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潏河从我心上流

灯下翻阅旧日的工作笔记，一则关于潏河污染状况的调查记录勾起了我沉重的回忆。上世纪80年代中期，由于潏河上游相继建起了几家化工厂、造纸厂和纤维板厂，每天有数百吨污水肆无忌惮地排入河道，致使往日清澈见底的河水遭到严重污染。走近岸边，远远就闻到一股刺鼻的恶臭，河面上随处漂浮着灰黄色的泡沫，令人望而生畏。泡沫下，流淌着脓血一样棕褐的赤浆。对这些工厂是去是留，当地主管部门意见不一，于是，只好由上级政府出面决断。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受命参与调查的。

我记忆中的潏河有如诗如画的美丽，是诗圣杜甫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故里樊川菊”，“春畦乱水间”——那可是一处人间仙境啊！

说来有趣，我第一次拜谒潏河，是被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螃蟹拽去的。上小学五年级时的那个夏天，课堂上，我站起来回答问题，同桌是个淘气鬼，专爱搞恶作剧，趁我不备，将一只小螃蟹偷偷放进我的后腰。他舅舅家住在潏河边，小玩意是从那儿带回来的。小东西很不安分，一会儿就爬上我光滑的肚皮，凉丝丝痒酥酥的，随之，我就有了一声丧魂失魄的尖叫……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喜欢上了这只小精灵，带回家养在蛐蛐罐里。晚上，我做作业，它在瓦罐里簌簌作响，好像要和我说话。我要是困了，就放它出来玩一会儿。这只幼蟹实在太小了，浑身的绒毛还没有褪净，像一只半透明的纽扣。在同一灯盏下纳鞋底的母亲说，别造孽，是一条命哩，放生了吧！放它到哪里才好呢？院子里有老鼠，有大黑猫，还有大公鸡，看来，只有放回原生地才是最安全的。于是，我天天盼着放暑假。放了假，就可以和淘气一同到他舅舅家去。

这就是我日夜思念的潏河了！当我透过一排排青锋刺天的白杨树间隙，远远瞥见那宛如白练般的一带水流时，不禁惊呆了。那是一个酷热的下午，我和淘气抱着蛐蛐罐，跑了二十多里，终于看见了潏河。面前是一个宁静的河湾，一株株古老而苍郁的柳树，将它们绿瀑般的柳丝低垂下来，静静地浸润在河水里，仿佛飘落人间的翠衣仙子在洗濯她们的长发。浓荫下，一群光腚的孩子放了黄牛自己去饮水，泼猴般只顾在水中嬉戏。淘气曾是他们中的健将，早已甩掉衣裤跃入那一流清水中去了。伫立阜岸的我，那一刻，的确被这瑰丽的景色震撼了。啊！那是秦岭威武嵯峨的剪影。啊！这是樊川连天接碧的水田。默默的神禾原如卧牛静伏欲扑，苍苍的少陵原似蛟龙盘曲一线。当然，最瞩目的要数潏河了。看那河面，足有四五丈宽，卵石漫坡，白沙铺底，水流汩汩，匆匆北去。河岸左近，到处是茂密的苇丛，稍稍探身进去，野鸭在这里追逐，柳莺在这里唱歌，不知疲倦的角角是争斗的高手，爱热闹的苇眉子则幸灾乐祸地为这场好戏欢呼雀跃……在青蛙和小鱼的引导下，我找到一处僻静的水潭，俯身下去，双手将瓦罐侧沉水中，像一次庄严的洗礼。小螃蟹恋恋不舍地从瓦罐边沿盘旋出来，微微一个欠身，是施礼告别了，然后，八桨张举，不一会儿，便没入绿莹莹的水草中去了。

此后，我又多次去过潏河，那是在读了多篇杜诗之后，受杜甫老先生殷殷思乡之情的感染，去故里为先生寻梦的。啊，这少陵原畔的坡塄，该有着先生的老屋；啊，这潏河岸边的田塍，该是南塘的路径？杜甫夫人浣衣的秋砧是否安在？桑麻田旁的药栏，那寂寞的花儿，春天里可否苏醒……

我没有捕捉到杜甫先生的遗迹，却追寻到一个伟大的诗魂，它渗透在樊川的草根下，跳荡在粼粼的涟漪中……

那次的调查结果无疑是令人沮丧的。我简直不敢相信，昔日“潏水带寒淤”的沙洲，还能安放诗圣归来的灵魂……

后来，所有的污染源被坚决关掉了，潏河又恢复了往日的清流。如今，一项新的大水大绿工程已经启动，我想，不久的将来，杜甫诗中“百顷风潭上，千章夏木青”（《游何将军山林》）的美景，会重新出现在人们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