈及子婴授首、刘协倾命,李柷亡魂、赵昺蹈海倒给了我朦胧的思考。莲香李女羞答答地在我面前忽明忽暗,婴宁的傻笑刺得我心里发毛,所有这些都融进了我父亲关于往事的津津回味和看见我时的凄楚眼神。那个大M街兴亡的故事也就胎型暗动,不时地蹦跶几下,但我总得把它在肚子里而寻求生活的路,让父母亲心里实在些。我在因一张纸一个笔尖而哭泣半夜的痛苦中,用竹签蘸墨水来演绎自己的生命。十一年之中,我总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读完了高中,北大中文系也因了我的残疾拒之门外,于是,就只好舌耕度命,开始了养家糊口的四十年岁月。从小学一年级到中师二年级,高中三年级和一些民办大学的中文系,乡城内外的补习班,我大概是把书教遍了。总是从生命的水分中挤出更多的时间吸取营养,拼死读书,争取社会给我以生存权。也许还因为我曾残忍地要求我的子女和学生们激发生命的光彩而被嘲为虐老,甚至还招来疏隔和叛逆,但更多的明白青年也却投来让我无法承受的敬佩和赞叹。我骨子里的傲气和血管里激荡着的不肯认输的血,日益使我明白了我存在的价值,便偷偷地催生肚子里还没有死去的胎儿。改革开放以后的1981年,那为我流枯了双眼的父母亲相继谢世,妻子儿郎果腹无虑,我便在心风泪雨中回望着昔时的生活,痛苦地拿起秃笔废纸,写点东西,于是便有了2006年出版的散文小说集《石蛙自鸣》。也许有人还从石蛙的肚子里读出了我的生命潜在,知道了人世间还有这么一个怪怪的丑物生活在长安大地上。于是我便把羞耻和胆怯忘掉了,鼓着肚子把这个孕育了几十年的逆胎生出来。我曾在一个手记里记下了我生它时的情况,姑录如下:
面对着一堆残稿,我又孤坐了大半夜,眼前一片茫然。那不怀好意的秋风不时地让法桐的黄叶儿临窗叩问,我只能木然地坐着。有福人的回忆总是花瓣雨夜的纱衾锦褥,而我的回忆却都是不忍丢弃的残酷。这些艰难的生命若许年来总在我的眼前徘徊着。一种无法抑制的渴欲常常扼杀着懒惰而督责我让这幽灵活得更清晰。为了它。我曾在那间破屋子里度过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艰难。邻人家的电灯光从墙隙间刺过来,刺得我如豆的油灯羞涩地扑闪着。草帘儿做成的门,残纸片糊着的窗户,被风雪撕扯着。饿极了的老鼠,在被子上窜索,千方百计地要撕下些破絮充饥。儿女们的小手从被窝里伸出来要红薯吃。妻子总是望着我流泪,无奈地闭了眼睛把他们瘦干了的小手送回被窝里……我只能忍着心,挥去惭愧的泪花,用竹签儿蘸着五分钱一包买来的染料合成的墨水,把这些人物刻画在捡来的废纸上、凌乱的一堆鬼魅,让他们活过来而显出一个个灵异,何其艰难。我从1999年
我不知道曹雪芹在石头上刻画大观园人物有多么艰难,只听说过陈忠实调换《白鹿原》的开头便秘三月的典故。充血容易割肉难的苦辛我是真的领会到了。后来又做了文字上洗白剔芜的许多事。当然还有因了我的无可奈何而留下了许多法眼不容的纰缪和尴尬,那就只有来日的脸红了。
就连给这怪物想出个让人认可的名字来,也费了些周折,初名直白,叫做《孟氏兴衰记》,朋友们嫌字多,太俗,我便自雅起来,改为《梦断涵楼》,又是一片善意的指责,“这不是明清文人的作品么?”后来也曾叫过《关中逸事》、《古都野史》,最终定名为《粉巷》了。
这胎儿的底子自是我父亲的家族经历和他讲给我的西安大M街老M的兴衰故事。我怕这胎物先天不足,于是便考察了沣河两岸几十个村子波荡富豪的身世,一并儿融了进去,演绎出西京城里孟氏家族晚清自解放初年八十年间兴衰际遇的故事。若把它当作一杯无聊苦茶来品品,也还不让人寡味。有人或许还从中悟出些教益来,那当是作者的寄寓了。盛世的富人们大多操心干大事,在地下掏黑取黄的,在地上垒楼造厦的,名刹大观多了些胜境香火,殿宇庭堂,舞榭歌台更多了白腿红裙。细弦婉转的,大跳狂欢的,牵宠蹓街的、游园艳笑的官二代、富二代们,那里还会想起兴衰更替的奥秘,更不会听到“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销”的挽唱。无论哪个民族或者一个家族,倘若只是躺在白玉床上,枕着翡翠枕头,抱着梦中的西施沉睡不醒,生怕有侍儿们把他从酣甜乡中拉出来。若到了“破纸迎风,坏槛当朝”,携妻牵子,凄凉地望着“白鸟飘飘,绿水滔滔”,“冷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的时候,那就只有像书中的孟大有那样,搂着乞婆子晒太阳了。
也许这堆废纸还会让人在狂醉迷离、悲辛涕泣之余生出了一些节外之枝,发一阵子痴想也未可知。爱奇者,自可找出些奇趣,猎艳者或不无妖娆,烈士才俊、名僧艳尼,都在里边活着。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那就非我所可臆限了。
这个万象更新的时代,为文学骄子们提供了一个灯火辉煌的舞台,名流大观,奇峰险壑,美不胜收。美丽得朦胧的雾中花朵也摇曳着,笑吟吟地,向读者招手飞吻,热辣辣的或者滑凉凉的如西湖的荷风,惹得少年男女沉迷在网络间,做了文坛的点缀。我却放出石蛙卧在污泥坑中臭叫,污了读者的尊耳,本来就很惭愧,若再溅出泥水来,洒在他们美丽的脸上或心池里,那就只有罪恶了。
据说,有一个山乡姑娘曾经偷偷地推开柴门走出庭院,在小池塘前驻足鉴影,羞羞答答地自赏了一会儿,觉得不甚丑陋,也许还有点儿小小的得意。没想到却让一个城里来的绅士瞥了一眼,并没有嫌他刺眼,或许还给她一个说不清的眼神,她便在梦中发起痴来,那意思也未必就想去找人家作丈夫,因为自荐枕席是需要有相当的把握和勇气的。于是就从梦中退了回来。睁着眼睛,直看着茅棚上的蛛网,听着老鼠咬仗和猫儿思春。心想:从古到今,文明的风气总是先从城里吹起来,于是便有了白居易所看到的山姑还穿着半个世纪以前天宝年间的宫装。脸蛋儿,体态儿,或许并不惹人讨厌,但谈吐气质总不免粗俗,淡野。如果真的去城里探探头儿,让人家看见了,也许还不至于吐出些恶心来,于是也便减淡了些忸怩和惭愧。
文学本是个多情而醉酒的魔女,变着法子整人,折腾得作者死去活来,颠倒得读者活来死去。高人们免不了骂出些难听的话来,我倒是最喜欢听听,倘若他们动了气,唾在我的脸上,我也会像唐朝宰相卢师德老儿那样,让它随风干去,把老脸儿晒一晒,不无好处;如若还能招来绰绰鞭影,那便是福分了。
文坛上本来就花枝招展,满园春色,几支红杏俏俏地挺着,令人艳羡不已。我抛出这枚老木瓜来,一则售丑,二则凑趣,让泥蛙的野叫给盛世文坛添些笑声,仅此而已。
本书原写了81章,取历尽九九八十一难消灾弥祸之意。后来听了朋友的指点第七稿裁冗汰芜,简缩成六十章了。花甲轮回,也许还会让人悟出我要投胎转世不再当灾星了。
此书在修改过程中,曾得到张礼和张耀富两位先生的中肯批评,获益良多,诚致谢忱。
此书定稿后,因无力付梓,冷置了三年,今得我外甥董平社,朋友刘旭东、徐培熙等先生鼎力相助而得以问世,愿他们的馨名随着书页的墨香散溢人间,永不消失。
学生田措施、张妮、丁辉等热情鼓励,大力支持;我的孩子维、菊、芙、牧打字校对,多有辛劳,也便借着这个机会,一并示慰了。
2012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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