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敢问路在何方—读杨广虎小说《今夜,我要回家》
智奇君推荐来短篇小说《今夜,我要回家》,很好读。不知作者创作时是否一气呵成。在我是一气读完的。我不认识作者,也不知其历史与背景,近年来无论撰文作序,就一直喜欢这种神秘的接触方式。这大约与传统的知人论世说有点距离。但从文中可以看出,作者对城乡生活相当娴熟,文字有一定功夫,没有腻腻歪歪的东西,相互从容且能言到意随。倘能在自己所触及的题材内作深层地开掘,从中掘出可以意识到的历史内容来,那就耐读了。
标题是有意味的。起码对于主人公刘振邦说来是这样。夜,古往今来都是休息之时,身心安宁放松之时。今夜,是此时此刻此景中的夜,是都市而不是乡村的夜,是人到成年而不是青少年时代的夜。天空没有童年夏夜的星光,街道悠长没有村舍鸡鸣犬吠蛐蛐儿叫,刘振邦虽没有戴望舒的油纸伞,却一样的寂寞的,没有着落的行走。这是都市,红尘万丈芸芸众生,看似开放透明,实则彼此隔膜孤独,没有乡村的亲切寒暄。我要回家,是他发自内心地对家园的渴望和呼唤。家,作为一个经典意象,它所彰示的处所往往不是地理的而是心理的。“我生本无家,心安是居处。”“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故乡。”家,应是身心俱宁的理想港湾,是人人自觉不自觉地毕生追求的精神家园。追寻精神家园虽说是中外文学永恒的主题,但在这里仍可看出鲜活的新意。
在我看来,这篇小说,都市生活感觉式的勾勒,如散文般从容而流畅的叙述,是不错的。但却始终以疏淡的格局而没有凝聚为一个情感的发射场,没有生命高峰体验的挖掘与表达。王国维讲意境的判别是写景如在目前,写情沁人心脾,作品中二者虽不无引人之处,但多多少少都有点隔。倘是小说,则更像中篇的简写与浓缩。甚至只有一些细腻的叙述而没有用心去经营一个细节。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它提供了一个相当有意味的框架结构。
出身农家,在城里政府部门工作了10年的刘振邦,心灵恍惚,失意惆怅,灰暗逼仄,随着夜幕降临,却不知在什么地方才能将自己安顿下来。回到自己的小家吧,家是安宁之所在。从汉字思维来看,安是屋内有女人,可妻子报名抗击非典去了。更令他不平的是心灵上的疏离,妻子对上瞧不起家在农村的公婆,对下不愿生儿育女;宁是屋内要有丁男后代,可妻子竟轻易去医院把三个月大的孩子做掉了。这两点恰是刘振邦灵魂的聚焦处与敏感点,便耿耿于怀,恨意难消。即便呆在这一间小平房里,内心深处仍是不安不宁啊!回到单位吧,事实上也搬回办公室了,是想回到快乐的单身汉时代,还是寻求融入集体的亲和氛围?或许可以获取求田问舍的世俗利益,萌生遥遥的权力之梦,但似乎灵魂没有得到安顿。
回到乡下父母所居之处?读书奋斗,农村到都市,刘栓狗变成刘振邦,仿佛虫蛹蜕变而成为蛾子,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了。怎么能回得去?父亲请人郑重其事地为儿子更名,大有寄寓治国平天下的希冀。然而10年过后,除却可能在故乡有点虚名,使乡村干部不敢欺凌外,自己一无所成;故乡中小学同伴早已发家致富,巍然小楼,而自己家情景依旧;人常道富贵而归故乡,现在如何有脸面回去?再说妻子当初以女朋友身份到故乡时,见父亲抽旱烟,竟以手扇着鼻子退出门外;母亲端来的面条要么挑剔拒绝要么敷衍两口。人有脸树有皮啊。父母不仅不参加他的婚礼,且不接受他的任何经济赞助;再说妻子打掉孩子,这让自己将来在父母临终前如何交代?就是现在,面见父母如何说得?
回到中学大学时代的甜蜜回忆中去吧。年轻人也许还没有多少回忆的空间,往昔之事渺如春梦了无痕,大学时代的恋人求田问舍,为了短平快的物质世界而去了美国,即使换个心境欣赏也只能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惆怅。那中学时代单相思的梦中恋人早已如流水逝去升腾化为烟雾。尽管当时的他只想拥吻结婚生孩子,显得粗俗实际,没有精神层面的漫想,没有一般少年的纯真浪漫,但那毕竟是少年情怀的波澜,在岁月的风化中成为甜蜜的回忆,然而,倘若精神迷狂般的沉浸其中,将只能让一杯愤怒的茶水喷面而清醒地面对现实。
发展婚外情,想有飞翔的欲望,想呼取万丈红尘中碰得红襟翠袖吧。也许在病态的焰火中能点燃生命的激情,消解久久的郁结,获得一丝亮光和价值。谁知茶馆夜半两手相勾一杯酒,竟简单明快,没有心的相知,没有情的相依,只是欲望的冲动与满足,刚完事即被推出门外,仿佛被牵来的雄性动物,利用后随即一脚踹走。
网恋吧,网上恋爱结婚生子,似有无限的可能性,但却是无限的虚空。虽然网恋的女孩子来到大地上,如约捧花等待,但他似乎感到自己是一条网上的鱼,但能经得起现实的碰撞么?不是撑着油纸伞走在悠长的雨巷,而是在出租车内一任车轮滚滚前去。在万丈红尘中,在霓虹灯影下,无家可归,才是安居的真正困境。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敢问路在何方?
真的,这是一个可以容纳许多感受的空筐结构。浮士德在寻找精神家园中以寻得劳动创造而获得了灵魂的满足。而刘振邦在多重寻找精神家园的途径中迷失了自我。他没有理想,没有激情,没有安慰,心灵没有着落。小说中四个小标题恰是他心灵的叹息和挣扎:我是一条岸上的鱼;我要像蝴蝶一样尖叫;我要飞翔的欲望;我是网上的一条鱼。他没有博大的胸襟,也没有深刻的思想,对妻子走向抗击非典的反省,个体生命为维护群体可能献身等人文关怀问题,甚至连妻子的境况也没有浮现联翩的警觉和担忧。他的命运遭际,他的心理历程,还可以捕捉可以泼墨渲染掀起更大的波澜的地方。这是一个可以再明晰再挖掘的形象。
人物的这种生存状态,让我想起席勒《审美教育书简》中的一段话来:
“在美还没有引起他的自由的快乐之前,在宁静的形式还没有使他的粗野生活平静之前,人是生命呢?他的目的永远千篇一律,他的判断永远变化无常,他自私自利而不自主,他不受约束而不自由,他是奴隶而不守规则。在这个时期,世界对他来说只是使命而不是对象……他觉得他自己在许许多多实体当中是孤单的和隔绝的,因而在他面前的任何现象也是这样。”
备注:智奇,指常智奇,文学评论家,原陕西省作家协会创联部主任、《延河》杂志主编,现为陕西省文学院院长。
张志春,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民俗文化学教研室主任 ,文学评论家,民俗研究专家。
本文原载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办2003年1-2合期《陕西文学界》杂志。
杨广虎赘言:
岁月如梭,我本是潦草之人,寄来发表的样报样刊乱扔甚至有可能不小心卖废纸;今整理书籍,偶然发现,有张志春老师多年前(2003年)的一篇评论,淳淳教导,言之有理。我和张志春教授因为节庆文化之事近年见面颇多,可是先生从未说起此事,大概缘于朋友之交和阅读文章的不同,朋友之交淡如水,保持对原始文本的神秘感,忠诚文本,尤为重要。
特存录。时刻自省。永远保持不可言传的这种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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