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海的家事
一 先祖
听老人讲,我陆姓者,祖籍湖北咸宁,大约在清朝中后期朔汉江而上,在今旬阳棕溪镇安家,做山货、桐油生意。到清末民初,生意做得红火,盖起了深宅大院,养起了成群的运货骡队,很是兴旺。家有钱财,不免生出一些事端。话说有这样一位先祖,嗜赌如命,放着生意不做,一门心思的撵场子耍钱。虽然输多赢少,但家业庞大,倒也经得起他的折腾。这一年,那位先祖又到耍钱沟的青草坪赶场子,不料赌运走红,场场赢钱,半年下来,不但将所有输得钱赢回来,还赢了很多钱,数都数不清,不少赌徒输得倾家荡产,一无所有。人红遭妒,输钱的赌徒们便聚在一起商量对策,以便对付我那位先祖,无奈我那位先祖人红命硬,毫无办法。忽一日,听说外地来一算命先生,道行高深,于是几个赌徒凑钱请算命先生出一破解之法。算命先生听了几位赌徒的描述,又仔细地询问了周围的地形山势和地名,掐算半天,说了三个字:挪地方。赌徒们欲问其祥,算命先生闭目不语,赌徒们急得抓耳挠腮,急忙又凑钱求问,算命先生方睁眼用手一指说:干石梁。赌徒们如获至宝,马上在离青草坪不远的干石梁上设下赌局,邀我这位先祖来赌,先祖不知是计,又加上近期赌运红硬,便呼朋唤友,欣然而来。可这次命运不再眷顾他,逢场必输,加上先祖自持艺高运好,下注心狠手重,不几天,便输得一塌糊涂,半年来赢得钱全部输光,先祖输红了眼,赌房、赌地,赌船、赌骡马,不到一月,诺大一份家产,输得精光。
赌徒们赢了钱,便来谢算命先生,追问原由,追问良久,方道:陆者鹿也,鹿在青草坪,岂有不肥之理,放在干石梁上哪有不死之说。众赌徒恍然大悟,连呼佩服。等到我这位先祖明白原由,再寻算命先生时,早已不见了踪迹。
我小时候,爷爷常常指着镇上的几座带有防火墙的宅子向我讲述陆家的曾经辉煌和那位先祖的败家行径,诉说他一生的艰辛,因为到解放时,我家只有两间破草房,是贫贫的贫下中农。
二 爷爷
爷爷大约出生在宣通年间,由于生不逢时,一生辛劳。幼年时家道中落,抽大烟的太爷也不得在中年时学炸馃子(麻花)以维持生计。爷爷九岁起就跟太爷学炸馃子。前几年,我曾在我家的楼上,发现一对奇怪的旧木箱,它没有一般箱子那么宽,箱板是用泡桐木做的,很薄,整个箱子也很轻,妈妈告诉我,那就是爷爷卖馃子用的。据说,用箱子装馃子,一是在山路上好搬运,二是防抢,三是防灰尘。爷爷年幼时因为人小力单,加之本小,一次只能炸一箱馃子,用背笼背着赶场卖,长大后,一次两箱挑着卖,每年三月三的蒿塔的娘娘庙会,他必是要参加的。他曾告诉我,一次太爷赊面炸了一箱馃子叫他卖,他在赶场途中,不小心摔了一跤,将一箱子馃子摔得粉碎,望着满地的馃子,他放声大哭,仿佛创下了天大的祸。爷爷炸馃子的手艺随着年龄的增长日趋成熟,成为棕溪街的品牌之一,在方圆几十里也是叫得响的,同样的面剂,他炸的馃子个大,酥脆,颜色好。成为他一生值得骄傲的手艺。有一年,他在鹅树湾租种别人的河滩地,那一年,风调雨顺,秋庄稼长得十分喜人,都说是一个丰收年,谁料天有不测风云,一场白雨,山洪暴发,将他租种的河滩地冲了精光,还差点将在地里庵棚里的姑姑冲走。没有了收成,这日子就难了,到了年底,逼租的,要帐的,连年都过不去了,更要紧的是来年的春荒怎么度,无奈之下,他背起鏊子,走向了后山的五家圈,那里地多人少,盛产粮食,临近春节,家家户户都会要炸馃子,果然,整整一个腊月,他挣得钵满盆流,不但交了地租,还了借帐,而且第二年的春荒也得以度过。他曾自豪的对我说:那个腊月,有一个晚上,他一个人不要任何人帮忙,炸了90斤面粉的馃子。最后有人拿绿豆种来请他给炸馃子,他也不敢应承了。
爷爷常说他命大,一生几次死里逃生。少年时,一次上山砍柴,从十几丈高的悬崖上摔下,太爷将他背回放在床上,浑身血肉模糊,连气也不出,大人们都说这娃没命了,但他竟奇迹般的活了过来,只是右手抬不过肩。年轻时,一次他给人炸馃子回来,遇上一支队伍,怀疑他是奸细,竟绑了起来,枪抵胸口要枪毙他,多亏一个认识他的大娘,给那当兵的下跪求情,他才得以逃命。还有一次,一支船队,在棕溪附近遭抢,船东势大,带人在棕溪一带抓人,抓住的人,带到江北的船上拷打审问,我爷爷外出归来,不知情况,从江北路过,竟被船上的人抓住,带到船上,严刑拷打,见拷问不出,竟将铁箱烧上木炭,准备给我爷爷背上,正在命悬一线之际,忽见我们那儿的保长带着一队人马在江南岸边上行走,我爷爷遂拼命呼救,这一队人马见是熟人,马上搭声相援,船上的人见有人相救,况强龙不压地头蛇,放了我爷爷,爷爷顾不得身上的伤痛,几步奔到附近的渡船上,一篙撑开渡船,拼命划动双浆,离开了是非之地。1948年,国民党军队沿汉江撤退,爷爷又被抓了起来当挑夫,走到蜀河,晚上被关了起来,他翻墙而逃,夜泅汉江,在一家油坊烤火到天亮才逃回了家。
爷爷年轻时能吃能干,据他说,苞谷糊涂他一顿能吃8碗。有一年遭年馑,他在别人家吃了几个观音土做的馍,原以为耐饥,等到回到家里,他又饿了。从家里挑一担大粪到耍钱沟的租种地,有十几里,一肩到底,中途不歇伙。白天锄草锄不完,晚上在月亮地里继续锄。在吃上,我爷爷有几句名言,如形容苞谷糊涂稠,他说是一筷子一个跟头,形容锅盔馍好吃,是一嘴一个月亮。有一年洪家河的舅爷张罗着要过生日,爷爷和奶奶去了,晚上回来,我妈问在舅爷吃得什么,爷爷答到:早上门两扇,上午两扇门。妈挺纳闷,一问奶奶,才知道两顿饭都是煮豌豆瓣子。爷爷不但吃苦能干,有手艺,而且不乏经济头脑,这是我从他晚年看出来的。到了晚年,爷爷干不动体力活了,可他并不闲着,他从山上割来龙须草,打草鞋卖,草鞋不但有龙须草的,还有碎布条的,还有棕榈叶子的,由于草鞋品种多,质量好,尽管价格比供销社的高,但还是有很多人来买爷爷的草鞋,最多时爷爷的怀里有20多块钱。尽管爷爷有这些能耐,但一辈子也没过上好日子。他说,48年那会儿,丰收了,苞谷穗子把两间草房都堆满了,人都在苞谷穗子上睡覚,满以为能过上几天好日子了,谁知又要打仗了,又要“跑反”了,不得不在半夜把这些粮食转移到乡下。晚年的爷爷说起这些,摇头叹息道:好汉能上几面坡。
也许是家乡恶劣的自然环境和人们祈求平安的心态所使,家乡的庙宇多是一些和生活有关的神,如祈雨的龙王庙、求子的娘娘庙、保佑航运的杨泗庙等,人们心目中的神就是“老爷”,人们口中常念道是“老爷保护”。我想我爷爷也不例外。70年代初期,因为修建襄渝铁路,我家搬迁到了关口公社的白家坡,当时爷爷的身体尚可,便每天上坡砍柴。一天他回来,向我们讲述了他当天的险遇,原来他在一悬崖边上砍柴,忽然身体失去平衡,直向崖下倒下,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仿佛有人拉了他一把,他又立稳了身子。爷爷说,这是齐天大圣保佑的结果,不然他就再也见不到我们了。我们除了嘱咐他以后要注意安全,不要到危险的地方砍柴外,谁也不知这个齐天大圣是个什么神仙,以后爷爷凡是有什么事,都说是齐天大圣的保佑。直到好多年以后,我们看了<<大闹天宫》》的电影后,才知道齐天大圣是个猴子,也不知这个猴子是如何成为我爷爷的保护神的。
文革期间,由于我爷爷耳背,纵然外面闹翻了天,对他生活好像没什么影响,照样吃饭休息,上坡干活。一天,他闲来无事,忽然想去见一老朋友,给奶奶说了一声,别上烟袋,兴冲冲而去,谁知一会儿气闷而归,奶奶诧疑,问道:怎么又回来了?爷爷说:刚路过学校,被几个学生拦住,要我背芋头,我问在哪儿背,说是在毛主席哪背,问毛主席在哪儿,说是在北京,我也不知道北京在哪,我说我忙着呢,他们说不背就不准过去,硬是去不成。狗日的娃们,搞什么名堂?我奶急忙出门朝学校方向一看,原来红卫兵在路边设了语录岗,几个红卫兵站在语录岗前,过往行人都要背一段毛主席语录。我奶急忙拉我爷爷进屋,向他讲述了时下的形势,并警告他千万不敢得罪了红卫兵,不然会给他和全家带来灾难,我爷爷听说后,自衬也背不出什么语录来,又恐惹来麻烦,从此很少出门了。
三 奶奶
按照家乡的叫法,奶奶叫婆。我婆去世时我只有四岁,她的音容相貌我已无印象。但有两处模糊的印象,一是一次下雨,棕溪河涨水,一个后山人打着伞过河时不慎被水冲倒,虽然涨了水,但河水并不很大,他只要丢了伞,就可挣扎起来,不知他是舍不得那把伞,还是吓破了胆,他死死地抓住那把伞,他在伞的带动下,顺流而下,哀号呼救声震彻山谷,我当时就站在门口,目睹了这一切。我婆见状,一边呼叫那人松开伞,一边抓起一条布口袋顶在头上,当着雨具,冲出门去,沿河奔走,喊人施救。我婆头顶口袋,冒雨出门的侧面形象定格在我的记忆里。二是她去世后,裹着被单安放在堂屋边墙的地上,我去摇她,被大人喝止。她的故事,都是听大人们讲的。
我婆虽是妇道人家,但生性刚烈,性格鲜明。听我爸讲,四几年时,旬阳的一个财主,因在棕溪买了地,仗着钱多势硬,便谋着要当棕溪的乡长,惹恼了棕溪的地方势力,棕溪方放话说,他要敢到棕溪来,叫他过不了夜,旬阳方放话说,敢动我们人一根汗毛,就血洗棕溪街。一时闹的棕溪街风声鹤唳,人心惶惶。农历八月初一,那财主果然来棕溪上任,当晚就被当地势力枪杀在乡公所里。因怕旬阳势力报复,一夜之间,棕溪街人跑得精光。我家也不例外,但我婆在山上安置好一家老小外,她仍然回到家里,每天做饭送饭。不几天,旬阳人马杀奔而来,但棕溪街上,店铺关门,不见人迹,到了我家门前,见有炊烟,踏门而入,抬枪拉栓,气势汹汹,我婆面无惧色,只消几句这是你们官方争斗,与我们百姓无关的话语,将对方说得哑口无言。这些人到棕溪来后,无处吃无处喝,想给死者做老衣也寻不到人,只好反过来求我婆给找些人来帮忙,我婆便上山找了些人回来,帮忙缝制了老衣,这些人对我婆千恩万谢搬尸而去。
有一次,不知为什么事,乡公所的一个文书,拿着喇叭点我家的名,我婆听了,勃然大怒,遂扑上前去,将这个文书掀翻在地,撕破长衫、抓破脸皮,令他斯文扫地,落荒而逃。
虽然我婆性格刚烈,一生贫穷,但她乐于助人,看淡钱财。牛头包的月娃子对我说,他小时候,放牛放到我家附件,我婆见了,忙给他烧了一个豌豆面的“鳖娃子”给他吃。六十年代初,一个曾在解放初在我们哪工作的人,引着另外一个人来到我们家,当时正是困难时期,家里根本没有吃的,我婆在外面借了一点小麦,用水泡软,放在手磨上磨碎,做了一锅“麦拉拉”饭,这两个被我爷称为“两个肩膀扛张嘴的打饭把式”,也许是饿坏了,也许是忘了,也不招呼别人,只顾自己吃,眼看一锅饭叫他俩吃完了,我爷急忙拿起碗,给自己也舀上一碗。有一年,我婆擅自做主,将几面山的桐子白送了人,我爷从外面回来听说后,气闷晕倒,吐血数升。直到晚年,我爷说起此事,仍痛惜不已。
我爷形容他和我婆的婚姻是“铜盆遇上铁刷子”,但在晚年,他经常念道我婆的好处。最让他感动的是,有一年他害眼病,长达一年多,也是没钱看,也是医疗条件差,各种偏方用遍了,就是不见好,一双眼睛就要瞎了,我婆不死心,就给他舔,后来居然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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